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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 1566】中,明明是裕王妃用假血经骗了嘉靖帝,为什么嘉靖还会抓杀严党呢?

2023-06-13影视

【大明王朝1566】里,李妃(裕王妃)献给嘉靖帝的张三丰的血经应该是真货,李妃献血经时嘉靖帝已经决定「倒严」。

一、血经事件的故事背景

因上下挥霍无度,明朝财政出现了严重亏空。朝廷出台「改稻为桑」政策,要在丝绸大省浙江推行这一政策,通过生产更多丝绸销往西洋诸国,赚取更多钱财,从而填补亏空,并让嘉靖帝和贪官污吏们得利。

但「改稻为桑」政策不仅在浙江推行不畅,还引发了毁堤淹田、通倭冤案、「浙江大案」等一系列事件。「浙江大案」让严党在浙江的两员「大将」郑泌昌、何茂才被杀头抄家,严党受到重挫。

严嵩为了挽回颜面、找补输局,向嘉靖帝奏请两件事,第一件是鄢懋卿南下巡盐,第二件是查处有通倭之嫌的齐大柱,嘉靖帝都批准了:

该收场了。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今日中元,朕要祭天,你们也要回去祭祖。都退下吧。」
徐阶捧着那份奏疏本要站起,却发现吕芳来搀严嵩时,严嵩依然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启奏圣上,臣尚有二事请旨。」
嘉靖这时依然是跪着的,如此良苦用心,调鼐阴阳,再有事也不应这时还奏,背对着他,声调已然露出不悦:「奏。」
严嵩:「眼下大局无非两端,一是充实国库,二是东南剿倭。改稻为桑所用非人,江南织造局今年五十万匹丝绸万难织成,前方军需,各部开支均已告竭。臣奏请鄢懋卿南下巡盐,清厘盐税,充作国用。」
嘉靖脸色稍稍缓和了:「准奏!」
严嵩:「胡宗宪东南抗倭已届决战之局,臣闻报有走私刁民名齐大柱者曾有通倭之嫌,不知何人所派先今潜入军营,就在胡宗宪身边。此人倘若真是倭寇奸细,则遗患巨大。是否请徐阶和兵部一并查处?」
所谓通倭情节在海瑞呈奏的供状证言中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现在供状证言都已烧了,严嵩却翻出此事,嘉靖心里明白,徐阶心里也明白,他这明显是在找补今日的输局了。
嘉靖眼中立刻掠过一丝精光,沉默少顷忍着答应了他:「准奏。还有吗?」
严嵩磕了个头:「臣叩辞圣上!」
吕芳这才将他搀了起来。
徐阶这也才跟着又磕了个头站了起来。
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二人这就只能躬腰后退着出去了。

对嘉靖帝来说,杀不杀齐大柱无所谓,能不能搞到钱给他挥霍才是要紧事。为了搞钱,严党的一员「大将」鄢懋卿南下巡盐,这趟巡盐可谓是「大丰收」:

鄢懋卿那条主船这时才靠了岸,随从高举着那把油布雪伞,跟在鄢懋卿后面从架板上走上了码头。
被北镇抚司的船挡了一下,鄢懋卿的兴致败了不小,但这时透过雪花,看见了站在码头上的严世蕃和罗龙文,立刻又满脸堆出了笑,踩着雪,疾步拾级而上。
「雪滑,走慢点!」站在顶端的严世蕃望着逐渐登近的鄢懋卿大声喊道。
「爷!想死了!」鄢懋卿大声答着,步伐更快了,走到了严世蕃罗龙文面前,冒着雪便要跪下去。
严世蕃两手有力地搀住了他:「地上有雪!」
鄢懋卿双腿屈着,抬头望着严世蕃那张冻得红扑扑的大脸,眼睛一湿:「小阁老好?阁老还好?」
严世蕃:「好,都好。」
鄢懋卿站直了又笑望向罗龙文:「大人们都好?」
罗龙文也笑着:「你把银子运回来了大家便都好。」
鄢懋卿回头一指陆续靠岸的船队:「二百三十万两,全运来了。皇上那里今年也能过个安稳年了。」
严世蕃:「税银立刻押往户部,账册送进宫去!」
立刻有两个官员大声答道:「是!」
严世蕃拉着鄢懋卿的手:「阁老正等着呢,走吧。」

鄢懋卿为国库带来了二百三十万两银子,但这并不是这趟巡盐的全部「成果」。

鄢懋卿、严世蕃见到严嵩后,告诉严嵩,他们还留了一百万两银子给工部,当作嘉靖帝的「私房钱」:

严嵩接过帖子却拿在手里:「详细账册都给皇上送去了吗?」
鄢懋卿大声地回道:「送了!银子送进了国库,账册呈给了皇上。」
「那就好。」严嵩这才就着灯光把那个帖子凑到眼前望了望封面,看不清,又望向鄢懋卿,「看不清了。你告诉我,这一次一共收了多少税银。」
「阁老!」鄢懋卿大着嗓门,接着举起左掌伸出两根手指:「二百!」接着又举起右掌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万!」
严嵩听清楚了,却没有立刻表态,在那里像是盘算着,好久才说了一句:「二百三十万,补今年京官的俸禄和各部衙门的开支应该够了。宫里的呢?」
「放心吧!」严世蕃大声地说道,「宫里的埋伏早就打下了。这二百三十万是给国库的,还留了一百万我收到了工部。五十万年前送进宫去给皇上赏人。剩下的五十万,过了年,就帮皇上把去年烧了的万寿宫修起来!」
几个人都满脸兴致地望着严嵩,等他高兴的回应。
严嵩的眉头却皱起了,又在那里费神地想着,接着摇了摇头:「不应该这样做。授人以柄哪……」
严世蕃被冷水浇了一下,那张大脸一下子也冷了:「你老也太胆小了。钱都到了国库再拨出来又不知要费多大的劲。这样做皇上只会高兴,谁敢拿皇上的把柄!」
严嵩:「呈给皇上的账目上写了这一百万吗?」
严世蕃:「这是瞒那些人,怎么能瞒皇上,当然要写上。」
严嵩这才点了点头:「写上了就好。」
严世蕃又兴奋了:「有了这三百三十万,让皇上看看,到底谁是大明朝的忠臣!徐阶高拱张居正那些人想倒我们,弄了个赵贞吉接管了织造局,怎么样?都快年底了,五十万匹丝绸还不到一半的数。现在好了,他们队伙里自己干上了。等着看戏吧!」

「大明朝的忠臣」严世蕃、鄢懋卿等人以为有了这三百三十万两银子,嘉靖帝一定会龙颜大悦,甚至会感谢他们。

那么,嘉靖帝看到这笔钱,会是什么反应呢?

