純度太高了 ~ 【鄉音】序
「同人小說？這我熟。」你敢這樣說嗎？
我不敢。因為在真正凝煉了性命、閃耀著煌極驚世煒燁威光的作品跟前，我就只是個弱子，未夠班。
余上網也早，1991年就上撥接BBS，彼時那些站會從幾個自組的小型網路裡，共享一些「信區」（即看板／論壇），便有一些人在上面寫小說，色情小說、言情小說、武俠小說、傳統文學。至於奇幻小說，是1994、95年以後的事，再之後96年台灣就普及互聯網了，撥接式BBS的歷史壽命完結。在那個上古時代，印象中似乎也看過幾篇不知同的什麼人的同人小說吧，我都沒聽說過它的原作，囫圇看過去了，感覺就是很難理解它的趣味。
有網路以後大家都越來越厲害了。那時講「同人」，你首先比較會想到的，其實是「同人女」，而不是現在這各種性向都有的生態。同人女，那是一個直男如我所不能理解的世界。高中以後，每所學校，每屆總會出幾個這樣的人，出沒在模型動漫類社團，或者就自己玩。平時在學校並不顯山露水，但到網上，在校友所建的BBS，或者PTT、PTT2等大站的班板、個人板上，這些人就會偶爾貼出她們的同人創作，或者是讓人亮瞎眼的純美畫作，或者是小說。怎樣的小說？
把「言情」去到盡的同人小說。──現在我可以這麼說。
那幾年，我高中大學，在文學鑒賞方面已小有所成，略抵「文化雜食家」序列的築基之境，從莫名其妙的現代經典到更加莫名其妙的網上各種鬼東西，哪怕吃不下去，多少都瀏覽過一些。很多看不明白的東西，先弄清楚「作者想搞的是什麼」，或者用歷史系學到的概念，看他和他那個圈子的「問題意識」在哪些地方，那至少就可以理解一二。同人二創嘛，基本也就是想看原作裡那些角色還能整出些什麼不同的花樣，或者雜揉惡搞一下。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當然沒什麼難懂的。
但這玩藝兒他媽的就不只是這樣。
2004年左右吧，有一次我在PTT2陳依文的個板上，或者別地方吧，看到她寫了篇對霹靂布袋戲同人小說【天若有情】的感想，原文現在找不到了。陳依文，我和她同屆，但只在網上認識，當時也只認得她的ID叫staylight，當年她已在BBS上展現文才，她的詩是我同輩人的頂峰，到近年我更發現她的詩和【東方】超級搭，你們有看過我在【東方文化學刊】和【遊戲時代的新邦樂】整的插圖或最近做的「讀讀書」系列就知道了。說回當時，我當下就好奇，是怎樣的同人小說，竟能讓這位玄門正宗（台大中文系）的詩人如此感動？於是找來一看；沒看幾頁，我便知趣而退。
怎麼回事？用你們能懂的概念來說，該書是女性作者寫的女性向雙男主仙俠玄幻。你或許會想到「耽美」這個標籤，但它玩的比「耽美」更大，就像秘封組的關係決非單單一兩個「百合」之類的標籤所能概括，秘封同人小說也往往不只是「發刀」或「發糖」，而是能探討到，這兩位「共犯」在面對世界的限制、宇宙的浩渺、各種各樣惡意與無奈的情況下，她們的抗爭與探索，可以去到幾盡。
「去到盡」，去到幾盡，你靈魂深處或許也有這樣一種內在衝動，於是「電波對上了」，便可入坑矣。
那本【天若有情】與其說是霹靂同人，不如說只是從霹靂借了蟻天海殤君和一頁書兩個角色，還有一個玄幻的框架，其餘皆是作者的原創。前幾年我再查，該書已於2017-2020年重新修訂，改成原創角色與世界觀，並且出了實體書四集完結，可謂功德圓滿。你好奇的話，網上也有全文，在一個叫「米國度」的平臺。
說回當年，我實在不怎麼吃得下這一味，便沒看下去，只在不久一次和陳依文丟水球談文學時，我問她覺得【天若有情】好在哪裡，她回答：「我覺得它寫出了『無常』」。）
無常，非常普通的一個母題，很少人能寫好。但怎樣才叫「寫好」呢？是要能經得起這樣那樣的推敲檢驗嗎？──如果是那種奔著文學獎去寫的，或許；但在同人小說，這就只有一個標準，一個主觀的標準，就是有沒有打動到你。
我仍然搞不懂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會喜歡這種書，而且不只是感官、激素層次的喜歡，而是到可以超越學問的靈魂層次，但就是有。你只能承認這個事實，然後對那些和你不是一個物種的心靈保持敬畏。
