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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往事

2023-03-17旅行

我站在高峻的祭天台上,眼前橫亙著一條絲帶般閃亮的清江,蜿蜒著通向天邊的連綿雪山。我面戴冰冷的青銅面具,手持裹金箔的魚鳥權杖,迎著東升的朝陽,將蠶叢王傳下的古老祭文喃喃念誦。珍貴的金器、銅器、玉器和象牙一批批倒入我腳下的祭祀坑裏,碰撞、傾覆、破碎。

就像我的蜀國一樣。

滔滔洪水淪陷了東方的故都,我敬愛的父王死於大水中。我在王宮廢墟上接過權杖,帶領剩下的族人遷徙到西邊的平原,在千裏曠野上建起一座新城,名為廣都。但洪水仍不時降臨,新建的城池也瀕臨淪陷。

上百個人牲被驅趕到坑邊,有男有女,還有不少稚嫩的孩童。武士們推搡著,將他們一個個趕進土坑中,他們試圖爬上來,但卻一次次被周圍的武士用戈矛趕回坑底,發出絕望的哭喊,懇求眾神的憐憫,當然也是懇求他們的王。我別過眼睛,盡量不看他們。我不忍活埋自己的子民,但這是必須進行的祭祀,唯有人祭能平息神祇的憤怒,王也無能為力。

耀眼的白光出現在江邊,灼目的光華蓋過太陽。我的念誦戛然而止,呆呆地盯著那裏。光芒慢慢褪去,顯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那是個修長而瘦削的女郎,梳著圓形的發髻,穿著我從未見過的衣裝,深紅的波紋在黑色的長衣上流動。

神人降臨。我和臣民們都跪倒在地,匍匐叩首。她沿著階梯走上祭祀台,走向我,指著我的臉,說了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又做了幾個手勢,我緊張地想了好一會兒,才猜到她的意思,摘下凸眼的面具。清晨的江風吹在我臉上,神女看著我,她的容顏年輕又蒼老,目光如星閃亮又如潭深邃,令我心跳,令我戰栗。

那些待死的人牲發出歇斯底裏的哭求,吸引了神女的註意,她指著他們,堅決地搖頭。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一陣輕松,下令釋放所有的人,這是神的命令,巫師們當然不敢違逆。神女粲然一笑,牙齒潔白如岷山上的雪。

神女自稱「朱利」,或者聽起來像是「朱利」,因為她並不講蜀人的語言。她住進我的王宮,換上我們的衣裳,和我們吃一樣的稻米和魚蝦,也學習我們的話。雙方能夠溝通後,我代表蜀國乞求她幫助我們的國度解除水災。她開啟一個神奇的背包,放出會變形的青鳥,飛到天上又飛回來,在王宮的帷幕上投射出大地山河的縮影。朱利指點著圖畫,讓我們鑿開玉山,打通岷沱二江,分流泄洪。這是一場浩大無比的工程,我們指望她能用神力移開大山,劃出河道,讓蜀人永不受洪水之苦,但她說人間之事只能人自己去完成,縱然要花幾十年的時間。

我與朱利日夕長談,終於下定決心,調動各部落人手鑿山。最初,在神女的鼓勵下,人人幹勁十足,但工程曠日持久,看不到眼前的成效,懷疑在人心中滋生。漸漸流言四起,說朱利是河中女妖,迷惑了杜宇王,要破壞大好山河,滅亡蜀國。暴亂開始零星發生,我派精銳武士嚴加彈壓,又依照朱利的建議,改革各部落領地,任命流官,分而治之。在朱利的力勸下,我也減少祭祀並廢除了人牲,巫祝們都說我改變先王成法,必有災殃,但我置之不理。

但私下裏我也不無疑慮。從蠶叢、魚鳧直到今天,古老的蜀邦屹立千載,千年舊法,一朝更易,是禍是福?

我把內心擔憂告訴朱利,她指著岷山下的滔滔江水,「杜宇,沒有什麽能永遠不變,時光永不停息,歷史滾滾向前,正如這東流之水,日夜奔騰。我們曾以為牢不可摧的一切,在無限時光中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泡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似懂非懂,咀嚼著她的話語,堅定了革新的決心,在我的堅持下,新政逐見成效,反對的聲浪漸漸平息。

三年後的春天,在繅絲結束的慶典上,蠶娘們載歌載舞,為我和朱利獻上新絲織成的華服。我們換上綴著玉石片的絲衣,相視而笑。那一刻,我仿佛突然發現朱利的明艷動人。若她不是女神,我忽然想,我縱然發動戰爭,傾覆國家,身敗名裂,也要得到她的垂青。

庖廚獻上鮮美的魚湯,我一飲而盡,片刻後忽然腹痛如絞,滾倒在地,忍不住大聲呼痛。朱利奔過來,將我的上身抱在懷中,我以前從不敢觸碰她的身體,現在卻發覺竟是那麽溫暖而柔軟,劇痛都不由減輕了幾分。

周圍的巫祝們圍了上來,沈默著,目光閃爍而狡詐,我頓悟原來是他們下毒,但已為時太晚。

「妖女毒害大王,殺掉她!」不知誰第一個喊道。他們撕下偽裝,圍住我們。我手下幾名忠勇的武士竭力抵抗著他們的圍攻,卻一個又一個倒下。

在圍攻的間隙中,朱利將一枚古怪的半透明藥丸塞進我嘴裏,讓我吞服下去。

「杜宇,你不會死的,」她眼中淚光閃現,「但往後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珍重。」

我想說話,但已說不出口。她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轉動手腕上的一個復雜精巧的銀色圓環,那東西我從來不知道有什麽用處,但她立即被一團光裹住,閃爍著,消失在空氣中。就如她出現時那樣迅速。