此时,嘉靖帝正在算账,这个沉迷修道的皇帝算起账来倒是十分仔细:

御案上的账单嘉靖都已看完,这时已经坐回在蒲团上。
吕芳进来走到嘉靖身边,先将那把铜钥匙呈了过去,嘉靖接过那把钥匙挂在内衣的腰带上。
吕芳接着将手里那迭账单的第一页呈了过去。
嘉靖接过,飞快地看完了这页账单,吕芳接回这页账单,又呈上第二页账单。
接着是第三页,接着是第四页……十二页账单片刻间都看完了。
吕芳这个时候是绝对不去看嘉靖的脸色的,接过第十二页账单便走到御案前去收摞用镇纸压着的那些账单。
「去年朝廷派的巡盐御史去两淮两浙收了多少税银?」嘉靖问话了。
吕芳:「回主子,好像是一百四十多万两。」
嘉靖:「前年呢?」
吕芳:「是一百七十多万两。」
嘉靖从蒲团上站起了,又开始大袖飘飘踱了起来:「派别人去收税,是一年比一年少。鄢懋卿去,一次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比别人两年还多。你怎么看?」
吕芳想了想才答道:「还是严阁老的人行哪!」
嘉靖突然站住了,慢慢盯着吕芳,那眼神似要把他倒过来看:「朕赐你的那颗丹药为什么吐了?」
吕芳愣了一下,接着跪了下来:「主子法眼。奴才是将仙丹藏起了。奴才有私心。」
嘉靖:「你怕吃了会死?」
吕芳立刻磕了个头:「回主子,仙丹吃了只会长寿怎会死人?奴才是想起了杨金水。」
「你想把那颗丹丸送去给杨金水吃?」嘉靖的眼神慢慢横了过来。
吕芳:「主子圣明。下晌奴才听人说,这么大冷的天,杨金水还穿着一件单衣,夜里都在院子里走。」
嘉靖:「蓝神仙那些人就不管他?」
吕芳:「不是不管。蓝神仙说,这是他的冤孽,报应完了自然就好了。」
嘉靖沉默了,目光移向窗外:「杨金水在杭州四年,功劳还是有的。他要是不疯,今年五十万匹丝绸就织出来了。朕何必还要靠向人家讨钱来过日子?没有可靠的人了,现在连你也没有真心了。」
吕芳抬起头凄凄地望着嘉靖:「奴才哪些地方不真心,请主子明示。」
嘉靖:「朕刚才问你鄢懋卿下去怎么就能收来这么多银子,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吕芳:「乾坤都握在主子手里,主子的心比日月都明亮。」
嘉靖:「朕明白是朕的事,朕现在要听你说。」
吕芳:「是。两淮两浙的盐引,在太祖爷和成祖爷的时候每年都有上千万的税收。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其中有些部分确是直接调给南京那边充作公用了,但怎么说也不会像前年去年一年只能收一百多万。今年鄢懋卿一去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两,原因只有一个,那些管盐的衙门都是严阁老小阁老的人,钱都被他们一层一层贪了。上下其手,铁板一块,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可只要鄢懋卿去了,他们都会乖乖地献出来。说句伤心的话,大明国库的钥匙一多半都捏在他们手里了。朝廷要用钱这条门只有他们才能打开。」
嘉靖:「你现在明白朕为什么上回不追究严世蕃他们,反而派鄢懋卿南下巡盐了吧?」
吕芳大声地说道:「主子圣明!奴才还有下情陈奏。」
嘉靖:「说。」
吕芳:「朱七他们一直跟着鄢懋卿的船队,今天也回来了。天黑前朱七来见过奴才。他说,鄢懋卿在把这些银子押回京里以前,还有三条船。」
嘉靖:「什么三条船,干脆点说还运走了几百万,是不是?」
吕芳:「圣明无过主子。南直隶那边咱们的人也有呈报,说鄢懋卿今年巡盐至少收了五百多万税银。除了报上来的三百三十万,至少还私瞒了两百万。两条船去了江西,一条驶往分宜严阁老的老家,一条驶往丰城鄢懋卿自己的家。还有一条船在一个月前装作商船驶回了北京。」
嘉靖:「好嘛!两百万银子三条船,游南游北,我大明朝这条运河倒是为他们修的了。」说到这里他拿起了御案那摞账单上鄢懋卿的奏疏:「鄢懋卿这只老鼠,居然还在奏疏里说什么‘为解君忧敢辞其劳’,又说跟严世蕃商量了,专留下一百万给朕修万寿宫?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分朕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说到这里他一把抄起了那摞账单狠狠地往地上摔去,脸色铁青,气喘加剧。

吕芳见嘉靖帝龙颜大怒,奏请嘉靖帝「倒严」,嘉靖帝表示过完年再干这事:

「主子!」吕芳慌忙爬了起来,奔过去一手搀着嘉靖的一条手臂,一手伸掌在他背后慢慢抚着,「主子千万不要伤了仙体。要不,奴才这就叫东厂和镇抚司的人把他们的家都围了!」
嘉靖毕竟是每天打坐练功的人,很快便调匀了呼吸,甩掉了吕芳的手,又走回蒲团前坐下:「是该收网了!可还不到抄家的时候。」
「是。」吕芳又走了过去,「下面该怎么干,请主子示下。」
嘉靖:「快过年了。让他们再大捞一把,过个快乐年。」

确认嘉靖帝年后要「倒严」的吕芳,这时提起了有通倭嫌疑的齐大柱,嘉靖帝下令年前处决齐大柱,还把这件会得罪裕王的脏事交给陈洪办:

吕芳明确了嘉靖的意图,便不再讳言:「‘多行不义必自毙’。主子的圣意奴才明白,为防打草惊蛇,以免他们转移赃款,要先稳住他们。可要稳住他们,有些事奴才不太好办。」
嘉靖:「什么事?」
吕芳:「回主子,海瑞放的那个齐大柱,朱七今天押回京了。严世蕃那边揪住这个事,说是通倭大罪,要一查到底。奴才想,他们这是对着裕王爷他们来的。不查,他们便会生疑;查了,又会伤了裕王爷。」
嘉靖眼中露出了凶光:「他严世蕃的意思,朕的儿子也会通倭?」
吕芳:「那他还不敢。他们是想用这个人先打海瑞,再打裕王爷身边那几个人。天下便又都是他们的天下了。」
嘉靖想了想:「那就让镇抚司先审,年前将这个人正法了,安他们的心,也断了他们的念想。」
吕芳略一犹豫,答道:「是。奴才给北镇抚司打招呼。」
嘉靖对吕芳的慈爱又回来了:「得罪朕儿子的事,你就不要出面了。镇抚司该陈洪管,叫陈洪去办。」
吕芳低下了头:「是。」

严世蕃、鄢懋卿等严党官员们没有想到,鄢懋卿这趟「收获颇丰」的巡盐,竟让嘉靖帝下定了「倒严」的决心。

严党的奸臣贪官们至少还能过个好年,无辜的齐大柱却连年都过不了了。

齐大柱的妻子(柱嫂)早已下定决心,齐大柱一死,她就要殉夫。这个刚烈、重情重义的女人守在诏狱门前,用她的方式陪着她的丈夫:

嘉靖四十年北京的冬季真是个大雪年,从阴历十一月初那场早雪后,又接连下了几场雪。这天是腊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小年,也就是民间送灶神的日子。镇抚司诏狱的规矩不同,奉恩旨,好些囚犯都让在腊月二十三吃了小年饭处决,为不让灶神爷看见,因此每年都提前一天,在腊月二十二送灶神爷上天。
右边那扇大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出来两个锦衣卫,各人手里拿着一挂好长的鞭炮,走到门边点着了,噼噼啪啪火光四射炸响了起来。
突然两个锦衣卫都睁大了眼,怔在那里。
原来有一挂鞭炮被一个锦衣卫点着后,随手扔在大门廊檐下一个雪堆上,鞭炮炸了一半,显出了那个雪堆原来是一个人跪在那里!
鞭炮在继续炸响着,那个「雪人」仍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鞭炮燃完了,两个锦衣卫都走了过去。
这才看清,是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食篮,由于是蹲在廊檐下,身上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飘雪,因此没有被冻僵,两眼还睁着,望着二人。
「是齐大柱的女人。」一个锦衣卫认出了她,「晌午就来了,还在这里。」
「没见过这样的媳妇。」另一个锦衣卫靠近了她,站在她面前,「都跟你说了,这是诏狱不许送东西。你就是跪到明年东西也送不进去。听话,回去吧。」
「我要见七爷。」齐大柱的女人开口了,说话已经不太利索。
一个锦衣卫:「七爷都被你们家那口子的事害惨了,在万岁爷那里差点砍了头,你还找七爷?」
齐大柱的女人眼中露出了深深的失望,只好撑着地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别的我都不送了,烦请二位军爷把这壶酒带给我丈夫。」
两个锦衣卫沉默在那里。
齐大柱的女人:「我丈夫也是为朝廷打过仗立过功的人,明天他就要走了,二位军爷替我送这壶酒去,他也知道我在陪着他。」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一个锦衣卫飞快地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壶酒:「回去吧。」说着,二人走进了那条小门,小门关上了。
齐大柱的女人站在那里,望着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没有走,抱着那个食篮又在大门前蹲下了,望着黄昏时满天渐渐转黑的雪花。
腊月的雪天转眼就黑了,只有黑漆大门上方那两盏映着「北镇抚司」的灯笼亮在那里,昏昏地照着雪花从黑空飘了下来,飘向坐在那里的齐大柱女人。

高翰文的妻子芸娘被柱嫂对齐大柱的情义感动,芸娘决定拿出沈一石留给她保命的那件东西来帮助柱嫂:

这时竟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压雪声。一盏灯在大雪中发出昏黄的光向这边飘过来了。
是一辆马车,在诏狱门前停下了,赶车的掸了掸身上的雪,插了马鞭,从轿厢前跳了下来,搬下他坐的那条矮凳放在车把边,撩开了厚厚的车轿帘:「到了,夫人。」
一个女子从轿厢出现了,那车夫搀着她踏着矮凳走下了马车。尽管马车上那盏灯不甚明亮,那女子也穿着斗篷大氅,依然能看出,她是芸娘!
芸娘一眼就看见了蹲坐在门前的齐大柱女人,疾步走了过去:「没见到七爷?」
齐大柱女人抬头望着她,只点了点头。
芸娘也蹲下了:「见不到七爷就回家吧,我们另想办法。」
齐大柱女人摇了摇头:「夫人,你回去吧。」
芸娘:「你蹲在这里也救不了他,也见不着他。」
齐大柱女人:「虽见不着,我坐在这里他就知道,我在陪他一起过最后这个小年。」
芸娘眼中闪出了泪花,握住了柱嫂的手:「只要还没行刑,我们就总有办法。」
柱嫂眼中闪过一道光:「夫人,谁能救他?」
芸娘:「回去,回去就知道,高大人正在想法子。」
「冷。」柱嫂又失望了,将手从芸娘的掌握中慢慢抽了出来,「夫人,你回家吧。」
芸娘有些生气了:「要怎样说你才肯跟我回家。」
柱嫂:「夫人,我知道你和高大人都是好人。高大人的职位救不了他。他是出不来了。我们人既不能见,变了鬼,我的魂总能见着他了。」
芸娘本就是性情中人,见这个柱嫂比自己还死心,这时既震惊又感动,贴到她的耳边低声地说道:「他一定能出来。这里不好说话,回家,你就会知道,我们另有办法。」
柱嫂眼睛又亮了一下,接着又暗了:「夫人的心我知道,没有办法的。」
芸娘:「我要是骗你,你再坐到这里来。好不好?先跟我回家。」说着便费力拉起柱嫂。
柱嫂将信将疑地站起了。
「走吧。」芸娘拉着柱嫂的手走向马车。
芸娘先上了车,拉住柱嫂的手,柱嫂依然在车下站着,两眼望着那道黑门。
芸娘急了,对那车夫吩咐道:「把她抱上来。」
那车夫也顾不了许多了,从背后抱起柱嫂送上了车,芸娘将她一拉,拉进了轿厢。
车夫将车帘放好了,又将那条矮凳放了上去,抽出鞭杆,举起来刚要甩,立刻又停在空中,望了一眼诏狱的大门,将鞭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低声喝道:「驾!」
那马拉着车在雪地上慢慢走去。

沈一石留给芸娘保命的那件东西,就是张三丰血书的血经,高翰文将这件宝物交给张居正,张居正交给裕王和李妃:

灯火照耀下,高翰文交给张居正的那个盒子这时已摆在裕王的书案上!
裕王疑惑地望向身边的张居正:「什么东西?」
张居正:「天物!王爷打开来看就知道了。」
裕王更疑惑了,手伸到盒子盖突然有些怕了,停了下来:「什么天物,装神弄鬼的,告诉我。」
张居正微笑里带着肃穆:「这样东西当初成祖爷就曾经派好多人找过,一直没有找着。老天有眼,今天让我们得到了。明天让王妃和世子带进宫去献给皇上,皇上一定龙颜大喜。」
裕王渐渐兴奋了,在那里想着,突然向寝宫那边喊道:「李妃!」
李妃显然早在里面等着了,这时正装走了出来:「张大人来了?」
张居正深深一揖:「参见王妃。」
裕王:「张师傅带来个罕见的东西,说是能让你明天呈给父皇的,一起来看看。」
「是。」李妃走了过去,靠在裕王身边。
裕王对张居正说道:「打开吧。」
张居正先揭开了盒子上的铜扣,两手掀开了盒盖。
裕王和李妃的目光同时望了过去,盒子里竟是两本已经发黄的抄本!
裕王目光疑惑了,李妃目光也疑惑了,同时望向张居正。
张居正轻轻地拿起上面那本薄的抄本,又小心地掀开了第一页。
抄页上第一行标题「老子太上道君道德真经」几个大字赫然醒目,那字不是墨写的,呈暗红色。底下便是一行行【道德经】的正文!
裕王和李妃仍然不解,在等着张居正解答。
张居正:「一百多年前那个张三丰张真人,王爷和王妃应该知道。」
裕王立刻悟了:「这是张真人的手迹!」
张居正:「岂止手迹,这本【道德经】,还有那本【南华经】都是张真人在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发大愿心用手指的血写出来的。」
裕王的眼睛亮了,李妃的眼睛也亮了。
张居正:「当时成祖爷知道了有这两本神物,便派了许多人去找张真人,想得到它!可几路人找了二十多年,张真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两本神物自然没了踪迹。」
「张师傅怎么得到的?」李妃连忙问道。
张居正严肃了:「上天佑我大明!是两个女人送来的。」
一听到女人,李妃更好奇了:「什么女人?」
张居正:「两个贞烈的奇女子,她们的丈夫王爷王妃都知道,她们的事也都牵着我们的事,牵着我大明的事。」
裕王急得有些不耐烦了:「不要起题承题了,快直说了吧。」
「是。」张居正立刻简要地说了起来,「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高翰文的妻子,一个是明天镇抚司可能要杀的那个齐大柱的妻子。」
裕王和李妃立刻对视了一眼。

