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殺豬的故事都知道吧。小的時候我一直覺得這故事好假,怎麽可能為了半句戲言,就真的把養的豬給宰了,居居辣麽可愛,怎麽可以(還沒過年就)殺居居?
彼時我姥姥家還有個豬圈,裏面養了不多不少就一只居居。那時候豬肉已經不是什麽稀罕玩意兒了,想吃的話去菜市場隨時都能買來,所以這只居居養來不為掙錢也不為吃肉,就是農村人閑不下來,總得有個什麽事情來打發時間,想來和如今的家裏養個寵物的意思大差不差,主打的就是一個陪伴,提供足夠的情緒價值。
我和這只居居的感情當然也是非常深厚的,那個時候養居居也沒有什麽講究,什麽飼料營養啊,養殖環境啊,都不重要,活著就行。所以這只居居養得非常粗糙,常年在泥水——當然我說是泥水,你自己心裏知道是什麽就行了——與剩飯的混合物裏快樂地打滾。然而就是這種粗糙的養法,居居竟然很少生病,一方面是這家夥每天的心情著實不錯——既沒有見過同類被宰殺,也意識不到自己的命運,活像是一個快樂的傻子。另一方面,我和我姥爺雖然每天都只給這家夥餵殘羹剩飯,但也會用居居專用大鍋給加熱得熱氣騰騰的,再倒入居居專用大碗,然後看居居哼哧哼哧地幹飯,我和我姥爺也活像是兩個快樂的傻子。
居居的飯量驚人,家裏人的剩飯顯然不足以為繼。那年月,人吃飯尚且不夠,哪有多余的糧食剩給居居,於是我和我姥爺就去聯系了一些小飯店,飯店把每天客人剩下的湯水,無論什麽,全都混在一起,倒進一個大鐵皮桶,攢夠了一桶,便宜賣給我們,既不浪費,還能多點收入。我和我姥爺每天早上都會起個大早,騎上我姥爺專用小三輪,後鬥兒裏原本能放四個大鐵桶,但我姥爺只放三個,還有一個桶的位置放我。隔了夜的剩飯混到一起,那個味道難以形容,說它香吧,發了酵的酸味直沖天靈蓋,說它臭吧,又不似廁所一般臭得簡單粗暴。總而言之那是一種很復雜的味道,我早上就在這種味道裏昏昏欲睡,看著我姥爺把豬食回收進桶裏,完全不管油水是不是濺到了我的身上和臉上——養我和養居居差不多,一樣粗糙。
等回到家,把回收來的剩菜加熱,那復雜的味道仿佛被魔法放大了幾百倍,離院子尚且百米就已經生人勿近了。常有路過的人,捂著口鼻罵罵咧咧,也聽不清罵些什麽,也不纏結,腳底下加速作鳥獸散。我姥爺也不管那些,樂呵呵地繼續熬著,居居眼巴巴地等著,我傻兮兮地跑著。後來我常看到一些視訊,拍攝一些什麽農家風情,人與自然相處和諧,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些視訊,明明周圍空氣還好,但我的鼻子似乎還能聞到,居居的早餐味道。
如此這般的,轉眼又到了一年年關,雖然居居原本是養來玩的,但是如果還能給家裏的年夜飯加上兩道硬菜,那它生命的意義將變得更加錦上添花。思至此間,姥姥專門去請了殺豬匠,給居居吃了頓好的,風風光光地準備送居居最後一程。殺豬匠凝眉瞪眼,臉上橫肉縱深交錯,汗水油津津地順著溝壑肆意橫流。髭毛炸裂,絡腮胡子閃著油花,連著巴掌寬的護心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胸膛裏仿佛裝著一台發動機,呼吸之間如同打著了火,隨著沈重的鼻音,兩團白氣在鼻子前噴湧而出,在冬天的低溫下又迅速結成冰霜,刮在殺豬匠的胡子上,和豬油混在一起,難分彼此。
我難過啊,這居居可是我辛苦養大的,可是我每天起很早,和姥爺一起拉來剩菜,一口一口餵大的。是我看著它從一個小豬玀,一口一口吃成個小胖子,然後又吃成一個大胖子的。我那時候沒有兄弟姐妹,在還不認識孤獨的時候就已經品嘗到了孤獨,居居是我的同齡人,盡管我嫌它臟臟的不願意和它玩,但我們在精神層面,可以說已經到了拜把子的程度。
然而我難過也沒什麽用,我去求我姥姥,我說能不能不要殺居居,讓居居一直活著不好嗎?姥姥抱著我,嘴上答應著,不殺不殺,誰說要殺它了,還養著呢。一邊帶我遠離了案發現場——殺居居太血腥,小孩子還是不要看見的好——我的兩個舅舅很興奮,兩個青春期的男孩子,終於可以放肆地炫肉了。這件事無疑對他們過去將近二十年的青春做了一個美好的總結,所以他們很期待,他們跟著殺豬匠,看著他是怎麽把刀子送進居居的頸動脈,然後直達心臟。鮮血噴湧而出的一剎那,他們發出了由衷的驚嘆,那不僅僅是對於饑餓的滿足,也飽含著男孩子內心對於血腥和狩獵的最原始的渴望。
我聽到舅舅們興高采烈的歡呼聲,耳邊還是姥姥對於我的關於不殺居居的承諾。我那時候就知道,大人們對小孩子說的話都是隨口說說的,當然這個結論並不是只透過這一件事才得出的,從小我就明白哄小孩的意思,大概就是,小孩子和居居一樣,誰都知道過年的重要性,嘴上說著不殺你,難道還真的不過年了嗎?