巫祝們受到驚嚇,一時紛紛向四周躲開,但見那光消失後並無異樣,想了想又圍上來,將垂死的我圍在其中。他們低下頭,陰冷怨毒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仿佛是一群等著獵物死去的禿鷲。朱利的藥丸似乎毫無用處,我抽搐著,緩緩地吐出最後一口氣,意識模糊下去,魂魄沈入死淵。

我在三天後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華貴的船棺裏,頭腦從未如此清醒,身體也活力充沛。我推開蓋上了一半的棺蓋,猛然起身,嚇跑了正念誦往生咒文的巫祝。幾個親信將領欣喜地圍住我,歡呼大王的起死回生。我在軍隊簇擁下回到王宮,把剛坐上我王位的叔叔趕下台,抓獲了所有參與陰謀的巫師,毫不留情地送他們去河底服侍水神。

局勢平定後,我派很多人到蜀中各地去尋找朱利,但一無所獲。她離去後,我才發現自己對她的情感早已逾越了神人之分,但已經太遲了。又過了三年,我不得不放棄。我想,也許她已經回歸天界,只有死後才能見到她。

後來我常常去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江邊,期待她某天會再出現,但那裏只有悲風嗚咽、江水浩蕩。我命詩人為她寫下動聽的歌謠,讓她的令名萬古傳頌。此後我心無旁騖,一心撲在治水上,二十年後,工程初見成效,廣都暫免水災,國勢開始蒸蒸日上,而我也發現了朱利留給我的一樣神奇禮物。

拜那枚仙丹所賜,我再也不會變老了。我的臉上不會長出皺紋,頭上沒有一絲白發,永遠不會生病,就連最可怕的瘟疫也無法讓我倒下。

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過去了,時間如滔滔洪水,卷走了我周圍所有的人。親人和臣僚們一個個躺在船棺中沈入大地,但我仍端坐在太陽神鳥環繞的王座上,容顏不改,只是一直沒有子嗣。新的臣民私下議論紛紛,說我是杜鵑鳥所化的妖魅,所以永不衰老,也不能和人類結合。

我日益厭倦了這樣無味的統治。當年,朱利曾經提及,群山並非世界的盡頭,在那後面還有廣闊天地,但我毫無興趣,蜀人世世代代居住在這群山環繞的天賜沃土上,外面的野蠻人與我們何幹?但許多年後,跋山涉水的商人們越來越多,也帶來山外的訊息,他們告訴我,山外有許多文明開化的國度,有比岷江更寬廣的江河,也有比廣都更宏偉的都城。我終於決心自己出去看一看,或許能在外面的世界裏找到朱利的蹤跡。

我把王位讓給了丞相鱉靈,讓他繼續治水的工程,離開廣都,沿著南方的江水東下。朱利說過,奔流的大江會匯入一片叫作「海」的無垠之水。我想去看一看海的樣子。

2

山的外面,果然是一個更繽紛燦爛的世界。

數不清的年月流逝,我以不同的名字在各國遊歷,從雲霧繚繞的雲夢澤到更煙波浩渺的東海,從熱鬧繁華的大梁到古樸凝重的薊京,過幾十年就換一個姓名和身份。我學會了華夏族的語言和文明,忘卻了自己曾是蜀王,而幾乎成了中原人。

許多年中,我加入過齊桓公的聯軍,追隨過流亡的晉文公,也曾是孔夫子的三千弟子之一。我吟唱詩書的篇章,鉆研【周易】的奧秘,遊走於諸子百家中,汲取各種知識,想找出發生在我身上事情的奧秘。不過,卻仍然毫無頭緒。

我在齊國稷下學宮裏待了好些年,後來又去了楚國,聽說那裏有一個叫莊周的智者,我想會一會他。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莊周,以稷下學者的身份和他辯論,問他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和常人有什麽不一樣。

他笑了笑說:「也沒什麽不一樣的。」

「怎會沒什麽不一樣?」我覺得他未免太無知,「一個能活八百歲,一個只能活八十歲啊!」

他指著遙遠的南方說:「你可知道,楚的南面幾千裏有一種冥靈樹,以五百年為春,五百年為秋?這不算什麽,上古還有一種叫大椿的樹,以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這些造物又能活多少年月?若比起它們來,彭祖和一個夭折的嬰兒也沒什麽區別。」

「即便如此,」我不服氣地說,「比起一般人來,彭祖總多活了幾百歲,多了很多見識。他也許還去過很多遙遠的地方,比如百越、代北、蜀國……常人一輩子都去不了。」

「這倒是不錯,」莊周悠然道,「彭祖無疑是多見識了很多東西,但是他會更有智慧嗎?他的智慧比起老子或者孔子來又如何?」

我一時語塞,我曾見過這兩位哲人,他們的睿智我自知望塵莫及。其實,就算孫子的兵法和商鞅的治國術等知識,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此說來,多活了許多歲月也不過是徒增年齡,對於智慧而言毫無益處。

「再說,」莊周又給了我沈重的一擊,「縱然長生不死,他的人生又能比常人快樂多少?」

我渾身一震,我比常人快樂嗎?恐怕只有更加悲苦,我摯愛的人已經永遠消失了。而我像喪家狗一樣東躲西藏,就算有過短暫的快活安穩,但一代代的朋友和同伴都次第離開了我,只有我不知為何,還在這無常的人世東飄西蕩。這樣的人生能有多少意義?