霹靂布袋戲是我入的第一個大坑。1996年剛上網，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前兩年在雜誌上看人介紹過的MUD(現在各種MMORPG的前身)來玩，然後發現MUD裡面怎麼好多人用一堆味道比武俠還沖的名號，問了得知是布袋戲，然後97年看電視亂轉台，轉到霹靂衛星電視台看它正好在播，看到熟悉的名字，然後武戲很帥，就入坑了。
這個坑裡，有些道友的瘋魔程度，如收藏幾萬元一尊的戲偶和訂製cos服，比日式ACG宅友猶有過之，這個我敬畏，但還是能理解的；00年左右在元元（成人小說網）看過一個短篇叫〈霹靂ＸＸ〉什麼的，他媽的素還真Ｘ一頁書的BL肉文，結尾的素還真台詞我一直記到現在：「啊！前輩，我愛你。」
──如果你大腦也能自動生成畫面和配音，你就可以想見它有多麼炸裂。這種癲到腦殼震爆的鬼東西，我也是能理解的，搞笑嘛。這個段子我算是學起來了，可惜這些年還沒找到機會用上，就先分享給大家參考。那篇原文現在找不到了，但這種驚世駭俗的創意決不該使之消亡在光陰之中。
我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在同人小說之中，投註而展現了比原創或「正統」文學更純粹的「認真」與「虔誠」。
──那時候【刃牙】的「純度」這個梗還沒有流行開來。現在讓我再講，我就可以改說「更高的純度」，純度太高了。
大眾小說，你可以指望流量與銷量；文學獎小說，你可以指望文壇與歷史的名位；即便這些都不指望，只要是原創，那總也是你自己的東西。然而二創同人，特別是不為嘩眾取寵而作的，以上這些都不能指望，那你為什麼還要這麼認真、這麼虔誠、這麼投入？
只有一種解釋，就是發自靈魂的內在衝動。它超越了所有功利算計，故曰：純度太高了。
我們受的教育常說「文藝要超越功利」，但其實搞文學藝術的，往往只是因為知道這類型賺不了多少錢而崖岸自高，來說這種漂亮話；事實上，我們多是自知貪不了錢，所以要貪那些比錢更大的東西，我們貪名，貪一個在圈子裡和歷史上的位置，然後可以將這文化資本來變現。如果按著這條思路來，那麼無法通往桂冠的同人小說，就是不入流的東西。
──「不入流」並不是說它低級，這個時代我們有後現代多元主義和文化研究學派的教養和教訓的，誰敢在明面上貶低這些亞文化就等著社死吧，你學歷越高你越得尊重俗文化，推崇底層、庶民、邊緣，是謂「輕左派」：像輕小說一樣，可以輕鬆參與的左派。ACG同人雖然比較多「中產性」和消費主義成份，吃不到底層、庶民的紅利，只在性癖方面吃得到一些邊緣的紅利，但偏生，很多同人小說，也不搞那些學術圈愛講的議題，而就是順著作者讀者最真實的喜好來，這些喜好往往又有不少是跟最流俗的言情套路重合的，所以呢，唉，你如果去看一些談到這一塊的學術論文，你會發現他們的視野是嚴重挑食的，只挑合他們胃口，能「入流」、「預流」，能拿來作議題材料的東西來講，而對故事本身的經營，各種心的探討、力的表現，這些論文就往往視而不見或一筆帶過，因為這不是他們所在乎的地方。而同人圈還那麼在乎這些「我們早就不玩的東西」──那就各玩各的吧。
或者，我做學者寫論文的時候照學界的玩法玩，做回同人的時候再回來照同人的玩法玩，但也技巧性地暗示一下說我兩邊都有沾，所以我做學者的時候比沒做同人的厲害，做同人的時候比沒讀研的又多些底蘊，這樣把自己身價堆高一點。即便實際上仍然也就那樣，至少自我感覺有那麼個意思。
放屁。
這些算盤，放在實實在在在持續運轉，在在流溢著你不能理解的純光的同人集子前面，通通都是放屁。
我是怎麼入【東方】坑的？是被2012年的【東方年代記】震撼了：是什麼樣的東西，能讓這麼多人，不計功利，堅持那麼久，造出這麼一個奇跡？
──想要做一個好玩的遊戲，想要寫一個好故事，這個我能理解。漸漸開始把找到的同人漫畫全破，起點等網站上的東方同人文全……沒法全看，一天看一百萬字還是可以的──漫畫在展會上可以賣，小說寫好玩的，也都可以理解。
然後我開辦【東方文化學刊】，一開始就是奔著「同人Ｘ學術」的趣味來作，不必等你來理解，我直接跟你說明，我盤算的就是這些，誰有興趣也可以來合作。
再然後看到同好在貼吧上辦的「幻想戰聞錄」，我不懂了。
純度太高了。
