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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舞蹈「科目三」看边缘文化的主流化

2024-01-11影视

本文所说的「科目三」是一种舞蹈的名字,近来通过各大社交媒体及短视频平台火遍全网,乃至火出国门,在全球互联网上也有广泛传播。从文化传播、文化输出的角度看,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成功。可这样一次影响巨大的文化传播事件反而无论是从发起传播者还是受众来看,都是自发进行的,是一次去中心化的非官方传播事件。这背后是否反映出什么普遍的规律值得深思。同时,对于这一舞蹈和这次传播,互联网上呈现出褒贬不一的评论。评论者的逻辑和这一褒贬不一的现象,同样值得研究。

「科目三」这个名字显然是来自于机动车驾驶证考试的四个科目。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购买私家车以及参加机动车驾驶证考试的人越来越多。因此,该考试的四个科目的叫法广为流传且深入人心。近来更是有了高考结束的高三暑假去考驾照的新传统。所以互联网上关于考驾照的娱乐化视频因其有群众基础,往往能取得极高的播放量和传播度。又由于该考试有相当的难度,所以通过了科目x的考试往往可以作为一个在互联网上分享炫耀的点,反之观看没有通过某科目考试的人的搞笑视频也能给已通过考试的人带来极大的娱乐性。这样符合人性的娱乐作品自然会具有极高的传播性。

在这样的一个氛围下,科目x渐渐变成了一个比喻工具。它在表达某某活动是「必考」的同时,又带有该活动有一定门槛,如果通过考试即取得了某方面的成就的隐喻。在各短视频平台,人们无不带着自豪地通过这种比喻工具来分享各地的传统活动。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广西,其内容是「广西科目一:唱山歌;广西科目二:嗦粉;广西科目三:跳舞」。能形成这样的说法,是因为这些活动体现了地方特色,通过这样一种诙谐的方式来介绍自己家乡。其中的「唱山歌」是指经典作品【刘三姐】,「嗦粉」是指吃广西特色美食螺蛳粉。而「跳舞」最初只是泛指当地群众能歌善舞,在一个广西婚礼的视频下出现,说的是当地人不婚闹,而是通过大家一起跳舞的方式来庆祝。由此便有了科目一和二之外的第三个科目——跳舞。出现了这种说法之后,在一个博主的某个跳舞视频爆火后,这一舞蹈逐渐被确定成一个固定的舞蹈,即现在广为流传的舞蹈「科目三」。

这样一个特定的舞蹈能爆火是有一定的传播背景的。从短视频的形制上来看它与火过很多次的「社会摇」非常相似(即使舞蹈本身从动作上来讲更像80年代就流行过的霹雳舞)。这里也有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就是我们找到了名为「科目三」的这样一个观察样本,它在动作上同霹雳舞没有太大区别,但是人们普遍把它当作「社会摇」来看待。之所以有趣,是因为人们对霹雳舞和所谓「社会摇」的评价大不相同,甚至可以称霹雳舞为主流文化,称「社会摇」为边缘文化。对于这种评价上的不同后文再展开讨论,这里先介绍一下到底什么叫「社会摇」。

「摇」一词来自于英语「shake」,所以本质上「xx摇」其实是个舶来品。这个说法最初来自一种美国纽约哈林区的Hip-Hop舞蹈,名为「哈林摇」(Harlem Shake),所以可以看作是美国黑人的「传统文化」的一部分。2012年随着美国制作人Baauer的一首名为【Harlem Shake】的歌开始在互联网上「病毒式」传播,成为了当时一个著名的「互联网谜因」(Internet Meme)。这就导致越来越多的人争相模仿,模仿最初视频中的背景音乐和舞蹈动作。值得注意的是,后来人们争相模仿的视频中的舞蹈动作与最初的哈林摇相比已被大大简化,从而与背景音乐搭配形成一定的固定制作模式,降低了模仿难度,增大了传播的可能性。后来Krewella的一首名为【Party Monster】的歌曲以其魔性洗脑的旋律使之成为新一轮「病毒式」传播舞蹈的背景音乐,带来了新一轮的模仿热潮。时间来到2014年,美图公司旗下的短视频平台「美拍」发起了「全民社会摇」活动。这是「社会摇」这一名称第一次广泛传播。当时由于处于移动互联网发展的初期,智能手机无论在性能还是网速上都与现在有较大差距,内容少、体积小的短视频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一种妥协产物。没想到这种限制反而与音乐洗脑、动作简单的舞蹈有了很好的有机结合,制造了前所未有的传播热潮。短视频平台为了平台的推广也是一波又一波地发起活动助推着这种热潮。