我的自信徹底崩潰,拜倒在莊周面前,請求他教我人生之道。後來我結廬而居,在他身邊待了幾年,可惜他的智慧我只能學到一點點皮毛。有一天,我將自己的秘密與苦惱向大師和盤托出,他聽了之後,長久沈默不語,然後說:「她不是神人。」

「什麽?」

「神人不會為人間的別離而哭泣,你所戀慕的女子不過是一個凡人,或者說,是一個掌握了神秘力量的凡人。」

「但她何以會忽然出現,又為什麽忽然消失?」

「這我不知道,天地之間有太多不可解的奧秘,」莊周嘆道,「但我感覺,這件事與你所來自的地方有關,可能答案就在那裏。天地雖大,但你也許是舍近求遠了。」

我若有所悟,不久後便別過莊周,踏上了重返故土的漫漫長路。

我以中原遊士的身份,跟隨一群巴國商人,沿著群山中的秘道回到了蜀國。五百年前的杜宇王朝已成為模糊怪誕的傳說,此時的王是鱉靈的第十二代子孫,號曰開明,他接見了我,為了解中原各國的內情,對我很是籠絡。三天兩頭召我去宮中議事。我想或許借助於他的力量才能找到朱利的線索,所以也十分配合,琢磨著怎麽能請他幫忙。

結果完全不用那麽費事。一日宴席上,開明王讓一位新夫人出來為賓客們斟酒。我一擡頭,便見到了一張魂牽夢縈了數百年的面容。

我驚呆了,一顆心仿佛被火箭射中,渾身的血液騰地燃燒起來。朱利看起來依然那麽美麗,只是又消瘦了幾分。她對我警示地微微搖頭,目光如深潭般憂傷。

開明王見我呆若木雞,以為是被夫人的美貌所傾倒,大笑起來。他說這位夫人是前年在北方的武都山上找到的。開明王在狩獵時,一個女郎忽然出現在山林間,被衛士當作奸細拿下。結果沒查出什麽,開明王卻迷上了她,把她納入後宮,戲稱為「山精」夫人。

我咬著牙,恨不能一拳把他腦袋打扁,但我什麽也做不了。雖然我有不老之身,可如果被砍掉頭顱,大概也長不出第二個。我只有強笑著,賀喜大王得到了美麗的山中精靈。

半月後,我總算找到機會溜進王宮,和朱利相見。我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她說,自己剛剛來到這裏,就被人七手八腳捉住,帶到了宮廷中,不得不屈從於開明王。我問她這些年在哪裏,她搖搖頭,「哪兒也不在,當我轉動手環,就可以在瞬間跨越數百年。」

我似懂非懂:難道朱利是從五百年前的那次宴席上直接來到這裏的?我問她為什麽不用那神奇的手環逃走。她說,當時她一出現,就被一頭鹿撞倒,然後被衛士死死抓住,那東西也被開明王收走了。

我還有千萬個問題想問:她究竟是什麽人?從哪裏來?又怎麽會有那麽神奇的手環和靈藥?但開明王忽然駕到,我逃走不及,朱利讓我躲起來。我藏到帷幕後面,但開明王看到了我的衣角,一身肥肉憤怒地顫動起來,大吼著讓衛士進來抓住我。

我情急之下,反撲過去,抓住他,在衛士的包圍下,挾持國王出了王宮,伺機跳進一條內河,從水道逃生。幾天後,我打聽到訊息,「山精」夫人被蜀王囚禁起來,據說還遭到了殘酷的鞭打,性命危在旦夕。

我知道要救朱利,只有一個辦法。我再次越過北方險峻的群山,來到秦都鹹陽,以齊人張若之名面見秦王,告訴他,我可以幫他完成朝思暮想的伐蜀大業。

三年後,我和司馬錯率領十萬秦軍從一條密道翻越犬牙交錯的蜀山,攻破葭萌關,一路攻到廣都。武器落後又缺乏訓練的蜀國武士根本不是秦國虎狼之師的對手,五百年前我親手建立的城池,被我自己攻破。

我率軍沖進王宮,抓住了開明王,問他朱利在哪裏。他面目猙獰,發出瘋狂的笑聲,「你打敗了我又如何?你永遠也得不到她。」

「放聰明點,告訴我她在哪裏,」我高聲說,「我可以請求秦王赦免你和你的家族。」

「是嗎?那可太好了,」他譏誚地說,「你朝思暮想的‘山精’夫人就在那裏。」他指向西北方向的一座小山,那座山我上一次離開的時候還不存在。

我感覺不對勁,找到幾個宮廷侍從,他們戰戰兢兢地告訴我,三年前我逃走後不久,「山精」夫人也死於開明王的酷刑折磨。開明王後來又感到後悔,為她從武都山上挑來大擔泥土,建造了高大的墳塋。

我等了五百年才等到的人,竟這樣死去了。

狂暴沖上我的頭頂,我狠狠揍了開明王一頓,然後讓手下士兵把他身上一塊塊的肥肉都割下來,讓他受盡折磨才死去,我還處死了他的整個王族以及宮中幾百名侍從和宮女。在我眼中,他們都是害死朱利的幫兇。

我來到朱利的陵墓前,遣開身邊所有人,獨自放聲大哭,訴說我對她五百年的思念。

忽然間,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耐地回頭,整個世界忽然消失了,只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女郎站在我面前。

我不敢相信,伸出手去摸她,生怕那只是一個幻影。但我摸到了她的臉頰,上面還帶著淚珠,真實不虛。我明白過來,自己真是一個傻瓜,我都能活到現在,朱利怎麽會死呢?