【東方文化學刊】2020年秋季號（第12期），我索性就來跟這些人徵稿。中短篇同人小說，還有不少人帶著嚴肅文學的追求來寫，這真是小眾中的小眾中的小眾。那一期我是前所未有的順利，收到了前所未有的稿量。
然後我越來越不懂了。
這一塊可不是我吃不下去的女頻文了，作者們跟我算是同一個性別、同一個物種，大家在寫什麼，在玩什麼，在圍著哪些概念打轉，我差不多都能看出來；文字營造出來的情調、興味，我也能看進去；角色更是沒問題。
哪怕自己做的東西很冷門，哪怕無名可攀、無利可圖，只要我喜歡，我就可以做，這是同人的精神與趣味。這我也懂，也與有榮焉。
我不懂的是，你們這些人為什麼能認真到這種程度，為什麼能認真到這種純度。我認真看了每一篇稿，也跟每位作者交流，完成了那一期，然後我更不懂了。
而你們仍就這麼繼續寫著。有社區，有賽事，有新血，有網站，新刊也一本本的出。大家都知道現在純文字的實體刊物有多慘，我前年在臺北FF場，十一點左右逛到一攤擺東方同人小說的，我拿起來翻了一會，攤主就說送我一本：「你是第一個拿起來看的」。同人小說就是這麼慘，但你們他媽的就還是在寫，還是在出；炎上書屋最熱的文章點閱率也不過幾百（現在好像不顯示了），你們還是在做，還不時更新系統。
同人小說實體本，也不是完全沒人買，只是，買的人是純粹支持這種創作精神，還是會真的一頁頁看完，這也很難講。
但那又怎樣？難講就別講了，反正你們還要繼續寫的，還會繼續互為讀者的。也許過幾年，你出社會，也不得不變得功利，乃至不能不淡出或者退坑了，屆時回頭再看，你可能也會懷疑自己以前到底為什麼會寫出這些鬼東西，然後可能會想一想這履歷對我的生涯能不能有什麼幫助，然後發現很難，算了。要硬講說這段創作生命有什麼意義與價值也可以，但那也就俗了。
所以讓我來講吧。
我現在覺得，這些創作，對你最大的意義與價值，就是將來你看到後輩也在寫，或者在做其他一些很冷門的東西的時候，你可以懂他。或許到時候你也不懂了，但至少你能保持著一種溫情與敬意，而不會像刻板印象中那些家長那樣，抱著一種市儈而偏激的虛無主義（錢穆【國史大綱】）說「這有何用」。對宇宙和性癖之廣闊，我們總能深深地懷念，並且，不覺畏懼（陳依文〈黑暗之原〉）。
然後，如果有學界的朋友看到這篇，或者，你有需要寫論文，想說談一下這些小說，那該怎麼談呢？如何認知和看待這些作者、這個圈子的活動情形呢？
我可以用人文與創作系博士這個名頭來教你的，就是：我們要反思。這裡面沒那麼多合你學科胃口的東西，那是我們學科、我們體制、我們心態與生態的問題，不是這些人的問題。
我從BBS時代到社群媒體時代都有關註一位藝評人，他開炮開很大，三不五時都在批判公共政策，揭發某藝術家某藝術團體是怎樣矯情虛偽，頗具威名。但有一回，我看到他發文，居然是罕見的讚揚，讚揚什麼？稱讚他帶的一個高中藝術營隊，說他們的認真程度，超過絕大多數成年人。
當時我也有些失笑：對啦，你捧成年人會怕捧錯、怕掉份兒，捧小朋友就不怕。小朋友當然都還能很純粹，又還沒有多少修為能威脅到你，而且他們叫你老師叫了好幾天呢。借小朋友的純度來對大人世界打個一耙，誰不會？我先來自打一下，然後就可以給其他大人添堵了。
我們現在如果身處什麼人文社科學系的圈子，也可以這樣，並且應該這樣，反思我們學科視野的偏嗜、盲區、離地性（玩學術嘛，新潮黑話加個「性」、「化」、「度」就加一層逼格），從這些高純度的同人小說反思我們的姿態──傳統中國文學評論的姿態，是和創作者站在一起的；現代學術則往往拉開距離去「審視」，你如果覺得你在現代學術的審美與評價體系裡玩得不順，那也就不妨來「回歸傳統」一下，「我們有我們的玩法」（中華職棒兄弟象隊老闆洪瑞河）。
但最終，最應該的，你應該反思你的人生，從這些純粹的小說，照見你的心。書寫與閱讀，原是心心相印的事情，原不須整那麼多有的沒有的論述，是變成了大人以後的我們才需要論述。而文學人之所以為文學人，或者說同人之間的一個默契，就是我們還會在意識裡葆有這樣一份優先於任何評判與論述的純度。
這純度，很容易在庸常的歲月中越來越稀；所以，當你覺得自己性靈將近磨滅的時候，你可以回到同人場上，看一看新的本子，就像這期【鄉音】，給續上一口。
啊，純度太高了。
2024年4月22日星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