张居正向裕王和李妃说明了通过向嘉靖帝献血经保住齐大柱的命对以后「倒严」的重要作用:

张居正:「王爷王妃都知道,严氏父子抓齐大柱,为的是打海瑞,打海瑞就是想打王爷。皇上现在虽不再追究下去,可杀了这个人,往后我们追究严世蕃便少了一个天大的罪证。」
裕王和李妃都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张居正:「浙江那个倭首井上十四郎明显是郑泌昌何茂才买通了对付高翰文和海瑞的,为了他们贱买淳安建德的土地。现在杀了齐大柱便变成了我们的人通倭;不杀齐大柱,这个账将来总要算到严世蕃头上。齐大柱的女人住在高翰文家,高翰文的妻子是江南的书香世家,这两本神物就是她献出来的。她们想拜求王爷王妃,在王妃明天带世子朝拜皇上的时候将神物献上去,向皇上求情,留下齐大柱的命。」
裕王一听到这里眉头便锁起了,犹豫了一阵子,摇着头:「这件事父皇已经给我传了口谕了,我们不能再去说。」
「王爷。」李妃望着裕王,「让我先见见这两个女人。」
裕王:「见她们干什么?」
李妃:「张师傅已经说得很透彻了。杀了这个齐大柱,这件事总是落在王爷头上。留下这个齐大柱,将来或许是倒严的铁证。我见见她们,把事情问明白了,明日见父皇的时候,有了张真人这个神物,还有臣妾给父皇绣的道袍,父皇高兴了,我就将这件事婉转提醒父皇。要是不能说,我就不说,绝不会让父皇不高兴。」
裕王有些动心了,望向张居正:「兹事体大,是不是请徐师傅和高师傅来商量一下。」
张居正:「回王爷,这件事要么不做,要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说徐阁老自上回受了皇上的训斥,这一向都是闭门不出。还是不要叫他们的好。不管明天说不说这事,今晚都不妨让王妃见见那两个女子。」
裕王又想了想,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那就见吧。注意分寸,不要弄些犯忌讳的话传出去。」
李妃:「臣妾知道。」

李妃见了芸娘和柱嫂后,聪慧的她很快就想好了如何向嘉靖帝献血经。

第二天,嘉靖四十年(1561年)腊月二十三,齐大柱将在这一天被处决,但有两个人去向嘉靖帝献宝,要保下他的命,这两个人就是李妃和世子:

暖轿在殿门外石阶下停了,两个宫女掀开了轿帘,李妃抱着世子出来了。
吕芳跪下了:「奴才叩见王妃,叩见世子爷!」
李妃慌忙笑道:「吕公公快请起。」
吕芳还是磕了个头,这才笑着站起,望向世子:「世子爷真是龙种,一岁倒像三岁的人。带得这么好,王妃娘娘您有功啊!」
李妃笑对世子道:「记得这个公公吗,满月的时候陪皇爷爷来看过你。他就是冯大伴的爹。」
世子本被日光雪光映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听了这话睁大了眼,望向吕芳,见吕芳那一脸笑容,便也笑了。
李妃:「世子乖,让冯大伴的爹抱着,母妃要拿进献给皇爷爷的礼物。」
吕芳两手轻轻一拍,伸了过来,世子犹豫了一下竟然让他抱过去了。
李妃:「将贡物请出来。」
两个宫女连忙从轿子里捧出那个铜锈斑斑的盒子,还有一个红木盒子,呈给李妃。
李妃捧着两个盒子,吕芳抱着世子在一侧引着,登上了石阶,走进了殿门。
大殿里破例用檀香木烧了四大盆明火,精舍里也添了两个香鼎,里面也用檀香烧着明火,而且窗户都关了。满殿飘香,温暖如春。吕芳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了,从没见有人享受过嘉靖的这种恩遇。
隔着精舍和大殿的条门开了两扇,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搀着李妃,吕芳抱着世子走了进去。
嘉靖今日在丝绸长衫外套了一件明黄色的袍子,坐在蒲团上,脸上少有的微笑。
李妃进门后就跪下了,吕芳放下了世子,在家里不知让冯保教了多少遍,世子这时紧挨着李妃也跪下了。
李妃将手里那两个盒子放在身边,磕下头去:「裕王侧妃臣妾李氏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皇爷爷,敬祝皇爷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子两只小手撑着地居然也磕下头去跟着说道:「皇爷爷万岁!」

李妃故意做出反常的举动,没有扶起世子,以此来引起嘉靖帝对她捧着的那两只木盒(里面装有贡物)的注意:

嘉靖笑了:「平身吧。」
「是。」李妃答着却没有去扶世子,而是捧着那两只木盒站起了。
嘉靖脸上立刻阴了一下,吕芳连忙跪下一条腿扶起世子。
「你母亲不管你,到皇爷爷这里来。」嘉靖望着世子,一个这样的细节他便立刻发出了警示。
世子还是有些心怯,得亏冯保无数次的教练,这时还是一步步走向了嘉靖,嘉靖伸出手就把他抱到了膝上。
李妃何等聪明的人,这样做其实就是为了引起嘉靖的关注,这时离近了,并没有在嘉靖身侧的绣墩上坐下,而是又跪了下来,举起那两只木盒:「裕王臣妾受裕王敬托,有贡物进献父皇。」

第一件贡物是「前菜」,是儿子儿媳向父亲表达孝心的手工纺织品——裕王手书、李妃手绣的【道德经】道袍,嘉靖帝被这件高情商的贡物暖了一整天:

嘉靖的语气没有刚才温和了,冷冷地问道:「什么贡物,居然比朕的孙子还要紧?」
「父皇恕罪。」李妃十分肃穆,「有一件贡物是儿臣妾绣给父皇的道袍,上面有太上道君的五千言真经。」
嘉靖一听,脸色立刻缓和了不少,向吕芳望了一眼。
吕芳会意,便去接那盒子,李妃连忙说道:「是下面那只。」
吕芳便捧着下面那只大些的盒子,李妃腾出了手依然抱着上面那只小些的盒子,吕芳抽出大木盒走到御案前打开了,然后提起那件道袍,走到嘉靖面前,拎着两肩,展给他看。
嘉靖注目望去。
【道德经】在他已是倒背如流,无论从中间哪一句都能看出前后,这时见那件道袍上用金线一线一线绣出的工楷的字,不禁心中温暖:「都是你绣的?」
李妃:「回父皇,字是裕王写的,儿臣妾的针线活。」
嘉靖:「你们有这个心倒是难得。吕芳,收好了,朕敬天的时候穿。」
「是呢。」吕芳捧着那件道袍走到了一个衣架前,将道袍套在已经挂着一件长衫的那个衣架上。
嘉靖不禁又向衣架上的道袍望去,挂好后看得更清楚了,字字行行从领口到衣袖再到前襟横斜皆是一线,可见花了大工夫。

第二件贡物才是「主菜」,李妃并没有立刻告诉嘉靖帝是什么贡物,而是先卖了个关子,吊足了嘉靖帝的胃口,然后告诉嘉靖帝,这是张三丰血写的两部经书:

「那只盒子里又是什么宝物?」嘉靖这时已然温笑了。
李妃高举着那只铜盒:「儿臣妾有言,先要请父皇恕罪。」
嘉靖:「有什么都说,没有罪。」
李妃:「这只铜盒中装的是天物,要请父皇亲自下座来接。」
嘉靖一听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惊讶,疑惑地盯向那只盒子。
吕芳也有些紧张了,望了一眼那只盒子,又望向嘉靖。
嘉靖犹豫了片刻,有了下座的意思,吕芳连忙趋过去,双手抱过了世子。
嘉靖走下蒲团,走到盒子面前,并没有立刻去接:「什么天物?」
李妃低着头答道:「回父皇,是张三丰张真人血写的两部真经!」

嘉靖帝沉迷于修道,张三丰是道教的「真人」(类似于儒家的「圣人」)。张真人用他的血写的经书(类似于基督教的朗基努斯之枪),对于道教人士来说是一件圣物。

圣物重现于世,嘉靖帝大喜过望:

嘉靖的眼睛睁大了:「是成祖文皇帝当年派人去找的那两部真经?」
李妃:「回父皇,正是。」
嘉靖倏地捧过那只铜盒疾步走到御案前将木盒放下,又倏地揭开了盒盖,眼睛立刻直了!
上面发黄的抄本封面上赫然写着暗红色的两行字:「太上道君道德真经」!
嘉靖的手有些抖了,双手伸进去捧起那个抄本,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血写的真经正文扑面而来!
嘉靖慑在那里。
吕芳手扶着世子立刻跪了下去,大声祝道:「天降神经,佑我大明,佑我皇上!奴才给皇上恭贺天喜!」
嘉靖这才缓过神来,那笑好像是从天灵盖里面传出来的,笑得人头皮发麻!

不等李妃开口讲,嘉靖帝自己就忍不住问张三丰的血经的来历,李妃又卖了个关子,待吕芳屏退周围的宫女和太监后,这才向嘉靖帝分享了一个刚编的故事:

「怎么得到的!」嘉靖眼睛还盯在抄本上。
李妃移动着跪姿,面向嘉靖:「回父皇,儿臣妾不敢说。」
嘉靖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了她。
吕芳立刻警惕了,向伺候在两边的宫女和门外的太监:「你们都出去!」
「是。」宫女和太监都轻轻退了出去。
嘉靖也觉出了这件事来路极大,便将抄本放回盒内,走回到蒲团上坐下:「只管说,不管怎么得到的,都是天大的功劳。」
李妃鼓起了勇气:「父皇,这函神经是齐大柱的媳妇送到府里来的。」
「什么,谁的媳妇?」嘉靖一时没有听清。
李妃:「回父皇,就是关在镇抚司诏狱浙江那个齐大柱的媳妇昨晚送到府里来的。」
这下听明白了,嘉靖的神情好奇怪,脸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了。
世子害怕了,往后一缩,吕芳连忙蹲下去搂住了他。
嘉靖觉到自己失态了,尽力缓和着语气:「说下去。」
李妃:「是。昨晚戌时,门差来报裕王,说是有个女人有天降的神物要呈现父皇。裕王和儿臣妾便见了她。她呈上了这函神经。」
「她怎么有这个东西……这函神经?」嘉靖急问之下把神经说成了东西,自己连忙改了。
李妃:「回父皇,裕王和儿臣妾都问了。这个女子是个贞烈的人,自从她丈夫关进诏狱,一个月来便天天守在诏狱门口,大风大雪从未间断,说是丈夫在里面受难,她也要在外面陪着。昨天天黑时,她还守在那里,只等她丈夫受了刑,便在诏狱外殉节。这时候她说突然来了一个道人……」
「什么道人?什么样子?」嘉靖打断了她,急问道。
李妃:「她说天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这道人的头发胡子比雪还白,身上穿的道袍也十分的脏,望着她便笑。」
「张真人!」嘉靖脱口轻呼。
李妃停下了。
「说,说下去。」嘉靖催道。
李妃:「是。那女人说,那道人对她言道,明君在位,上应天命,上天便派了好些人来辅佐明君,她丈夫也是其中一个,不会死。说着就送给了她这只铜盒,叫她连夜到府里来,说第二日儿臣妾和世子会进宫,呈给皇上,皇上什么就都明白了。」
几十年修道,不说走火入魔,嘉靖在骨子里都是信的,这时听到李妃这番叙述,不禁心血如潮,坐在那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精舍里好安静,连世子都屏住了呼吸。

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编得很高明:柱嫂天天守在诏狱门口一事,有不少人看到了,这是真实的事;天黑时一个穿着脏道袍、「头发胡子比雪还白」的道人把血经送给柱嫂,虽然这是虚假的事,但是李妃并没有说这个道人就是张三丰,被诱导着说那是张三丰的人是嘉靖帝。

圣物重现于世,嘉靖帝就要奖励发现和献出圣物的人,李妃是嘉靖帝的儿媳,自家人不差这一次奖励,齐大柱对嘉靖帝来说是个无关紧要、杀不杀都无所谓的人,于是嘉靖帝就赦免了他:

「吕芳。」嘉靖两眼茫然望着远方,这一声也像是从远方传出来的。
吕芳本就蹲在世子身边,顺势跪下:「万岁爷,奴才在这里。」
嘉靖:「张真人降世了,多派些人去找。」
吕芳也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了,颤声答道:「是。」
「现在几时了?」嘉靖又问道,声音从法身回到了肉身。
吕芳:「回主子,快午时了。」
嘉靖的目光倏地收了回来:「立刻去诏狱,刀下留人!」
李妃表面上一片平静,一直提在嗓子眼上的那颗心终于慢慢放回了腔子里——齐大柱的一条命总算是留下来了。