朱利說,她是靠著類似我當年的假死狀態逃過了一劫,從墳堆中爬了出來,後來便一直躲在山野之中,直到知道我和秦軍到來的訊息。在我的照料下,朱利很快恢復了昔日的容顏,但她還是對自己的來歷守口如瓶,不論我怎麽問也不說,反過來問我,她的東西有沒有找到。

士兵們早已送來了在王宮中搜到的朱利的手環和包裹,開明王一直收藏著它們。我本想還給朱利,但那些古怪的東西以及朱利的態度讓我感到害怕,我怕她這次再跑到幾百年後,叫我如何去尋覓?我想了想,把那些物事埋在宅子附近的五塊大石(那是我當年造城時立的石碑,但今天已經沒人知道來歷了)之畔。本來做得十分機密,不應該有人知道,但幾天後,當我去見朱利,打算告訴她什麽也沒找到的時候,竟看到銀色的手環在她的手腕上閃閃發光。

「你為什麽要藏起它?」她對我說。

「我是不想你離開我。」我訕訕地說,「可是你是怎麽知道它在哪裏的?」

「是有人告訴我的。」

我大怒道:「誰?」我是一個人偷偷埋的,怎麽會有人看到?

「你又想殺人嗎?」她輕輕搖頭,「恐怕這個人你殺不了。杜宇,我必須走了。」

「我們剛剛重逢,你為什麽要走?」我被恐懼所籠罩。

「為了完成因果之環。」

「什麽?」

「我很感謝你救了我,」她嘆息著,換了一個說辭,「但我並不是你的財產。為了我,你殺戮了很多無辜的人,也牽連了更多的人,我……不能待在你身邊。」

我無言以對。的確,我引狼入室,這些天秦軍在廣都燒殺搶掠,淩虐蜀民,我早已後悔,但為時已晚。

「不過你還有時間去補救,」朱利望著窗外說,「很多很多的時間,我們會再見面的。」

她轉動手環,消失在炫目的光芒中。

我忽然間覺得有什麽東西似曾相識,似乎很久以前見過這一幕。但是在哪裏見過呢?

太多太多的歲月過去了,我怎麽也想不起來。

3

朱利離去後,我被秦王任命為蜀郡太守,花了三年重修殘破的城池。城池修好後,秦王十分滿意,以「三年成都」之意,改名為成都。在這座新的城市裏,秦人和蜀人在我治下漸漸融為一體。幾十年後,我推薦了一個叫李冰的屬官接任蜀守。他是遠比我了不起的治水天才,修建了宏大的堰塘,分水到田地中,徹底解決了水災,還灌溉農田,讓土地肥沃起來。

卸任後,我再次改名換姓,遠遊八方。這次我走得更遠,從遼東到義渠,從黔中到閩越。我看到了大秦的一統天下,也見到了它的覆滅。我見證了劉邦建立新朝,也活到了董卓焚毀洛陽城,天子被挾持到長安的時代。朱利是對的,這世上沒有什麽能夠永恒不變。

數百年中,我也以好些個名字多次回到蜀中。這個時代,人們對神明世界有著更狂熱的想象和追求。我的不死之身被一些鄉民發現,我幹脆告訴他們,我掌握了長生不老的道術,將老子和莊周的教誨改頭換面地講一點給他們,很快,許多人開始追隨我,尊我為師。

朱利再一次出現時已經是五百年後。那時候我不在成都,而在綿竹的山中傳道,不過沒有關系,我有許多忠心的追隨者,按照我的囑咐,守候在成都的各個角落,她一旦出現時,就把她平安地護送到我身邊。

「師君,」他們沖進帳幕,激動地向我報告,「神女真的在成都從天而降,我們把她請來了。」

我霍然起身,望向朱利,五百年過去了,她卻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年輕美麗,頭簪芙蓉,身穿齊胸的高腰石榴裙,上身披著淺綠色的紗羅,這絕不是人間的裝扮,而宛如天上的仙子。當然了,她本來就是仙子。

「杜宇,」她對我輕輕點頭,「果然又見到你了。現在你叫什麽?」

我拉著她的手,告訴她我的名號。此時的我已經大不一樣。我以神道設教,設立二十四治,用五鬥米賑濟災民,如今一呼百應,擁有數十萬忠心耿耿的教民,橫行巴蜀北部,益州牧劉璋對我也十分忌憚。我帶朱利去巡查我的營寨,讓她看到我手下頭裹白巾的兵士,他們在操練軍武,隊伍雄壯齊整,洪亮的吶喊聲在群山中回蕩。

「我已經想明白了,」我驕傲地拍著胸脯,「當年我本來就是蜀王,既然秦王與漢王能奪得天下,我為什麽不能?我蟄伏了這麽多年,如今大漢名存實亡,我奪取天下的時機到了!有了天下,我就能造福百姓,為萬民謀福祉。朱利,你在此時再度降臨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你就是道書中說的天降玄女,對不對?你的神威一定能激勵將士們奮勇直前。」

「但你不會奪得天下,」她幽幽地道,「這是個英雄輩出的時代,但我根本不記得你現在的名字。」

「記得?你怎麽能記得?難道你能預知未來?」

她嘆了口氣,「我來自未來。」

我一驚,仿佛明白了什麽,卻又想不清楚。未來還沒有出現,人怎麽能從那裏「來」呢?

