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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的肝癌患者

2022-06-11健康

那天收了一個60歲男性患者。

他是因為突發肚子痛,以為是吃壞了,去醫院做了檢查,這一查不要緊,CT提示是「肝占位」。之後就是各種系列檢查、穿刺和病理,最終板上釘釘,診斷是「肝癌」,而且是腹腔多發轉移,另外,家裏還找了很多關系,最終醫生給的話預期生存期三個月,建議放化療或者直接做緩和醫療。從那以後,他就幹脆臥床不起了。一來二去沒多少天,一動就喘,間斷疼痛,日益消瘦。因為是獨居老人,姐姐擔心怕他在家裏要是出了什麽事,可能都沒有人知道。加上目前這麽多情況,就送來醫院做腫瘤康復,改善生活品質。

按理說患者住院了,就應該遵循醫院的規定,但他就偏不。剛到醫院時就把用床單包裹的行李往病床上一放,接著各種衣服、電腦,甚至還有一只拖鞋從包裹裏面滑落到了地面上。不準別人收拾東西,因為別人的手上有細菌。醫院的病號服是不能穿的,醫院的病床也需要鋪上他私人的床單,醫院的人如果需要接觸他和他的環境,必須帶手套。

按照他的話說,要不是自己沒有辦法在家生活,他也不會來醫院。你們這些刁民休想要害我。

這樣一個人一來,必然會引起各方面的關註,尤其是護士。不出半日,這個患者的背景就被深挖出來了。

原來他是一個紅二代,父親原先還是一個將軍呢,他是最小的兒子。聽說父親也是因為肝癌去世的。他曾經目睹了父親發病的經過,所以自我感覺對病情演變轉歸都非常清楚,在他這裏暫且沒有醫生什麽事兒。

初次見面,他直接提出來兩個需求,在醫院吸煙;自己用睡眠藥。

被拒絕後,他勃然大怒。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知道什麽叫做公報私仇嗎?我年輕時不僅會讓某些人下不了台,甚至連單位都評不了先進。」

我本來想說「我只知道你是某某床某某某」。但是還是忍住了口。

我雖不管你是誰,但是你卻是我的患者,而且還得了這麽重的病,不和你一般見識,讓讓你又何妨。

繼而一頓沈默。沈默有時比說話管用。

他看到我似乎受到了震懾,又補充了道:

「看你的樣子,是個小大夫,做不了主,管事的是誰,讓他過來見我。」

「沒什麽事,你可以退下了。」

「我——還不能走,還需要查個體,不然—— 沒法寫病歷。」

「啥?你今天進我的房間沒有穿鞋套,你那雙手前一刻也不知道在查誰,我這人最大的優點是愛幹凈,你知道了吧?」

於是我當面又洗了一邊手,帶上了手套,再次站到了他的床前,快速的查完了體。

他竟然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我叫了主任一起去看他。

他的門上貼了一條「十二點前請勿打擾」。問了一下護士才知道,他晚上不睡覺,早上不起床,這是他們家族的習慣,俗稱「夜貓子」。

主任決定要賣一下他的老臉,推了門就進去了。

沒想到他正坐在床上看一本相簿,臉上帶著平常難見的笑容。

他鄭重地遞過來一張照片,竟然是一張約80年代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一個穿著綠色軍裝的英俊青年。

「怎麽樣?絕代風華吧。現在的人越長越歪,很難再看到這樣的容顏了。」

「——是我」

講真的,就從他當時的臉上,真的很難找到年輕時的痕跡。

深深的魚尾紋,密集的頸紋,松弛的大眼袋,沒有光澤的眼睛,黑黃的牙齒,以及坐在那裏圓圓的肚子和佝僂的背。

但是從他那神氣的狀態和自信的笑容,無疑他仍舊是最美的,旁人無法企及的。

內心再次感嘆青春真好,老了真可怕,歲月是把殺豬刀。

主任的小眼睛立刻瞇成了一條縫,立刻岔開了話題。

「你的家屬可以陪住嗎?或者請一個護工。」

「我沒有家屬,一個人。」隨即他的臉陰沈了下來。

後來我才搞清楚,這位怪癖老人竟然真的是一個人,不是喪偶也不是離異,而是單身。不曉得他年輕時是否沒正確對待感情。他姐姐曾說:「那時憑借著驚為天人的美貌和雄厚的家族實力」,很多優秀女孩追求過他,但他肯定是都沒有放在眼裏的。是處過幾個女孩,但最終誰也瞧不上,都是他先提出的分手。比較多的原因是嫌棄別人不愛幹凈,結果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的被剩下來了。其實單身挺好的,誰都不能禍害我。

之後每天的查房,都讓我大開眼界。

他姐姐提前打招呼,兩件事情需要格外留意。

其一:千萬不要和他提住院需要花多少錢,只需要告訴他什麽都是姐姐買單就可以了。因為他不僅貪財而且守財。平常對兄弟姐妹是出了名兒的一毛不拔。就連自己去醫院看病都怕花錢,每開一個藥就得詢價,立刻和外面藥房價格做對比,稍有不對就開始辱罵醫院或醫生無良。

