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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部份讀者對晴雯有那麽大敵意?

2021-07-18影視

其實,應該說這是曹雪芹創作的成功

寫一個人好的像天使很簡單,寫一個人壞的像惡魔也很容易

最難的是把一個人寫的有好有壞,你對她又愛又恨,那這個人才能立得住,他才可能被人記住。

平兒說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沒錯,晴雯就是充當了紅樓夢裏的爆炭,她要是不討厭,紅樓夢就沒那麽好看了。

小說最精彩的部份是一層層矛盾堆砌後的爆發,而讀者和觀眾都需要最直接的感官刺激,像晴雯這種沒頭沒腦,有事直接招呼的性格,對整部小說來說,她就是整個爆竹的引子

可以說,要是沒有王熙鳳和晴雯,你就看不出黛玉和寶釵的好,紅樓夢也會了無生機

1.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

整部書裏,平兒對晴雯這句評價最公允

晴雯本來是賈府賴大家買來的丫頭,後來看賈母喜歡,就孝敬給了賈母,賈母又看她模樣好,針線好給了寶玉

如此,一個出身卑賤的婢女成了賈府最得寵公子房裏的大丫鬟,而上有襲人,麝月,下有秋紋碧痕,再下層有眾小丫鬟,晴雯仗著寶玉的寵愛成了怡紅院裏的富貴閑人,還帶編制,是大觀園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廚房裏的柳嫂子也對她另眼相待。

一個原本該低眉順眼,學會察言觀色的女婢,遇上了宇宙級暖寶寶的寶玉,外加寶玉還是個顏控,這才有了晴雯天真爛漫的成長空間(或者說是不用長腦子)

她要是在阿鳳手底下敢這麽張狂,仔細一頓好嘴巴!

紅樓夢裏,很多情節需要晴雯這塊爆碳做引子

比如,寶玉和襲人的關系

「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上‘我們’了!」

這裏點明了,襲人和寶玉關系坐實但還沒有正經名份,黛玉走來打趣襲人叫嫂子,引出了寶玉那句經典的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和「做了兩回和尚了,從今我數著你做和尚的造數。」

做和尚簡直是賈寶玉的死結,第一次說對著黛玉(第三十回)

林黛玉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第二次說就要格外謹慎了,寶玉出家是寶玉看破紅塵的關節,也是全書的大關節鎖在,一定是對著和寶玉一生羈絆的人說,無疑是寶釵,但同時對著林妹妹和寶姐姐說一樣的話,寶玉這個情種一定會被罵成渣男,所以承接這句話的人變成了寶釵的影射——襲人。

但要多嚴重的事情才能讓寶玉說出這樣的話?一定是襲人受了莫大的委屈,說些自輕自賤的話,怡紅院裏誰能讓襲人受委屈?李嬤嬤嗎?不,按襲人處事圓滑的態度,李嬤嬤不受寶玉待見,根本不會妨礙她,她對李嬤嬤只會敷衍,不會放在眼裏,而且李嬤嬤再傻也不會當眾揭寶玉的短

只有晴雯,懟人往肺管子上懟 ,最不怕的就是得罪襲人和寶玉,才敢公然說醜話,讓以倫理為敬的襲人無地自容,寶玉說出那句大關節所在才能水到渠成。

林黛玉緊接著那句我數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在我聽來更像是在說:浪蹄子,我看你能撩幾個?

而到了傍晚,撕扇子做千金一笑,成為晴雯最重的戲份,也成為怡紅公子最歡樂的時光,也是晴雯享受怡紅院裏有恃無恐的偏愛最高光時刻。

按照晴為黛影,襲為釵副的說法,作者是把寶釵的「癡情」和黛玉的「純情」放在一起做對比,

紅樓夢遺失的後部裏,寶釵應該出於某種不可抗拒原因跟寶玉完婚,她也許是愛寶玉的,但更多是像襲人一樣,出於某種現實需要,選擇寶玉,她們選擇寶玉不全是因為他是賈寶玉,更多是參考了金玉良緣的標準,家世的標註,日後的前途等等,即使到今天,這樣的想法在婚姻中也很常見,甚至我不覺得它有什麽錯,但寶玉是個絕對的理想主義,他要完全體現個人的意誌,

錦衣玉食的生活只教會他描繪浪漫的色彩,卻全然不知生活的艱辛和現實鉆營妥協, 他不知道,他在意的那些美好需要他最看不上的功名利祿來保護,

就如他失去晴雯一樣,在真正的破壞到來時,怡紅公子所有理想均幻滅。而當所有濾鏡褪去顏色後,我們發現他原來就是個精致的廢物

就像晴雯失去寶玉的濾鏡後,我們發現她就是個討人厭的婆姨。

曹雪芹把這兩段放在同一回裏,把襲人與晴雯的矛盾,寶釵和黛玉的矛盾,甚至賈寶玉身上「現實裏世俗功名」和「理想中至情至性」的矛盾依次展開,此時的他(三十回左右)還能在理想和現實間平衡,雖然矛盾早已種下並顯示端倪,但那句我當和尚去已經把他最終的選擇和宿命說了出來。