最初的「社会摇」一词从语言学上来看,由定语「社会」和中心语「摇」构成。其中「摇」指明了它的舞蹈形式(其实就是一系列非常规舞蹈的统称),「社会」则表明了它的出现场景和舞者的身份。这里的「社会」其实并不是它的本来含义,而是引申为一种类似形容词的互联网用语。它的起源也很好理解,即这里的「社会」是与「校园」相对应的。设想一种可能出现在中小学的课堂上的场景,班主任老师告诫班里不太服从管教的学生们的一句话:「少跟社会上的人员来往,别整天跟他们混在一起!」。老师在这里指的「社会上的人员」其实并不是全部的校外人员,而是特指那些不上学的、大多数没有固定工作的人(一般称之为「闲散人员」)。老师在这里的态度很明显,「社会上的人员」是一个贬义的称呼。而叛逆期的学生们则敏锐地抓住了「社会」这一代称,且并不认为它是贬义(或者对于叛逆期的学生来讲,正因「主流」的不认可而具有「先锋」意义)地将它奉为一个与众不同而使人富有优越感的标签。所以,「社会摇」起初只是真正的社会人在酒吧、KTV等场所随着音乐舞动的姿势,因其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而在互联网上自然传播。而「美拍」等短视频平台发现了这一舞蹈有传播利用来推广平台的价值,就将其简化甚至标准化来作为全民活动发起。这时的「社会摇」其实并不算「边缘文化」,因为它并不边缘。无论是最开始在娱乐场所舞蹈的人,还是参加短视频平台活动的人,都是社会主流人群。所以他们的舞蹈并不会被社会主流文化所排斥,甚至也没有超出它的受众范围传播。后来,「美拍」这一平台渐渐沉寂,随之而来的是「快手」和「抖音」两个面向不同用户群体的短视频平台的大爆发。而在「快手」上劫后余生的「社会摇」,才是我们一般意义理解的那个。

要理解快手上的社会摇为什么与最初的不一样,就先要理解快手这个平台及其面向的用户群体。近年来一个名为「下沉市场」的概念颇为流行,其含义是三线及以下城镇的人所构成的市场。「快手」和「拼多多」这两款应用是典型的面向下沉市场的应用。不论这个概念的定义是否合适,它对这一人群范围的划分大致是准确的。这一人群一般在互联网上不会进入主流视野,所以他们正符合「边缘」的定义,他们的文化自然也是「边缘文化」。这一群人中,最有活力的莫过于前文中提到的班主任老师口中的「社会上的人员」。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父母在外打工的留守儿童,基本从初中开始就断断续续的辍学,但年龄又没到可以正式打工的要求,所以有充足的时间在社会上游荡,因而被称之为「社会上的人员」。后来他们有一个流传更广的响亮名号——精神小伙。由于在上学期间的叛逆及父母缺乏关心和管教,他们往往有着特立独行的性格,由此便会更容易违反学校纪律从而招致老师们的批评,继而在辍学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其中的部分人就将大量的空闲时间投入到了快手这一符合他们调性的短视频平台,在上边进行了大量的风格鲜明的短视频作品创作。这些作品在主流文化的视角中很难与高雅沾边,故而冠以「土味」的名号。这体现了两种文化的对立,以及主流文化人群急于与他们划清界限进而予以贬低与抨击以显示出自己的品味与身份。也就是这个时候,被划分为「土味」的新的「社会摇」便诞生了。它的内涵由之前真正的成年社会人在娱乐场所的舞蹈,转变为所谓「精神小伙」们创作的带有浓烈「土味」特色的舞蹈。而由「精神小伙」们在学校时的坏印象,以及辍学后在平台上所表现出的种种有恶劣社会影响的事件,更加剧了这一文化的边缘化甚至妖魔化。当然这也并非全部来自主流文化的偏见,自快手博主牌牌琦的社会摇直播模式赚到了巨量的财富之后,争相模仿者不计其数,这其中就不乏有挑战公序良俗底线的炒作行为出现,让一种戾气弥漫在了互联网之中,更加剧了主流文化对他们的厌弃。最终因为两个有大量粉丝的社会摇博主互相指责对方抄袭继而引发多人持械斗殴,广电等多部门相继出台规定责令快手平台整改,结束了这一场社会摇热潮。