从血经事件的故事背景,可以看出:李妃献给嘉靖帝的张三丰的血经应该是真货,退一万步讲,即便不是真货,那也是嘉靖帝这个皇帝和修道「专家」确认过的「真经」。虽然李妃讲的血经的来历有虚假的部分,但是嘉靖帝被诱导着确认了这些虚假的部分。

对于嘉靖帝来说,这就是张三丰降世赐予他的真正的血经,如果有人质疑血经及其来历的真实性,那么就是在质疑他「明君在位,上应天命」的统治基础,这是嘉靖帝不能容忍的事。

二、血经事件引发的风波

嘉靖帝不能容忍有人质疑他的统治基础,但以严嵩为首的严党高层也不能容忍嘉靖帝赦免齐大柱。

严嵩亲自出马奏请嘉靖帝批准查处的齐大柱,竟然又被嘉靖帝赦免了,嘉靖帝的这一举动,释放出强烈的政治信号:嘉靖帝要抛弃严党了。

血经事件成为清流和严党最终决战的导火索:

【明史】载:嘉靖帝朱厚熜晚年「求长生益急,遍访方士方书」。嘉靖四十年腊月二十三裕王妃突然献上了谎称张真人降世亲赠的血经,使嘉靖深信真人降世了,赦免了严党用以打击政敌的齐大柱,并令群臣上表祝贺。这一与国事看来毫无关联的举动,微妙地加速了清流与严党的最后决战!

严党核心人物(严嵩、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叶镗、万寀)齐聚严嵩府邸,商量对策准备拼死一搏:

吉日良辰,这一天严嵩身穿大红吉服,没有坐平时常坐的那把躺椅,而是坐在一把真正的太师圈椅上,适逢太阳光这时也正从书房前大院的上空透过户牅照在身上,使他比平时显得精神许多。仔细看去,他今天的精神里还透着一股平时从未显露的威煞之气,让人立刻联想到这时在玉熙宫正被阳光照射的嘉靖!
来拜年的也不像拜年,严世蕃在前,罗龙文鄢懋卿叶镗万寀在后,五人十分肃穆地在严嵩的坐椅前拜了三拜,又十分肃穆地站了起来。
严世蕃坐到了严嵩身侧的椅子上,那四个人分坐在左边的两把椅子上和右边的两把椅子上。
「今天正月初一,老夫八十二了。你们可正在壮年。」严嵩一开口便露出了风萧水寒之气,「为什么也不向皇上进献贺表?」
「上贺表是死,不上贺表或可一生!」严世蕃哪里还顾得上今天初一,出口便是死生!
「小阁老说得对。」罗龙文接言了,「他们弄出张真人降世的鬼话,要是皇上真信了,我们一个个便死无葬身之地。阁老放心,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凡是我们的人都打了招呼,都没有上贺表。」
严嵩这时精神格外矍烁,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一一望了一遍身前的这五个人,说道:「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老夫临渊履薄凡二十余年,刀枪剑戟都替皇上挡了。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弃老臣如敝履,之后只怕就没有人替皇上遮风挡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鉴!他徐阶高拱张居正想夺这个位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要杀了我,杀了你们。我们都没了,他们能替皇上遮风挡雨吗?」

严党核心人物都认为李妃献给嘉靖帝的张三丰的血经是真货,他们商量出的对策是从血经的来历入手,查出清流派高层在血经的来历这件事上欺君的「真相」,他们在宫内找的「盟友」是陈洪:

严世蕃倏地站了起来:「还不准谁杀谁呢!景修叶镗万寀。」
鄢懋卿叶镗和万寀同时站了起来:「阁老,小阁老,卑职们在。」
严世蕃:「禀告阁老,张三丰那函真经的来历都查清了吗?」
鄢懋卿望向叶镗:「你回话。」
叶镗:「回阁老,这几天卑职们派了好些人在查,那函真经的来历已经查出眉目了。」
严嵩:「什么眉目?」
叶镗:「那函真经压根就不是什么张真人送给齐大柱老婆的,而是来自高翰文娶的那个妓女之手。」
严嵩:「那个妓女是何来历,她怎么会有这函真经?」
万寀答道:「阁老,杭州死了的那个织造商沈一石阁老还记得吗?」
「那妓女与沈一石有关?」严嵩一震。
万寀:「正是。那本是沈一石买下来送给杨金水的,其实就是沈一石的侧室小妾。」
「好!」严嵩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不上贺表就对了!你们立刻彻查。还有,严密看守高翰文和那个妓女,不要让他们走了或是死了。」
严世蕃:「放心吧,早看好了。高翰文那座宅子里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严嵩望向了严世蕃:「陈洪陈公公那里你见面了吗?」
严世蕃:「还没有。」
严嵩:「就在这几天一定要见着陈公公。这半个月皇上闭关清修,只有他和吕芳能见着皇上。这件事要让他想法子把风声透给皇上。告诉他,查出了那个就查出了沈一石,事关沈一石就牵出了杨金水。彻查下去,吕芳那个位子就是他的。」
「老爹这步棋高!」严世蕃夸了父亲一句,「吕芳这个老狐狸早就靠不住了。听宫里的眼线说,裕王府那个冯保就经常找他,他是把宝都押到后两代人了。年前我见过陈公公,陈公公在杨金水那件事上已经得罪了他,正担心吕芳整他呢。这件事吕芳一定有牵连,捅出来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位子就是陈公公的。冲着这一点,这一回他也一定会跟我们联手。今天我就去找他。」
「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细露了。」严嵩交底了,「正月十五以前,债主不讨债,衙门不拿人。这半个月皇上闭关清修,我算了一下,正好陈公公是逢单日伺候皇上。你告诉他,最好在正月十五皇上出关的时候把真经的来历透露给皇上。正月十六的子时自然会见分晓。」
严世蕃:「知道了。」
严嵩:「好些人还提着心在那里不安呢。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去转告那些没有上贺表的诸位,不要怕,也不要说什么,过好这个年。」
严世蕃和那四个人都站了起来。

此时,清流派核心人物(裕王、徐阶、高拱、张居正)也齐聚裕王府,商量如何和严党决战。

清流派核心人物商量出的对策是找个由头把高翰文和芸娘送出京城,他们在宫内找的「盟友」是吕芳:

这里正月初一的拜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裕王是储君,徐阶高拱张居正必先行君臣跪拜大礼。可徐高张同时又是裕王的师傅,在他们行了君臣之礼后,裕王也向他们行了半礼。一行坐下,却并无节庆该有的喜兴,个个都神情肃穆。
徐阶高拱张居正互望了一眼,默契之下,让徐阶进言。
徐阶:「今日分宜父子还有在京一半的官员都没有给皇上进献贺表。裕王知道否?」
「我也是刚从宫里听到的消息。」裕王说这话时显然是已经经历了一番紧张,可这时依然显着紧张。
徐阶:「二十多年了,凡皇上敬天拜醮,严分宜和严世蕃他们没有一次不是争上贺表工撰青词。这一次他们是向皇上摊牌了。」
高拱:「有消息,从去年腊月二十三一直到年三十,严党的人便在四处侦查张真人真经的来历。看样子他们手里有了牌才敢这样。」
「他们知道了真经的来历!」裕王紧张得站了起来。
「是。」张居正接言了,「烟袋斜街高翰文的宅邸外这几天就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好些人换了便服在轮班看守。」
「要是让父皇知道了真经的来历,我和李妃就只好去请罪了。」裕王脸色灰败,说话时也显得气促了。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经的来历!」张居正大声接言,「我已经设法告诉了高翰文,死也不能露这个底。」
「让他们死?」裕王失神地望着张居正,接着摇了摇头,「不能够这样子做。有悖天理,也有悖人情,况且更有杀人灭口之嫌。」
「臣等绝无让高翰文他们死的意思。」张居正连忙解释,「只是说叫他们有所防范,万一落入他们手中,先要扛住。」
「这是下策。」高拱接言了,「高翰文和他那个女人万万不能落到严世蕃他们手里。」
「有什么法子?」裕王急问。
高拱:「他们派人,我们也派人。第一在正月十五散节前不能让他们把人暗地抓走。第二要抢在十五散节后各部衙门开堂理事之前,把高翰文他们送出京去。」
裕王:「什么理由?怎么送?」
高拱和徐阶张居正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高拱:「只有让高翰文委屈了。我们商议了一下,让御史上一道参高翰文的奏疏,罪名是‘纳妓为妻,干犯【大明会典】条例’。犯此条例,在职官员应该立刻罢为庶民,永不叙用。这样就能够用我们的人把他遣送回原籍。」
裕王沉默了少顷,望向徐阶:「徐师傅,你老意下如何?」
徐阶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十分严肃地说道:「这一步棋当然该走。先由御史上疏参劾,我可以拟票,但还得吕公公批红。现在,最要紧的是吕公公!」
大家又都沉默了。
裕王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吕公公那里我写信,叫冯保送去。他是帮我,还是帮严氏父子,听天由命吧。」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正月十五,多年来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都要闭关清修的嘉靖帝「出关」了,他看到的第一封奏疏,是由陈洪呈给他的严嵩的一封奏疏,内容是张三丰的血经的来历:

转眼又是一个正月十五了。嘉靖自搬到西苑以来,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闭关清修。嘉靖四十年打死了钦天监的监正周云逸以后,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他闭关清修了半个月,祈来了那场大雪。今年除了初一设了那一坛罗天大醮,从初二才开始闭关。今天申时该是他出关的时候了。
正如严嵩所料,往年逢单日是吕芳在精舍里伺候他,逢双日是陈洪在精舍里伺候他。今年由于除掉了初一那天拜醮,初二是吕芳当值,初三是陈洪当值,轮下来到了初十五又是陈洪当值了。这一天也就是最要紧的一天。出关后嘉靖的第一道旨意便成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关键。
陈洪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条门外,便显得格外的紧张也透着十分的兴奋。他面前一个紫铜鼎内檀香木在燃着明火,火上坐着一把偌大的紫铜水壶。只待里面铜磬声响,他便要提着热水,去给万岁爷温开手脚,熨热颜面。
「当」的一声,铜磬响了!
陈洪激灵了一下,连忙提起了那把紫铜壶,感觉到自己有些慌乱,又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这才高声祝道:「奴才恭祝主子万岁爷出关!」祝罢,轻推开那扇门,拎着铜壶走了进去。
紫铜壶里的热水倒进了架上的金盆里,陈洪比吕芳年壮些,干这些活就显得更为麻利。只见他拿起一块纯白的淞江棉布面巾摊开浸到热水中,提起轻轻一拧,拎到面巾里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双手握着疾步趋到蒲团上的嘉靖面前,展开面巾包住了嘉靖那双干柴般的手,半松半紧地握着,这名之曰温手。如是这般,陈洪往来奔走,一共用了七块面巾将嘉靖拈了十四天法指的手终于温得松软了。
他又提起了铜壶里的水倒进了另外一个金盆,拿起另外一块更大的纯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轻轻一拧,走到嘉靖面前双手奉了过去。
嘉靖接过面巾,自己摊开了,蒙上了面部。此名之曰开面。
少顷,嘉靖将面巾递给了他。陈洪接了,放回金盆中。把紫铜壶里剩下的热水倒入一个银盆,端到嘉靖蒲团前的地上,接着替他脱了袜,捧起他的脚放入热水里。
「正月初一,那么多人不给朕上贺表的事有说法了吗?」嘉靖双脚泡在热水里,金口开了。
「是。」陈洪从袖中掏出一折约二指宽的条陈,奉了上去。
「谁的条陈?」嘉靖手里拿着条陈,先问陈洪。
陈洪低下了头:「回主子万岁爷,严阁老严嵩的奏陈。」
嘉靖又深望了他一眼,急忙打开了折着的条陈看了起来。
陈洪站在那里,浑身的骨架都开始收紧了。

嘉靖帝看完严嵩的这封奏疏,勃然大怒,下了他「出关」后的第一道旨意:

果然,嘉靖将那个条陈狠狠地摔在地上:「好哇!欺天了!」
陈洪扑地跪倒:「主子万岁爷千万不要动了真气,伤了仙体。」
嘉靖紧盯着他:「现在几时?」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现在申时末酉时不到。」
嘉靖:「那离正月十六的子时也就三个时辰了。去,调集提刑司镇抚司的人,分作三路,过了正月十五散节,立刻拿人!」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有些颤抖,紧接着他又试探地问道,「启奏主子万岁爷,都拿哪些人?」
嘉靖目光一闪:「子时再说。」
陈洪:「是。奴才再启奏主子万岁爷,这件事奴才是否应该禀告吕公公。」
嘉靖沉默少顷,眯着眼望向陈洪:「这件事还要让吕芳知道吗?」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好是洪亮。接着他磕了个响头,退到门边,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嘉靖望着他精力弥散的背影,眼中的光慢慢收了。

但嘉靖帝的这道「拿人」的旨意只说了前半部分,严党和清流派双方高层都还不知道嘉靖帝早已决定「倒严」,他们忐忑地等待后半部分的旨意(拿下哪方的人)。

裕王府里,清流派核心人物坐立不安:

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了,时光飞逝得如此之快,裕王早坐不住了,在书房里来回走着。徐阶和张居正也坐不住了,都站在椅子前,眼望着开着的书房门。
「回了!」终于门外传来了当值太监一声呼声。
裕王立刻站住了,望向书房门。
徐阶和张居正的眼也凝固在书房门口。
冯保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书房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见到吕公公没有?」裕王急问。
冯保喘着气,手顺着门框软跪了下来:「奴、奴才等得好苦……」
「到底见到没有?」裕王更急了。
冯保:「一、一直到酉时,吕公公才肯见了奴才。说是陈洪抢先下了手,提刑司、镇抚司的人都叫到西苑了。过了十五,十六的子时就要拿人……」
裕王的脸白了,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愣在那里。
「到底抓谁,吕公公说了没有?」徐阶毕竟镇定些,尽力用缓和的语气问道。
几双目光又都望向了冯保。
冯保喘息定了些:「吕公公也不知道。但奴才来之前,皇上已经把吕公公召去了。」