而這一切的源頭都來自那句「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

2.自我的覺醒

喜歡晴雯的人都是自動帶入寶玉視角的

現在有人說她是反奴性的先鋒,是反抗封建禮教的勇士,把晴雯擡得太高,反而招致一些反感

但晴雯身上確實有種自我意識的覺醒,脂硯齋說晴為黛影,在這點上,我覺得更像是賈寶玉的投射。

當然,寶玉和黛玉本質上是一樣的人,這麽說也可以約等於晴為黛影吧。

寶玉在情榜裏叫情不情,意思是對一切無情人,無情事報以人間的情感

劉再復 在〖賈寶玉論〗裏寫:「賈寶玉的眼睛是創世紀第一個黎明出現的眼睛」

寶玉最難得的是把自己當做人看,把別人也當做人看,是實在本真的這個人,不是丫鬟,小妾,主母帶了高低貴賤身份的人,

晴雯的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在別人眼裏會是不安分,而在寶玉眼裏,這是大觀園裏一眾姐妹都沒有的「我是我所存」的自我意識,甚至賈府險惡叢生,七盤八繞的生活環境都壓不住這種強烈的意識

晴雯的跋扈囂張在低一層的小丫頭和同為奴仆的嬤嬤們看來是仗勢欺人的野人行經,對晴雯的評價也是雖美但不善,

而在寶玉看來,這就是真性情,即使這種「真」的存在是一種難以「在世」的存在,

她會被評判不守規矩,不合時宜,因生的美誹謗她妖艷禍主,但晴雯不在乎,或者說在寶玉的庇護下她可以小範圍內無法無天,這種恣意生活的狀態是寶玉所向往的,所以他格外保護晴雯的作,

而在一眾權衡利弊,圓滑體面做事的丫鬟裏,晴雯的另類作妖就像個沒長腦子的孩子。

她可不是什麽會看人下菜碟,她的行為準則只有一條,老娘看不順眼就懟。

寶玉就經常挨她的懟

襲人說:「你一天不挨她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說的就是晴雯

還有黛玉敲門,晴雯直接回,寶二爺睡了

檢抄序幕時,晴雯回懟王善保,開口就是「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

對比下鴛鴦,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之後,剪發明誌,說自己橫豎不嫁人,就是寶金寶銀寶皇帝她也不嫁,惹得賈母動怒,之後鴛鴦又和王熙鳳聯手給老太太餵牌又讓賈母哈哈大笑

活生生把一出壯劇演成諧劇,悲劇開場喜劇收尾

連老太太房裏第一位掌鑰匙的貼身婢女都要想方設法化幹戈為玉帛,圓滑處世,平熄戰火,晴雯直來直去不服就懟的脾氣,就像在一眾煙花中,加進一掛鞭炮,

別人是柔柔弱弱,綻放後歸於平靜,她是劈劈啪啪一串驚雷,不炸死你也嚇死你

最後把自己炸死了

晴雯的死,把自我意識的人格推向又一個高潮。

神來之筆便是,晴雯叫了一夜的娘。

先是晴雯被冤成勾引寶玉的狐媚子被趕出賈府,後是寶玉探望,晴雯咬指甲做留戀,讀者們大概要鎖死這對cp鑰匙都吞了,

就算他們不是愛情,可風雨飄搖中,唯一記掛著晴雯的是寶玉,晴雯能依靠的也只有寶玉,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好像是晴雯臨死前唯一的溫暖

但臨死前,晴雯記掛的是那個十幾年沒見過面的娘

寶玉以為小丫頭聽錯了,再三確認

晴雯叫的就是娘

寶玉以為晴雯心是屬於他的,所以人也屬於他,可寶玉錯了,晴雯到死都還是那個晴雯,她服侍他,和他嬉笑玩鬧,和他朝夕相伴,

寶玉活在她的世界裏,但寶玉只是主演,不是導演。

或者說,晴雯屬於怡紅院,卻不屬於他賈寶玉

3.審美變了

我們生在一個自我過剩的時代,keep real 喊的響亮,誰又能真的站在鏡子年前審視自己呢?

我們發現real的自己並不漂亮,人類自大又軟弱,愚蠢又自私

我們幕強,尤其是那些從低層爬上去的人,哪怕手段不光彩,但穿過幽暗的人性,他獲得了世俗的成功

金錢,名利,身份,某種權力的象征,那個角落裏的木偶終於成長成可以操控木偶的大師,他讓無數黑暗中的木偶,看見了一點曙光。

實用主義告訴我們,「戰勝者」才應該被歌頌,那些倒下去的只是炮灰

所以晴雯的反抗看起來很輕渺,她無法抗爭封建制度,無法抗爭賈府,甚至無法抗爭王夫人

她那點可憐的自我只會在賈寶玉和老婆子,小丫頭面前作威作福,偏偏賈寶玉還是個中看不中用的銀樣蠟槍頭

她是沈睡木偶中最早睜眼,覺醒的那一個,可她要對抗的力量太過強大,瞬間就被傾滅。

現在的木偶都覺醒了,只是發現留給自己做主的空間不大,我們在爭取一點點,一點點權力,為了那一點點,一點點自由

也許有天,我們解決了能源問題,解決了糧食問題,居住問題,世界上的人都能獲得穩定又體面的生活

那個世界沒有戾氣,也沒有戰爭

也許那個世界裏會有人疑惑甚至不屑曾經歌頌和平,反對戰爭的人

你那麽勇敢,不還是被消滅了嗎?

他們體會不到戰爭和恐懼的疼痛

不理解為什麽有人的心願是世界和平

正如我們現在不懂得晴雯的自我覺醒在還是昏睡的年代有多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