但社会摇并没有就此沉寂,而是以互联网上的常见操作「换个马甲重新上线」的形式开启了自己的第二春,并在这一阶段发生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变异。它在这个阶段,由于其发源地东北地区的博主被封杀,所以给别的地区的优秀创作者们以展示其作品的机会。这一阶段以名为「西安慢摇」和「青海摇」的两种社会摇变体最为人熟知,这两种新型社会摇舞蹈在动作和配乐上都有较大改进,使之更具审美价值。由此变发生了其影响力由快手这个平台扩展到其他平台,尤其是B站这一与快手调性大不相同的平台。其实在牌牌琦为代表的东北社会摇时代,就有一部分视频被转发到B站,但并未引起太大关注,且当时B站舆论以批判和审丑为主。B站虽然最初是以所谓「二次元」即动画、漫画和游戏(Anime, Comic & Game, ACG)发家,但是如今已变成一个较为主流的文化传播平台,它上边的观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主流文化的观点。西安慢摇和青海摇起初在B站也是类似审丑的方式被传播,但是由于其观赏性确实较早期东北地区的社会摇有很大提升,渐渐人们对它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呈现出一种常被称为「黑到深处自然粉」的现象。这一现象的具体表现是,起初对某一事物持负面看法,对其转发传播是为了嘲讽批判和以其为基础进行二次创作达到一种讽刺的娱乐化目的。但是随着这一行为的不断重复,人们对这一事物的看法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其中的批判和嘲讽属性逐渐降低,到最后只保留了其娱乐性,从而改变了对这一事物的看法,完成了传播目的的提纯。我认为这是一种很典型的边缘文化主流化的实现途径。它对边缘文化本身有一定要求,即反叛属性要最大限度降低,同时审美属性要大于猎奇属性,但也不能失去其猎奇属性。这样,便会在B站这样的主流文化占主体同时也存在一定的边缘文化的平台,完成嫁接和转型。B站持主流文化视角,同时又被边缘文化猎奇属性吸引过来后达成对其审美属性认可的创作者,会在这些作品的基础上自发的二次创作。每一次创作与传播都会抹平这两种文化间的冲突与对立,从而促进他们的融合。后来在B站有一些B站「土生土长」的博主也开始跳社会摇,便是这一过程最好的见证。他们完成了反叛的反叛,达成了一场类似辩证法中正反合的蜕变。

事情如果只到这一步,那只是一场群众内部的文化交融的美谈,并不涉及文化传播或文化输出方面的启示。在B站逐渐接受西安慢摇和青海摇的同时,在快手平台上发生着一场后来被B站用户称为「各省上分」的自发活动。「上分」这一概念源自游戏领域,即游戏中的积分制升级系统,需要一场场比赛的胜利来积累分数。B站用户将发生在快手平台上的以各行政区划为主题的所谓「土味」视频称之为「各省上分」活动。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快手等短视频平台提供原材料,B站进行精加工的内容生产模式。这些视频的「土味」属性就明显降低,也即其反叛性和审丑价值的降低。其中给互联网留下了很多知名度不一的「典故」,如「山东菏泽曹县」、「甘肃不大,创造神话」以及「贵州和广西相比」和「我是云南的」等等。这些所谓「出圈」的内容对促进各个圈层的群众的互相了解,增进他们之间的和谐具有积极意义。而这一场「上分」活动的地域范围不断扩大乃至冲出国门,扩展到留学生社区乃至外国人。他们口中喊着「x国不大,创造神话」的「社会语录」跳着社会摇,就这样不知不觉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完成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文化输出。甚至于对这一现象作为文化输出的定性也是网友们自发给出的。之后「科目三」作为社会摇的又一进化形式,在传播属性上更是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拓展。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线上还是线下,街头还是店铺,普通人还是名人,都在不约而同地跳着「科目三」,其影响力可谓空前。甚至有人预言,根据最能代表主流文化之一的节目——春晚一直以来的习惯,「科目三」很可能会登上龙年春晚的舞台,那将标志着「科目三」彻底的完成其主流化。究其原因,我认为「科目三」它根本就不是「社会摇」。因为它除了传播模式起初像社会摇,配乐风格上可能也与社会摇类似之外,从舞蹈动作来看与社会摇毫无关系。它更像是对80年代就曾大火过的霹雳舞的直接继承,是一种过去流行文化的「文艺复兴」。这一独特的属性导致「科目三」触及了一个非常微妙的点,即本身就诞生在边缘文化和主流文化的模糊分界线上,挑逗着对文化纯洁性有高度敏感人群的神经。

