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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鋼琴師】中,1900 為什麽最後也沒有選擇下船?

2023-04-20影視

因為【海上鋼琴師】,是一幕向舊日告別的挽歌。


這一切要從那場精彩無比的鬥琴開始說起,當年反復看那一段,心裏總在思考一個問題。這大抵是金庸小說中毒,郭靖和歐陽克在桃花島那一場比鬥,不懂的人看著和懂的人看著,定然不是一個結論。


那麽,這三場鬥琴,勝負到底是如何的?背後又有什麽深意呢?


一時間也想不了然,就擱下了很多年。一直到去年,我看了另一部電影,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布達佩斯大飯店】。三刷之後,我越來越篤定,這兩部電影其實是在說同一件事。


【布達佩斯大飯店】的主題是什麽呢? 歐洲文化傳統的沈淪。


二十世紀是一個太迅速的時代,伴隨著不可逆轉的工業化和現代化的行程,世界的中心從歐洲轉到了北美。而接踵而起的兩次世界大戰,更是摧毀了歐洲這塊文化昌盛的土地。歐洲傳統文人、哲學家或流亡他鄉,或抑郁而死。


向那逝去的貴族的、優雅的、繁盛的傳統歐洲文明告別 ,成為了一個重要的主題。【海上鋼琴師】所說的,恰恰也是這個主題。


帶著這樣一個視野去觀察,你會發現有很多以往刻意被忽略的蛛絲馬跡。


比如說,為什麽把故事發生的場地,設定在了一艘從歐洲開往美國的船上?美國在這部片子裏象征著什麽?



正像我所說的,世界的中心,從傳統歐洲轉向了大洋彼岸的北美, 煙霧中的自由女神像,高樓聳立的紐約,那是現代化社會、工業化文明的象征。人們紛紛背棄了偉大歐洲的傳統,離開歐洲,漂洋過海,他們對這一切歡欣鼓舞。


而為什麽,故事的開端,又設定在了1900年?同樣顯而易見,二十世紀的主題,就是現代化和工業化,古老而矜貴的傳統文化在這一切面前顯得脆弱而不堪一擊。你看,導演的情緒很顯而易見,那是這「 該死的世紀 」的第一年,為什麽是該死的?



是的,被拋棄的優雅傳統。這也就是為什麽鋼琴師以棄嬰而形式第一次登場了,也正是為什麽他被爐工命名為1900。



是的,孩子的父母,奔向了美國,拋下了嬰兒,而這一切發生的時間節點,正如丹尼說的,我是在這 「該死的」新世紀的第一年的第一個月 撿到他的,我要叫他1900。


所以,1900背後真實的隱喻是什麽呢?他只是一個簡單的人麽?


不是, 他是一個優雅而傳奇的神話,是歐洲昔日輝煌的文明、今日被背棄的傳統的象征。 電影中有一組很短的片段,張伯倫,愛因史坦,這其中所說的正是這樣偉大的傳統:



我們在這部片子,經常能看到這樣的場面。



看那衣著或華貴或寒酸的人群,在那駛往美國的船上,簇擁在1900的身旁,深深陶醉,翩翩起舞。這是歐洲悠久傳統最後的余暉。


而忽然,有人叫:America!


美國到了。於是人群一哄而散,奔向那更新的未來去了,只留下1900一人。



其實這部電影說的很明顯,只不過我們之前不曾從這個角度想過而已。到這裏,我想我已經能解釋那場絕世的鬥琴了。


1900,對陣爵士樂的發明人,傑利.羅爾。


這裏有個有趣的細節,傑利.羅爾在歷史上是有真人的,但這個人卻不是個黑人。



而為什麽在電影中,他被改成了一個黑人呢?雖然有政治不正確,但我覺得導演想把白人留給那傳統而優雅的歐洲,而用一個黑人來代表美國的新文化,這其中褒貶的意味,太明顯不過了。片中的爵士樂發明者,倨傲而粗俗,這一切都與優雅的1900相對應。



這場鬥琴,是新文化向舊文化氣勢洶洶的宣戰,而也恰恰如金庸的武俠小說,這場比鬥的背後,或許也真有其他的深意。我來談談我自己的理解——


傑利的出場,極具誇張的威壓,屏風上巨大的黑影子,壓抑的配樂,人群一霎肅靜了,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那種壓迫感。他走進來,告訴1900,我想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了,而且拒絕與1900握手。



第一首曲子,傑利彈奏的是【Big Fat Ham】,輕佻動人,而1900托腮,無奈地彈奏了一首簡單的【Silent Night】。是誰贏了呢?就現場觀眾的反映,1900沒有認真對待,是傑利贏了。但我們卻不曾註意傑利彈奏時的旁白:


傑利.羅爾.莫頓不是在彈奏鋼琴,他是在愛撫那些音符。琴聲如同絲綢劃過女人的胴體,他的手就像蝴蝶,輕盈無比。他是在紐奧良的紅燈區起家,他的彈奏技巧都是在那些妓院學會的。在樓上辦事的人可不喜歡被打攪,他們想聽到那種掀動帷幔、劃過床底,卻又不打擾激情的音樂。 他的演奏就是這種風格。在那方面,他的確是最出色的。

這段話是導演想告訴我們的,讓我想起久遠的中國,禮崩樂壞之際,有一個詞叫「鄭衛之聲」,儒家認為其音淫靡,不如宮廷裏的雅樂高雅。所以把它貶斥為「淫聲」,是可以「亂國、衰德」的。與這裏的評價何其相似啊。


而1900的回應,清晰而簡潔。【平安夜】是什麽音樂呢?宗教頌歌,是高雅的,中正的,與傑利那首媚俗而輕佻的曲子相比,所說的意思很明顯,歐洲式的貴族文明對美國新興工業文明的不屑,無非是些淫詞艷曲,不值得回應。你看那1900坐在鋼琴前,面上是一副慵懶而毫不在意的表情,還不夠說明問題麽?


觀眾嘩然了,他們不懂沒關系,傑利心裏是明白的,他在底蘊和格調上,被恥笑了。


到了第二首曲子,兩個人都演奏了【The Crave】。


為什麽1900要搞這麽一出呢?他首先在聽的時候就流眼淚了,覺得這是一首好曲子,難道他是太喜歡了麽?不是的,這也是一種觀眾不懂傑利懂的方式。這首曲子其實是擁有著大量的演奏小技巧的,而1900在聽了一遍之後能完整復刻出來。


這是在說,圖樣,你能彈的我也能彈。新文化無非是脫胎自傳統,被傳統包括在內。這裏的態度依舊是不屑的。


第二城,又失守了,傑利徹底被激怒了,於是就有了第三場驚世的決鬥。


傑利彈奏了【The Finger Breaker】,而1900則彈奏了【Enduring
Movement】。速度對速度,滿場皆驚。


這一場其實最好理解,也最顯而易見。關門門前耍大刀,你想要比速度?既然你能彈的我能彈,我還要告訴你,我能彈的你不能彈。


這是歐洲傳統文化,對工業文明的絕對自信,360°無死角全方位碾壓。


這三場鬥琴,其一是自矜,其二是自得,其三是自信。導演對傳統歐洲文明最深沈的感情即蘊含在了其中,這麽好的東西,可惜就是被人們背棄了,頭兩場比鬥中那嘈雜的觀眾是一個最好的寫照:


一批又一批的人們漂洋過海,去過工業文明的生活。那貴族式的優雅中正,早被拋棄了。


麥克斯下船的時間,是1933年。幾年後,歐洲的戰火熊熊燃燒起來,那偉大的文明漸次毀於戰爭,1900就那麽在船上彈奏著,像是一個孤獨的幽靈。


這一段,導演不曾演繹出來,原因等同於金庸不寫襄陽城破, 非不能也,是不忍也 。【布達佩斯大飯店】中濃墨重彩的戰爭因素,在這裏簡化到了一小段台詞當中,但這戰爭的沈重卻絕不是簡單。我們再一次看到這艘大船,是戰後了。當年風光一時的大船,已經破敗不堪,就像是戰後衰敗的歐洲大陸。



這樣具體而顯露的象征,其實並不需要多言,一切盡在其中了。


而1900他為什麽不下船呢?到這裏,我們還需要再問這個問題麽?他自己本身就是那舊秩序舊傳統的象征啊,他一生不曾下船,不曾走向大地,這是一個太明顯的象征了。


他最後的時間裏,對麥克斯說,鋼琴上有88個琴鍵,可以彈奏出無限的音樂,那是詩一樣地緬懷那舊日的傳統了。他不肯面對那數千條街道的城市,不肯面對那無數的琴鍵,他說,那樣就彈奏不出音樂了。


對舊秩序的堅守,對新生的工業文明的惶恐與不屑,對技術時代的恐慌。


我們不必說1900如何了,我們回到【布達佩斯大飯店】,來看看茨威格最後的幾年時光,發生了什麽。



1940年經紐約去巴西,時值法西斯勢力猖獗,作家目睹他的「精神故鄉歐洲」的沈淪而感到絕望。


1942年,完成自傳【昨天的世界】,2月22日同他的第二位夫人伊莉莎白·綠蒂在裏約熱內盧近郊的佩特羅波利斯小鎮的寓所內雙雙服毒自殺。


茨威格的自殺,或許才是1900拒絕下船最好的註腳。那是一個歐洲文明的遺老,對整個文明的告別。而1900的告別亦是如此。


以上,偶然得之,一家之言,方家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