「如果你來自未來,」我問,「那麽你知道誰會奪取天下嗎?」

「我不能說,我不能改變歷史,否則我們都會不復存在。」

這態度反而讓我相信她的確是來自未來的人,我心中一動:「快說啊!告訴我未來的天下大勢,這很重要!」

朱利連連搖頭,「不要逼我,真的不行的……」

已經很久沒有人敢於反對我的命令,我在惱怒之下,抓住了她的肩頭,「聽著,我軍和張魯馬上就有一場大戰,幹掉他就能奪得漢中,要是被他幹掉,我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你手上有制勝的秘訣,快告訴我怎麽消滅他?說啊!」

朱利用力推開我,幽幽嘆息,「你不懂,現在的你還是什麽都不懂,你還需要時間。」她的手伸向手環。

「不要——」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驚恐地叫道,「不要走!我不逼你了,還不行嗎?

但已經太遲了,她轉動手環,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朱利又一次說中了。兩個月後,我輸掉了和張魯的決戰,他兼並了我的教眾,我倉皇逃走,隱姓埋名。從此以後,我的曾用名「張修」,便只是史書上一個微不足道的註腳,許多年後,甚至有人說,那只是張魯那家夥的別名呢。

4

魏晉六朝紛亂血腥,我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但唐朝是一個愜意的時代,那幾百年中我很少出川,長居成都,和李白對飲,和杜甫唱和,也曾拜訪過薛濤的香閨。我一直思念著朱利,但一百年又一百年過去了,她沒有再出現過,直到強盛無比的大唐也在內憂外患中山河破碎,化為塵土。

唐朝滅亡後,蜀中的太平歲月還持續了很多年,那一天,花月樓的老鴇謝大娘忽然跑來我的醫館,告訴我剛才外面出現了奇怪的光亮,一個中箭的女子躺在樓下,昏迷不醒,她還以為是花月樓的姑娘被人害了,但仔細一看,卻並不是。

我的心怦怦亂跳起來。兩個龜奴把那女子擡了過來,她衣裝怪異,披頭散發,臉上都是塵土血汙,面目看不清楚。但從佩戴的手環上,我肯定地知道,這就是我等了七百多年的人。

我等了幾百年的重逢,卻萬萬沒想到是如此情形,好在現在我是醫生,懂得診治。她背上的箭深入肺腑,卻還在呼吸,我為她取出箭頭,包紮傷口和上了藥,但心中惴惴:我行醫也有上百年了,從未見過傷得如此重的人還能活下來。

然而朱利活了下來,三天後,她睜開了眼睛。

「朱利?」我問她。

她驚奇地盯著我,微微啟唇,「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口音很是奇怪。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個怪異之極的設想被證實了,「你說,你是第一次見到我?」

「我……不可能……見過你……」

「未必不可能,」我說,「只是還沒發生在你身上。」

她有點糊塗,搖了搖頭,問了另一個問題,「那……現在是……是……」

「現在是什麽時代?大唐一亡,又是一個亂世,中原已換了不知多少個朝廷,前年趙匡胤黃袍加身,建立了一個大宋……不過我們這兒,孟氏割據蜀中,不奉宋朝的正朔,年號是廣政二十五年。」

「那是五代末年……」她眼中的驚訝更甚,「可你怎麽……怎麽知道……」一口氣沒喘上來,又咳嗽起來。

「等你好點再說吧,」我說,「已經等了那麽多年,如今我們有的是時間。」

「對了,」我臨出門的時候又回頭,深深望著不明所以的她,「你是對的,天下對我毫無意義,能再見到你,那就好了。」

朱利痊愈得很快,身上沒留任何傷口。這不奇怪,當年她甚至曾從開明王的墳塋死而復生。

一個多月後,朱利已經吵著要我告訴她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帶她去成都的城墻下漫步,城頭上,前幾年蜀皇孟昶為花蕊夫人種下的芙蓉花開得宛若雲霞。我所記得的一千多年來,這是這座城市最美的時代。

「你的手環能跨越漫長時光,」我開口說出思考了千百年的秘密,「但卻不是像一般人一樣從過去到將來,而是從未來回到過去,不斷地逆流而上。」

「你怎麽知道的?」她驚問。

「我是你將會在過去認識的人,」我說,「在過去,我們曾相遇過三次,每次你的裝扮都是下一個時代的,而每次我遇到的都是前一次的你,你出現的地點也是下一次相遇時消失的地方……這些事太匪夷所思,一開始我怎麽想也想不透,但是一千八百年的歲月,足夠讓我想明白了。」

「一千八百年……」她驚異地看著我,忽然明白過來,「難道你服用了永生膠囊?是我給你的?」

「是,」我說,「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

「不能說!」她斷然阻止我,「你猜得不錯。在未來,人類掌握了比神還要驚人的力量,可以回到過去。我本來是進行首次時間旅行實驗,去過去看一眼就回去,但是我調錯了時間,到了錯誤的時代。我的手環——其實叫手表式溯時機——不知怎麽也壞掉了,無法調轉前進的方向。我只能前往更久遠的過去。」