所以我小時候看曾子殺豬,就覺得這個故事很假,怎麽可能為了半句戲言,就真的把養的豬給宰了。
我看得懂曾子殺豬的時候,已經不是那個隨便兩句就能糊弄過去的小屁孩,需要扯更高級一點的犢子才能把我糊弄過去。當然因為長期浸泡在「反正大人隨便說什麽也就是說說而已誰信誰傻逼」的環境中茁壯成長,我的性格逐漸變得非常佛系,不爭不搶,也不怎麽樂意表達自己的需求,就是那種你說任你說,你看我信不信就完事了的非常平胡的禪境。這種性格意外地在我長大之後的工作生活當中有了獨特的閃光點:老板每當給我畫餅,我都會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不置可否。這個笑容讓傻逼老板內心相當發毛,似乎用畫餅這個小伎倆已經無法有效拿捏得住我,但是他又沒有任何別的手段,只能無能狂暴,而我就像是勾劃了生死簿的孫猴子一樣,隨你官大權重,你也管不著我。
我長大了,當年那為能夠飽餐一頓新鮮豬肉的兩個小男孩也長大了,他們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於是我有了兩個年齡遠小於我的小表弟。他們到了和我養居居時一般歲數的時候,我姥姥家早已經因為拆遷而失去了可以養居居的客觀條件,我姥爺也在某一次大病之後與世長辭,飯店也因為市政規劃從而不能再私自處理殘羹剩飯,總而言之,我的表弟們早早就失去了養居居的樂趣。
但是新一代有新一代的樂趣,E時代(這個詞兒是不是很久很久沒聽到過了)的新生兒們從小就是在電子產品裏泡大的。我上初中的時候我老媽看我實在喜歡搗鼓電腦,省吃儉用花了小一萬給我配了一台戴爾的台式,恰逢我姥姥帶我的兩個小表弟來家裏玩,看我一頓操作猛如虎,羨慕得鼻涕泡都來不及擦,趕緊自己上手,其實啥也不會,一頓瞎玩,也樂得咯咯的,不知道有什麽可樂的。
臨走之時,我的表弟們玩上頭了,千呼萬喚不想回家。不得已,我姥姥只好許諾:「走,回家以後我給你倆一人買一台!」
要是給我,這話我打死都信不得。其實我弟也沒咋信,只是覺得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再不走似乎接下來就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了。於是兩個人戀戀不舍的,哭喪著臉回家了,走之前我多少還有點同情他們,許諾他們下回放假可以一起再來玩。
然後呢,正如各位所預料的那樣,我姥姥真的給他倆一人買了一台新電腦。我姥姥是怎麽買的,哪裏來的這麽多錢,這麽多年後早已不得而知,只是我在聽到這個訊息之後,突然意識到了一個事情:原來大人說的話,有時候也是可以相信的,哪怕這句話聽上去有多麽不靠譜多麽難以實作,唯一的區別就是,你在這個大人心裏,受不受到重視,這個大人,到底愛不愛你。
我還好,起碼我媽說給我買電腦的時候,她真的做好了準備,給我花大價錢買了一台。所以盡管我從小上當,但依舊能感受到愛意,沒有成長為一個心理扭曲的變態。但是當我看到曾子,莫名其妙的,似乎好像是發了狠一樣的,非要為一句戲言為兒子殺豬的時候。
我想他那個時候,一定是想起了自己,那個童年時候,滿懷期待著又幹戈寥落著的自己。他心裏的小男孩,在他靈魂裏徘徊多年,到了今天,曾子終於有勇氣對他說,不管別人,至少,我很愛你。
曾子殺豬,我想不僅是為了兒子,也救贖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