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複制飛行員在空間裏機毀人亡、到在其登記的複制體空間站中被程式蘇醒之間，有大概兩秒鐘的延遲時間。這個數據是透明的，你大可以從任何你信得過的檢索系統去查。這也算是統合部值得驕傲的技術進步，在歷史上喚醒服務的技術精進經歷過很多次技術革命。
「最開始這個系統是人工實作的，他們要接受作業單位的申請表，經過層層手續審批，然後由工作人員來到空間站的複制體預備區域，向培養液中註入喚醒物質，完成對複制飛行員的喚醒。這個過程總共需要大概三到五天的時間。當然對於長期合作單位——我指的是那些經常死人的單位，比如軍事或者民兵企業、礦場這些——這個過程會更快一些，你可以理解為有一個綠色通道，可以省略掉繁瑣的審批調查階段，基本上三天以內就能完成喚醒。
「之後隨著電子化系統的全方位引進……」
「 等等， 」我打斷他，「 早在複制體技術成熟之前幾千年，電子技術就已經完全成熟了，為什麽這麽晚才引入電子審批管理系統？ 」
「因為被處理的物件是人體，確認死亡資訊、死亡情況、合法性、喚醒新的複制體並恢復其合法身份，這些是很慎重的過程。稍有不慎帶來的後果可能是災難性的。我繼續說，隨著電子系統的介入，這個過程被迅速縮短到了一天以內。但這個時候制約縮短喚醒周期的新的關隘就在於隨著時間的縮短，單位時間內需要處理的喚醒服務次數變多了。以統一合作部的關乎喚醒服務這個部門的體量，其人力無法支持這麽大的需求密度，而僅僅為了這一點就擴大部門的體量，繼而影響到統合部內部各部門間的關系，看起來又比較滑稽。於是後來又引入了自動審批系統、個人信用編碼機制、勒菈·希莉修正器等等技術革新。這麽一系列最佳化下來，成功地將申請-喚醒周期降低到了五分鐘以內。
「最近幾十年又進行了若幹次技術革新，但具體的技術細節已經不再透明，而是變得秘而不宣，只是將作為結論的喚醒周期公開，想必是因為複制飛行員的喚醒周期本身也屬於各個陣營之間賽局的戰略要點。總之，現在已經幾乎排除了所有系統甚至於物理現象導致的喚醒延遲，比如相對論修正、精細結構常數修正，和電子、光子在電腦內部的熱布朗運動等等，人們已經想不到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再去雕琢來進一步縮短這個周期了，這個周期現在是大概兩秒鐘。
「由於近幾十年來官方不再解釋更新的技術細節，而只是告訴大家新的喚醒周期，所以大家當然只是覺得這個周期越短越好。眼看著從三百秒慢慢降低到五十秒，再降低到現在的兩秒鐘，人們歡呼雀躍。」
「 難道不應該麽？ 」
「當然是應該的，但是問題不在於這個周期現在被縮短到幾乎瞬間，大家沒有去認真地思考這件事情。問題在於， 它為什麽不是同時完成的？ 為什麽我不是在死亡的同時睜眼？——當然對於這個死亡的複制飛行員主體而言他的體驗是同時的，因為死亡之後沒有意識，但是從客觀的觀察者來計算，會存在兩秒鐘的延遲時間。我的問題是，在現在已經排除了所有機制和現象導致的延遲之後， 為什麽這個過程不是同時完成的？ 你不覺得很怪誕麽，這一點？」
「 你想指涉本體論…… 」
「在這兩秒鐘裏，我是否存在？我存在於哪裏？是什麽讓被喚醒的我還是我？」
「 但是在之前需要三五天才能完成的情況下，按照你的說法，難道你不存在的時間不是更長麽？ 」
「這不一樣，那個時候複制飛行員的記憶是清楚地被腦內的芯片同步並保存在雲端的，在死亡之後這些記憶被保存並有待進一步地處理。落後的技術和強烈的遲滯讓本體論話題尚且沒有被討論的土壤。不像現在，人們已經窮盡了技術層面的所有要素，但兩秒鐘——2.71818，自然對數的底數——成了雷打不動的漸近下限。」
「 『漸進下限』？這個術語具有技術史學範式的指涉。 」
「是的，你的這份敏銳非常好，這也正是我想說的：人工審查時代窮極一切要素能夠達到的周期下限是三天，電子審查時代能夠達到的下限是一天。在人工時代無論你額外付出多少努力，都不可能讓周期短於其漸進下限，電子審查時代亦如是。想要縮短周期，唯一的方式是在核心技術手段而非邊緣修正手段上進行整體革新而不是枝葉的修剪。電子審查時代之後是物理現象時代，也就是對不可妥協和談判的物理現象——我指相對論、精細結構常數這些——進行函涉，物理現象時代的公開技術部份的漸進下限是五分鐘，秘密技術部份是兩秒鐘，也就是現在你看到的。進一步的努力已經無法獲得值得一提的進步了，想要繼續前進，我們能做的只有再革新系統。」
「 物理現象已經到達了世界的本質層面，再革新系統，我們還有前進的余地麽？ 」
「你這句話武斷了，『物理現象』還沒有到達『世界的本質』，你的說法依然桎梏於技術論。你剛才明明已經提到了本體論。」
「 你是說…… 」
「是的，」他深吸進一口氣，「是時候向哲學進發了。技術論永遠唯象，機理研究也無非是元唯象。想要繼續縮短周期，我們要在哲學上動刀子了。本體論只是一個方面，人的內容要求著死，這一點可以著手處理。形而上學方面，死的存在鋪設了二元論的空間，占據了不必要的可能性，可能性要求著自由度，自由度帶來系統冗余和熵，這些所有的邏輯空間和熵都組成這最後的兩秒鐘。」
「 你要在基元問題上撼動大他者對複制飛行員的認識，這是不人道的。 」
「你看那糞坑裏的豬玀，它們不會因為自己不需要工作而感到慶幸，因為它們不知道什麽是工作，也不知道什麽是慶幸。你才是豬玀的大他者，你不覺得自己很多余麽？」
統一合作部編號21■■■■5597的星際罪犯在死刑執行前的最終答辯中如是說，他最終被核定為確認處死。他的身體毋庸置疑會回歸生物質庫，供給喚醒系統。
但4個主序恒星年後，四大星國的喚醒時間先後宣告突破1.84秒瓶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