「可你是怎麽會出錯的?」

「在一六四——」她說了幾個字,倏然住口,「別問了,我不能向過去的人吐露未來,如果你知道了未來,就會覆寫歷史。那樣我不光是無法回去,還會消失掉,甚至你也是。」

「我?」

「你的人生已經被我覆寫,沒有我,也就沒有今天的你,你大概已經死了一千八百年。同樣,你也不能告訴我過去發生的事,如果過去發生了變化,你就不會得到永生膠囊。而如果沒有你救我,我也許也會死在這裏。」

我沒太聽懂這些晦澀的話語,但我明白了一點:兩個本來相隔幾千年的人的命運,已經被不可思議地緊綁在了一起。

但她不能告訴我未來,我也不能告訴她過去。我們在此時此刻相逢,卻終將擦肩而過,一個返回過去,一個奔向未來,人生不相見,千秋復萬年。

過了不知多久,朱利輕聲說:「這種感覺太奇怪了。」 我們久久對視,宛如悠遠過去和無盡未來的相遇。她的眼神溫柔而迷茫,芙蓉花瓣在春風中飄飛,落在她的發鬢和肩頭。

「但是,現在的你很美。」我說,低頭吻她。我們緊緊相擁,在花海深處,時間深處。

我們在五代末相守了三年,泛舟摩訶池,漫步浣花溪。我希望在這個時代能多待幾年,但三年後,宋軍大舉攻蜀,亂局又起,亂世中我們難以自保。我硬下心腸,催促朱利啟動溯時機,前往更久遠的過去,去完成因果的回環。

「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臨別時我告訴她,「你的溯時手環被埋在五塊石中第四塊的東面下方三尺。」

朱利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環,「你在說什麽?」

「你會懂的,」我柔聲說,「像你曾經或將要說的,這是因果之環的一部份。你記住就好了,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我知道她會再次和我相見,但這一次相見時她並不認識我,那麽未來的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5

六百八十一年後,清順治三年冬,我回到了成都。

千百年間,我一直好奇朱利是從多少年後的未來回來的,朝代興亡,江山易主,一個個朝廷走馬燈一樣地換,人口如潮汐般時漲時落。但人們過的日子也差不了太多。時而有些新發明,大部份卻也不成氣候,消散在漫長的時光中。我懷疑,未來的人真的可能掌握穿梭於時間的力量嗎?那要在多少萬年之後呢?

大明天啟年間,我在徐光啟的府上當幕賓,認識了幾個西洋傳教士,對他們產生了深深的好奇,我感覺這些人和以前的夷狄之輩完全不同,而似乎和朱利有某種聯系,雖然朱利並非是金發碧眼的西洋人,這些人也絕無駕馭時間的能力。後來徐先生被魏忠賢排擠,告老還鄉,我便和那些傳教士一起乘船去了泰西佛郎機國,才發現此時海外的許多地方都成了西洋人的殖民地。無邊大洋上,揚著三重風帆的西洋商船和戰艦往來不息。時光永不停息,歷史滾滾向前,曾幾何時,八方來朝的巍巍中華,也變成了古蜀一般的封閉國度,沈溺在自以為古老而完美的文明中,而對更燦爛輝煌的外部世界一無所知。

我在巴黎和羅馬等地住了二十年,見識了光怪陸離又蓬勃奮發的西洋各國,認真學習了他們的知識和文化,耳目一新,然後帶著回大明傳播新知,改革國家的心願,繞過半個地球又返回京師,卻發現已經是天下大亂,天子在煤山自縊,八旗兵占據了都城,大明變成了大清,又一次王朝更替。

「在一六四……」我忽然明白了當年朱利的幾個字的意思。她說的一定是西洋通行的格裏高利歷!我也是到了歐洲以後才搞明白這種歷法。

朱利——更早的、未曾遇見過我的朱利——曾經出現在這個時代。很可能就是今年:此時,肅王豪格和大西軍張獻忠的軍隊正在蜀中激戰。

我知道我不能改變歷史,但仍然牽掛著朱利,猶豫了許久後,還是決意趕往成都。又逢亂世,明軍殘部、農民軍、地方武裝和清軍都在燒殺搶掠,我好幾次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才到了成都。

此時張獻忠剛剛棄城而逃,臨走時殺戮了一遍,入城的清兵又來劫掠,街頭到處都是無人收拾的屍體和血跡,數百年繁華的成都幾乎變成了一座空城,人命還不如螻蟻。兩千年間,我經歷過許多次亂世,但這次是最血腥的。

我循著記憶找到當年的花月樓所在,它在一條曾經繁華但如今已滿是血汙和屍首的大街上。我在附近守了幾天,設法躲過殺戮和劫掠的士兵,但不知何時能等到朱利,我想我多半錯過了她,畢竟上一次相見時,她說之前從未見過我,我又怎麽可能再與她相見呢?