对于「科目三」可以冲出国门走向世界,我认为大可不必感到震惊。因为有一部分人震惊的原因是:「这种土味的东西,外国人居然也能接受并且还乐此不疲」。我认为这里有两个认识谬误,一是「科目三」并不土,二是外国人并不「雅」。前者很好理解,因为它并不是真正的社会摇(就算真的是它也并不土,后文会解释)。后者既是没有文化自信的体现又是对一般人类社会文化需求的误解。之所以大部分人都是俗人,是因为俗人的定义本就如此。最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就是通俗的。不仅国内如此,国外亦是如此。外国人绝大多数人也是普通人,到底是因为了什么,我们就一定比他们俗,他们就一定比我们雅呢?这种看法太荒谬了。所以从此次文化输出事件上,我认为可以得到如下启示。文化的传播既要有载体又要有内容,其中载体是前提,而内容是在其基础上的。目前我们在世界范围内做文化输出,我认为内容方面完全没有问题,都是我国自古以来的优秀文化。但是,我们在载体上很大问题。仅通过官方的中心化渠道,在互联网时代传播效果微乎其微。应该充分利用国内已经检验过的有广泛群众基础的传播途径。而且,就算是有俗和雅的分别,俗的东西也有一个优势就是它可以向上兼容,即雅的人也可以和俗的人一样去欣赏俗的内容,但反过来就很难实现。而传播途径的搭建一旦完成,就可以将我们像传播的内容潜移默化地融入其中,自然而然地完成文化输出。

至于在互联网上代表主流文化发声的对「科目三」的褒贬不一的评价,我认为这是中产阶层以及预备中产阶层对于自己身份认知危机的反映。如果「科目三」登上春晚的舞台将是他们最无法接受的事情,因为那标志着主流文化对它彻底的接纳,而他自身对它的反对便会瞬间显得无力而滑稽。可见,他们脆弱的身份认同是通过确立和贬低他者而建立的,即「他们不好好学习,他们是社会青年、精神小伙,他们跳社会摇、他们土味,所以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比他们高级」。而当他们的作品也可以登大雅之堂的时候,那之前的那些反对不就没有意义了吗。这件事情之所以滑稽,恰恰是因为他们的反对站不住脚。因为「科目三」并不土,甚至比他们平时欣赏的各种主流文化作品跟有历史底蕴,而他们仅凭它的传播形式和对表演者身份的揣测就宣判了它的土。所以在之后每当一个个身份不容置疑的人去表演「科目三」时,他们内心的防线便被攻破一分。可就算「科目三」真的是社会摇,它就真的土吗?为什么社会摇是土的呢?是什么让一个人有急于认定某种文化是土的的需求呢?是一个人对自己定位的不自信。因为最初的社会摇并不土,它恰恰是有跟他们一样身份的人发起的。而他们其实也并没有判断一个舞蹈土与不土的能力(这一情况在「西安慢摇」和「青海摇」时期暴露了出来),只能通过表演者本身的身份去绑定。这难道不像魏晋时期的氏族门阀政治的弊病吗:只通过出身来论高低而不是通过才华。「精神小伙」们所犯的错误,我们进行批判完全没有问题。但他们的人格和其他每一个人一样高贵,他们的才华不应当因为身份和刻板印象而被歧视和歪曲。如果我们不能在国内给予不同身份的创作者以平等的对待,怎么能理解国外普通群众对于文化的需求呢?这样怎么能真正做好文化输出呢?在国内高悬于殿堂的美国黑人音乐与舞蹈等艺术,他们的创作者在美国也是身居底层。为什么我们自己出自草根的艺术,不能得到同样平和的对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