其二:因是家裏最小的弟弟,從小被溺愛,特別怕吃苦怕吃虧。比如一個藥物要用在他身上,他必須反復斟酌,瞻前顧後,恨不得醫生把說明書背兩遍給他聽。特別怕疼,打個針也要嚎半天。

潔癖就不用再贅述了,他一直穿著自己的衣服,那是一件黑色前胸帶著紅色水晶亮片的T恤,看上去分外妖嬈。曾經還有護士猜測他喜歡這樣艷麗的衣服,又終身未娶,是不是有同性戀可能。

他的潔癖有比較明顯的原則即「所有的自己的都是幹凈的,所有的別人都是臟的。」

因為他那件衣服,會穿一個星期都不換;床單是自己的,當然也不用換;拖鞋都丟了一只,但是還不能換。

唯一常換常新的是護工。

「護工竟然在我上廁所時不斷說話,弄得我都便秘了。」

「護工怎麽擦完桌子就摸了我的杯子。」

「護工吃飯聲音太大。」

「護工晚上打呼。」

每一次走在他的病房,每踩一腳,都有粘鞋的感覺。但是他從不讓人拖地,嫌棄阿姨拖把不幹凈。

有一天趁他出去做檢查,終於讓阿姨火速的打掃了一下,真是連阿姨都不忍直視了。

這樣的一個孤僻、潔癖、貪財、小氣、偏執的人,竟然驕傲的生活了幾十年,至少自認為活的很精彩。

剛開始任他如何挑剔、如何無理、如何找茬兒我也都盡可能安慰,一笑了之。

後來才發現,其實他還是蠻堅強的。

面對如此兇惡的疾病,他從來也都是一副桀驁不馴的面孔。

從沒有見他流淚或者示弱,也看不到一點暗自神傷。

這可能是他與疾病鬥爭的方式。確實似乎一種與眾不同的勇敢。

有一段時間營養狀態改善,精神狀態也明顯好轉,於是就建議:

「如果疼痛還可以耐受,你可以嘗試下床走動一下,老是躺床上不動,再加上腫瘤的原因,容易形成血栓。」

「長血栓又能怎麽樣?還能死的更快一點嗎?」

「...」

每一次查房他都是抱怨、投訴或者嫌棄別人,但卻唯獨不訴說自己的痛苦。

永遠都是否定醫生的建議,但還在醫生走後,在康復治療師的陪同下下床做訓練。

每一次用止疼藥,都會反復叮囑盡可能少用一些,怕有副作用。

腫瘤科大夫告訴他,目前已經不適合再做進一步的抗腫瘤治療了,他竟然破口大罵。

但是私下又會含含糊糊的嘟噥:醫生說的對,一切都在惡化。

不知道是從什麽開始,我不再厭惡去面對他的黑臉和各種無厘頭的埋怨和質問。

我們竟然也可以談笑風生,聊一聊疾病,話一話人生。

這其中不乏醫生對患者的安慰,但更多的卻是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釋然。

他平淡地描述自己父親在確診後,反復進行放化療,最終還是不治而亡。

他還記得在父親去世那天,心跳停止了,但是眼睛還是看著他們姐弟們的那一幕。

他不想受苦,不忍受疼痛,不想折騰放化療,更不想別人同情。

他的人生貪圖安逸卻肆意馳騁,放蕩不羈卻瀟灑自由。

看著日益黃染的皮膚,不斷膨隆的肚子,日漸腫脹的雙腿,他開始有一些精神恍惚起來。

姐姐來看他,他掙紮著擡起手拉住姐姐,眼裏似乎有不舍。

妹妹也來看她,小心翼翼詢問他的股票密碼,他不屑的轉過頭去,什麽也不說。

他從不妥協,迷糊之中還吵嚷要自己去上廁所。

他一直堅持對護工的嫌棄,但卻不願獨自待在房間。

他不準別人關燈,更不喜歡關電腦,時刻盯著他關心的股市行情。

即使他沒有愛人,無兒無女,但卻留戀生活。

疾病終於讓他褪去了一身的戾氣,變得安靜下來。

他最終變成了一個「小黃人」,肚子卻出奇的大,是大量反復的腹水造成了「蛙狀腹」,

意識越來越模糊,最後連睜開眼睛都會有一些困難。

姐姐來看他,曾經感慨,他這一生都沒有受過苦,這輩子值了。

一生沒有吃苦,到底是幸運還是遺憾。

人終有一死,即使惶惶不可終日,不如恣意瀟灑過這一生。

唯一慶幸的是,他似乎並不疼,也可能是藥物的作用,沒有猙獰的表情。

他離開的最後一句話是「還調什麽藥?有什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