我實在忍受不了這座屍體堆成的城市,決定在第二天離開。但那天夜裏,我正蒙眬睡去,忽然間一團奇異的光華讓我睜開眼睛,看到年輕的朱利茫然站在街頭,穿著奇怪的銀色緊身衣,背著一個小包,西洋人一般舒展的長發在風中飄飛。

我在狂喜中戰栗不已,貪婪地看著數百年未見的戀人。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擡起手腕,看著手環,手環上的熒光照亮了她驚訝茫然的面龐。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在看著時間顯示,驚訝於自己會掉到這個時代。此刻,我忘記了一切不能幹預歷史的教誨,只想去和她相見,保護不知所措的她。

「朱利!」我喊出了聲,她驚訝地望向我,我們僅僅相隔數丈,幾乎目光交碰。不過在深夜中只有微弱的月光,她看不清我的樣子,反而驚嚇地向後退了幾步。

我正要上前說話,忽然間傳來一聲尖銳的鳴鏑,朱利趔趄了一下,向前撲倒,背上依稀有一根羽箭。身後百步外,幾個辮子兵乘馬呼嘯而來。

我忙撲到朱利身邊,她已經昏迷了過去。辮子兵呵叱著,越馳越近,好幾支箭呼嘯著從我們身邊飛過。情急之下,我按記憶中她的動作,幫她轉動了那個手環,但也許是用力過猛,手環發出奇怪的嘎吱聲,上面的圖案閃爍不定,但它總算生效了,在八旗兵趕到前,她化為了一團光,消失在我面前。

我隨即轉身奔逃,那幾個騎兵又沖向我,幾支箭從我身邊飛過,好在深夜看不清楚,沒射中我。我在彎來繞去的小巷中逃了一段,眼看就要被追上時,掏出西洋帶回來的燧發火槍,回身開了一槍,槍聲震耳欲聾,一個家夥中槍倒地,另幾個人嚇得回馬就走。

周圍再次陷入了寂靜。寒冷和黑暗中,那團唯一溫暖的光已經消逝,直到六百多年之後——不,之前——才會再次亮起。

我不敢在原地久留,躲進一間廢棄的宅子中,在那裏,我看到一個女人吊死在屋梁上,腳下是一個嬰兒的屍體,都已經死了很多天。我哭了起來。不光為又一次錯過了朱利,也是為了這個時代無邊的苦難,為了走過三千年風雨的古國,仍然免不了一次又一次歷史迴圈的浩劫。

我哭了很久,困倦交加,蒙眬中將要睡去,但就在入睡前,剛才的一個細節在心頭忽然閃現。我明白了一件事,因果之環中最重要的環節被補上了:

我就是那個弄壞了朱利的手環,讓她無法回到未來的人。

6

舊的時代逝去,新的時代又到來。人類從地下的煤炭和石油中釋放出驚人的力量,透過科技和工業,塑造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新世界。這之中並非只有鮮花和掌聲,而依然充滿了血腥與罪惡,甚至比以前更多。但人類第一次有了擺脫無止無休治亂迴圈的希望。而東方的古國在歷經風雨,千瘡百孔後,也重新煥發出生機。

我還活著,飽經滄桑,卻仍像兩千年前一樣年輕,耐心地等待著這次跨越漫長歷史的旅行抵達最終的時代,解開我生命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秘密。

在這科技昌明,社會管理日趨嚴密的新時代,一個永生的人如果要不引起註意活下去,要麽是躲進殘留無幾的深山老林,要麽是掌握無人敢於插手調查的強大力量。我選擇了後者,在19世紀下了南洋,後來又去了美國。之前朱利無意中透露出的零星未來資訊——比如美國的崛起和汽車的出現——讓我找準商機,在20世紀初就建立了龐大的商業帝國。我的聲名不顯,但好幾個名頭顯赫的家族不過是我的代理人。

進入21世紀,我在科技研發上投入了巨額資金,主要是兩個方向,一個是永生藥物,一個是時間機器。到了本世紀中葉,二者都出現了重大突破,不過還在試驗階段。所謂永生藥物其實是一種細微的智慧奈米機器,能夠修補人身上的各種損傷並啟用端粒酶,讓周身細胞保持不斷分裂的狀態,實作人的永生。實際上只有服用了永生藥物,進行人體改造,才能抵禦時空扭曲對身體的巨大沖擊。但永生膠囊並非對人人都能奏效,由於人體各不相同的排異性,好幾個實驗者服用後再也沒有醒來。更可怕的是,服用永生膠囊後,男子會失去生殖能力,這點更是令人望而卻步。

因此,在時間旅行實驗中,雖然有許多人報名。但經過綜合考量,只有一個研習過時空理論,又經過人體改造的女研究生脫穎而出。

她叫——朱莉,或者Julie,一個美籍華裔的年輕女子。

在紐約曼哈頓新世界貿易中心的辦公室裏,我盯著電腦上朱莉的檔案。那上面只有一張小小的大頭照,年輕青澀的面龐上嵌著溫柔而堅定的雙眸。我呆坐了很久很久,終於提起筆,簽字批準。

我稍加調查,很快了解了朱莉的一切背景。我知道她家族的歷史,看過她在社交媒體上的所有照片和文章,連她的室友有幾個男朋友,她阿姨養了幾只貓都了如指掌,但我沒有去嘗試找她,這不在因果之環裏。

三個月後,中國成都。

在我投資興建的「武侯院」時空實驗中心,我隔著只能從一面看的單向玻璃,才再次見到那個我認識了兩千八百年的女孩。此刻她青春洋溢,在一群實驗人員的簇擁下進入大廳,戴上手環,背上背包,走上大廳中央一個酷似當年祭天台的圓形高台,準備開始一次她還一無所知的不歸之旅。

朱莉的任務很簡單: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成都待幾小時,見證2017年的國際科幻大會,料想即便被發現,也只會被當成會上的特效表演,再說,就算真的被發現是時間旅行者,那些科幻作家也不會太驚奇吧。

但我知道,這次旅行一定會出錯。我看著朱莉有點緊張卻又光彩洋溢的面龐,眼前的一切漸漸在眼眶的潮濕中變得模糊。朱莉知道此去會發生什麽嗎?漫長的時間苦旅中,雖說也有過幸福寧靜的時光,但更多是歷史的殘忍和命運的捉弄,一次又一次地受傷、囚禁甚至死去。她如何能經受這些?在越來越遙遠的陌生歲月裏,她會不會思念自己的時代和家人?會不會懊悔自己的選擇?

