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福是不是家我不知道,但我這眼睛真是哭得找不到家了。
來福大酒店面向的兩個群體,都是被稱作社會邊緣群體的存在,不過一個是被社會身份所排斥的存在,另一個是被身體身份所排斥的存在。
但也正是因為這相似的境遇,才讓他們走到一起成為了一家人。
黃軒扮演的李清讓是一個非常多層次的角色。本來他一開始就是一個雙面角色,為了救自己的父親潛伏在來福大酒店,但他本人也逐漸被來福大酒店的氛圍給影響融入,不知何時起,就再也離不開這裏了。
在他臥底拆遷公司和來福大酒店期間,電影有一組平行蒙太奇的互切,在公司那邊的氣氛變得越發黑暗、越發煙霧彌漫,在來福大酒店就越發明亮和幹凈。這也彰顯著李清讓的性格裏的兩個側面在不斷從身上分離,開始了天人交戰。
李清讓有老傅所說的「一身匪氣」,也有在監獄裏形成的磨滅不掉的應激反應,在那幾個月之後的醉酒路上,被規訓的反應也確實是讓人心疼;但他本身真是一個「熱心腸」(雖然是自誇之語,卻也是事實),無論這個熱心腸是否來自對自己父親快到暮年疾病的移情。
這些病友們有事,需要幫著扛包取藥,需要給細心照顧,他也是真上呀。同時他也一直如老傅那樣,渴求孩童那樣的家庭認同感,尤其當他知道自己的相簿裏,有自己的頭像都被燙得只有空洞之後。
毛會計的故事則串起了在醫院和來福大酒店這兩個不同場景的線索人物,李清讓的父親身患疾病,那句「不用死人錢治病」的話深深刺痛了孩子。不過,在下個場景裏,他就幫毛會計解決了「母親被塞壽衣」的窘境,也正是從與毛會計的互動開始,他治療父親疾病的奔走掙錢,和在來福大酒店中的幫忙照顧,形成更加強烈的互文呼應。
因為這個老傅的生日宴,真的給李清讓找到了被大家所接納的感覺,雖然不是一首詩,卻是他發自肺腑的感慨「來福大酒店,我的家」。
這份當時的感觸是作為視聽畫面的特寫呈現在大銀幕上,同時也是被拍進手機中,成為了一份可以被再度咀嚼喚醒的珍貴回憶。
不止是李清讓,還有更多的「病友之家」裏的朋友們相互提攜走過的這一段路程,也都悉數出現在畫面中:即將做手術的小姑娘害怕掉頭發,河北直接脫下自己的假發戴她頭上;辣椒拿著滿是彈珠的玻璃瓶給秀梅,她唱著那首來自蔡琴的1986年的老歌【請假裝你會舍不得我】。對,還有這個KTV本身,在小小的來福大酒店裏仿佛囊羅了不同人對人生最後旅途的夢想,它那宣傳的彩球特寫不斷出現又不斷消失,身處病重其中的人來說
這些畫面無一在狠狠地戳中著我的淚點,死亡就是人生一定會到來的終點,有時候就是命運無常一樣貼臉。而這來福大酒店裏的各位,他們所罹患的各種不同的病癥就像是死神的影子,將不同年齡的人們都往彼岸驅趕,自然衰老已經不再是唯一的必經之路,周身被疼痛所吞噬的感覺,以及照顧者眼中的模樣,一方面是強烈的觸覺疼痛,另一方面則是在視覺裏形成的烙印。
但也正是如此,相互平等尊重也讓李清讓找到了一家人相互扶持的真正感覺。
他那當著優秀人民教師的父親是生命中的父親,是他一直想要回而不得的人,是代表著社會的冷眼,只以「進過局子的結果」為標準的刻板印象,而從未問過他究竟何事才如此血氣方剛。而老傅則是他精神上的父親,那碗芝麻糊重新圓上了李清讓童年求之不得的關愛。
在【來福大酒店】裏,「影像」這一關鍵道具呈現出一種記錄過往並且回望走馬燈具象感,它與「手表」(的走字與否)共同形成了對來福大酒店裏構築出的人生終焉前的時空交錯。
影像出現在各處,有監控錄像、有手機拍攝的視訊,還有老傅一直以來沒有找到老錄音機的影像帶。在李清讓找了200多弟兄給他找到了這個放映機之後,我也非常期待這裏面到底是什麽畫面?
沒想到又是讓我淚崩到底的東西。
是一段老傅年輕時候拍的戲曲片段,那中期十足的樣子,老傅也跟著哼了幾句;是一段他的父母培植花朵和燒柴的樣子,這是多麽日常的畫面,但也是多麽幸福的瞬間。
這段情緒其實已經非常頂了,沒想到已經快要耄耋終止的老傅來了一句「爸 媽 我想你們了」。
我的天啦,我真的直接一個大破防,雙手捂著眼睛都止不住這個淚流下來,哭得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眼睛都已經腫成桃金娘了。我在想,如果我要留下什麽影像段落,我會想辦法留下什麽呢?
有時候我都在想,老傅是不是就是來福的一個化身呢?畢竟念起來都很相似呀。而且老傅也是最後一個離開來福大酒店的人,他這一生的最後時光都在這裏度過。
而手表,從一開始到最後,就是非常規整的存在,它所承載的象征意義也是如此厚重又綿長——這是爸爸留給他作紀念的最重要的東西,也是在爸爸病床前最後一次絮叨的時光倒流。在電影裏有一個關鍵的如光帶一般的回轉,是反向穿梭著不同的隧道,以極高速的方式將所有的畫面進行回流,那第一個鏡頭,正是手表上快到9點的時鐘秒針倒回的瞬間。
是自己的故事回看,是重新想要開始人生選擇的努力,是對每個人壽命終結前的收束。
「就算再不走字,一天也能對兩回」。這對的兩回是什麽呢?一是李清讓進入到來福大酒店生活,二是他守護了來福大酒店。
就如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裏談到的,疾病在現代社會其實就是對健康身份的偏離,是被社會所下意識無視和汙名化的存在。在她的學術著作裏還專門談到了「結核病」,從而牽連出一個奇妙的隱喻「結核病是一種時間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脫俗。在英語和法語中,描繪肺癆時,都有疾跑(gallop)的說法」。
這份時間性,正好就和【來福大酒店】遙相呼應:在這個大酒店裏還有個特點,那就是以一種加速時空的方式隔絕時空。這聽起來很怪,但其實正是如此,個人的生命被不斷調快,那些遺憾的事情,那些陪伴的心情都沒辦法再延續;但在酒店這個看起來小小的二層小樓裏,它是如此的「矮」,如此的突兀,周遭幾乎都要變成高樓大廈了,它在整部電影裏,從一開始的搖搖欲墜(連那個「大」字都經常點不亮)、岌岌可危(總是深陷被強拆的風險),到最後依然還是挺立了過來,成功成為了全新試點,抗住了這波現代化風卷殘雲一般鏟除記憶與空間的過境。
最後,我發現,這幾年在涉及到邊緣群體的作品越來越多,情緒失衡者、被社會排斥者、病痛纏身者,其實都是我們這個社會群體中永遠不應該回避的存在,因為每個人都有可能在某個時間段內成為「我們」。
今年我就看了好幾部,或許還有更多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有【我們一起搖太陽】【九龍城寨之圍城】【照明商店】【朝雲暮雨】【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前幾天看的【雲邊有個小賣部】,再加上這部【來福大酒店】,它們共同形成這社會的人生百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