我拭去淚水。我知道,有因就有果,有果也有因,但真的要完成這些嗎?為什麽不阻止這一切?沒錯,我會煙消雲散,這座研究中心說不定也化為烏有,但我活了將近三千年還不夠麽?既然這一切都是朱莉借給我的,也理所應當要還給她。到頭來一切歸零,朱莉會在21世紀平靜地生活下去,她的漫長人生將在未來,而不是過去展開。

兩千多年前,在離開楚國時,我智慧的朋友莊周曾對我說:「你有沒有想過,你去找她,不一定會是好事?」

「可我必須找到她!我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賜,我感覺她和我之間有一種……有一種無法割舍的聯系。」

「無法割舍嗎?」他神秘地笑著,微微搖頭,「你記得我曾告訴過你的那個故事吧?兩條魚,與其在幹涸的水坑裏相濡以沫,不如在廣闊的江河湖海中相互忘卻,那才是真正的自在。」

莊周是對的,可是我過了兩千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但只要因果之環尚未閉合就還來得及。現在,是相忘於江湖的時候了。

實驗倒計時還剩十分鐘時,我下了決心,將武侯院的院長找來,告訴他,「換掉那個女孩,另外找人,她不合適。」

「啊?這……準備了那麽久,馬上就要開始了……」

「所以才要立刻停止!」我厲聲說。

院長不敢違逆我這個金主,沖到實驗區,大聲叫著朱莉,讓她從實驗台上下來。我看到朱莉爭辯著,不敢相信地哭了起來,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倒在椅子上,閉上眼睛,等待著自己在下一個瞬間便魂魄飛散,歸於虛無。但等了很久,我身上什麽也沒有發生,倒是耳邊傳來了越來越大的喧嘩聲,院長又沖了回來,「杜先生,出事了,朱莉……朱莉……」

「朱莉怎麽了?」我霍然起身。

「這姑娘太犟了,不肯下來,說自己一定會完成任務,強行啟動了溯時機,我沒來得及阻止……」

我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腦子中一團混亂。

「而且,」院長苦著臉,「根據時空波動的數據,因為離開得太倉促,她的時間輸入發生了錯誤,跨越的時間是預定的十倍,不是四十一點二年前,而是四百一十二年前!那是……是16……」

「1646年。」我早已知道了答案。

「對,1646年……那是什麽時代來著?」

「什麽時代?哈哈哈哈……」

我聽到有人在狂笑,過了很久才發現是我自己。這個錯誤原來是我釀成的!是我從一開始就讓朱利出現在錯誤的時代,然後無法回轉地滑向時間的深淵。1646年,962年,199年,公元前319年,公元前807年……

然後呢?

「杜宇,你不會死的,但往後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珍重。」那是兩千八百多年前,第一輪相見時,朱利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然,那次分別後約五百年,我又見到了朱利,但那是上一輪的她,而在兩千八百年前,最後一次見到我的朱莉轉身去了更久遠的時代,再沒有我,也沒有任何我們知道的文明。五千年前,一萬年前,天知道是什麽時代,天知道是多少個時代。

除非……

我猛然擡頭,對惴惴不安的院長說:「能知道她去了什麽時代嗎?」

「時空波動會留下痕跡,理論上可以找到,但是不容易。」

「你們還有備用的手環嗎?」

「還有兩副。」

「都給我,我去找到她,把她帶回來。」我說。

這回輪到院長瞠目結舌,「這怎麽行?您還沒有經過人體強化改造……」

這回我真的笑了起來,「誰說我沒有?」

7

時空波動會改變暗物質結構,像年輪一樣銘刻在暗物質深處,電腦分析了成都附近的暗物質數據,發現了早於公元前807年的一千多個疑似時間波動的痕跡,朱莉可能去過,也可能沒有。溯時手環可能到達那個時間點,也可能會有偏差,偏差可能是幾小時,也可能是幾百年。總的來說,找到朱莉的機率微乎其微。

而且,三千年的因果回環已經徹底完成和封閉,不像以前,沒有什麽能保證我能再見到朱莉,也沒有什麽能保證我能活著回來。

但我還是出發了,去了一個又一個史前的成都平原。從原始的農田到無人的曠野,從劍齒虎咆哮的雨林到猛獁象漫步的冰川。無數個,無數個被遺忘的神奇世界。

最後,不知多少日子之後,我在一片無垠大海邊停下腳步,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海。這裏空氣香甜得仿佛是純氧,海水藍得不像世間所有,天空更加純凈高遠。太陽將細碎的金屑灑在海面上,一個有太陽兩倍大的月亮像氣球一樣懸在天邊。

我不敢相信,閉上眼睛,又睜開,眼前的一切仍在面前。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侏羅紀的細沙埋過了我的腳面,泛著泡沫的海濤沖刷著遠古的沙灘,蓋過了我輕輕的腳步聲。不遠處,一個纖細的背影坐在海邊巖石上,來自特提斯海的暖風吹起流動的長發和綴著玉石片的絲衣,那人望著在海天之際浮遊的一群蛇頸龍,並未察覺我的到來。

我走到那人身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