性格比较软弱的裕王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即便是一直隐忍的徐阶,都不打算再忍下去了,徐高张三人分好工,走出裕王府,要和严党决一死战:

「那张票拟吕公公批了红没有?」高拱这句话才落到了实处,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将高翰文夫妻送出京去。
「批、批了……」冯保这才也想起票拟的事,从怀中掏出那张票拟,隔着门递了过去。
「晚了。现在就是去,也送不走高翰文他们了。」徐阶这一声轻叹,使所有的人都没去接那张票拟,冯保的手便一直伸在那里。
徐阶又说道:「皇上既要追查这件事,高翰文他们送出了京城也会抓回来。」
「我不这样看!」高拱走过去一把抓过那张票拟,「张真人降世的事,已经朝野皆知。只要把人送走,谁也不敢大张旗鼓再去抓人。严党要我们的命,皇上还要自己的脸呢!」
一言中的,这句话又点燃了众人眼中的希望之火。
「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送人!」高拱说着便要出门。
「高大人。」张居正走了过去,「我是兵部堂官,有兵部的勘合,我带兵部的人去,比你去要好。」说完又从高拱的手里拿过了那张票拟,再不犹疑,一步跨过冯保的身子,向门外走去。
屋子里就剩下了裕王徐阶和高拱。
徐阶这时也拿出了老臣的气势:「肃卿,你立刻去找邹应龙把他写的那份奏疏拿到,老夫这就去西苑等你。子时前,拼了命我也要把奏疏送到皇上手里。」
「徐师傅高师傅!」裕王叫着二人,「不要去了,哪里都不要去了……就在这里待着。皇上要问罪,我来扛。」
徐阶和高拱心里一阵暖流带着辛酸涌了上来,两个人都跪下了。
高拱抢先大声说道:「王爷,自古‘汉贼不两立’!这个时候不拼,还要我们这些大臣干什么!」
徐阶:「问谁的罪也不能问王爷的罪。大明的江山都在王爷身上了。」
说完了这两句,二人会心地同时磕下头去,高拱顺手搀着徐阶站了起来,两人又同时走了出去。
裕王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便要倒下的样子。
「主子!」一直跪在门口的冯保这时倏地弹起,蹿进门去,一把抱住了裕王,接着冲门外大喊,「来人!」

严党要抓高翰文和芸娘问出血经来历的「真相」,清流派要把高翰文和芸娘送出京城,此时,高翰文的宅邸已经被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兵包围了,高翰文和芸娘在屋里堆上柴和油,宁死也不要被抓走:

两队官兵几步一个,把条烟袋斜街封锁了起来。接着一个队官带着一群兵奔向门口挂着「高宅」灯笼的宅门口站定了。
接着,一群官兵护着一顶八抬大轿从东面奔来了。
那顶轿在高府宅门口停住了,轿杆一倾,走出来的竟然是严世蕃!
半个时辰前他接到了陈洪的消息,知道子时要抓人,为防万一,他亲自出马带着刑部的官兵来捉拿高翰文和芸娘了!
把门的队官立刻猛叩着门环:「开门!开门!」
芸娘这时正端着一碗元宵刚走到前厅的门边,突然被震天乱响的门环声怔在那里。
前厅的书桌边坐着高翰文,听到了院门的敲击声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向门外望去。经浙江那一番挫跌,在诏狱里又坐了几个月的天牢,这时的高翰文已不复当时的少年风采,颌下已经长出了好些胡须,眼里多了几分深沉,更多了几分淡然。
外面传来了呵斥声:「刑部和大理寺的!有钦案问你们高老爷,快开门!」接着门环又猛敲起来。
「来了!」芸娘竭力想控制内心的惊惧,端着碗走到书桌边,放下时,还是溅出了一些汤水。
「柴和油都备好了吗?」高翰文慢慢站起了,深望着芸娘。
芸娘点了点头。
高翰文:「我去见他们,你到后院屋里等我。」
芸娘抓住了他的手:「墨卿,我当初真不该跟你来,我是个不祥之人……」
「你说什么!」高翰文的目光有些瘆人。
芸娘低下了头,眼中盈出了泪水。
高翰文移开了目光:「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去等着我,我来之前不许点火。」
「我等你。」芸娘擦了泪深望了望高翰文,转身走出了前厅后门。

针对血经事件的关键人物高翰文和芸娘,严党一方派出「王牌选手」严世蕃去抓他们,清流派一方派出「王牌选手」张居正去放他们,正月十五的晚上,这两个「王牌选手」对决的「擂台」,是高翰文的宅邸:

这队官兵执枪的挺着枪,挎刀的拔出了刀,小跑着向斜街突进。
守街口的队官先就让开了,那些兵自然纷纷向两边避让。
这队官兵拥着张居正的轿子和那两辆马车来到高翰文的府门前,张居正下了轿,守在门口的士兵刚要阻拦,跟着张居正的队官手握刀柄呵斥道:「瞎了眼的,没见着是张大人?让开!」
那士兵自是认识张居正,但自己又是严世蕃带来的,正在思考这里面的就里,被那队官扒拉开去。那队官在前面开路,把张居正引进了高府。
严世蕃两眼瞪得好圆,望着徐徐走进来的张居正。
高翰文看见此时出现的张居正,眼中闪出了亮光。
「小阁老也知道了?」张居正不看高翰文,只向严世蕃拱了拱手。
「我知道了什么?你来这里干什么?」严世蕃在来此之前已经派人悄悄地围了张居正的府第,等到旨意一下便要拿他,这时张居正竟出现在这里?严世蕃一阵乱疑,竟忘了起码的礼数,也不还礼,直盯着张居正问道。

严世蕃和张居正之前就有过交锋,两人都知道这场对决对双方阵营有多重要,因此都不留余力、火力全开:

「当然是高翰文的事。」张居正答着,转望向高翰文,「内阁有批文,高翰文听好了。」
高翰文怔怔地望着张居正,慢慢跪了下来。
严世蕃也怔在那里,瞪大了眼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拟,大声宣读道:「有都察院御史上疏劾翰林院修撰高翰文,言高翰文身为文苑清流,朝廷命官,居然纳妓为妻,干犯【大明会典】条例,玷污官箴!现经吏部核实,报内阁拟票经司礼监批红,着即革去高翰文翰林院修撰,罢为庶民,永不叙用。着见票拟后立刻逐出京师,递送原籍。」宣读完,他又望向高翰文,「高翰文,马车已经给你备好了,你收拾一下,带着家人立刻离京。」
听完张居正的话,高翰文慢慢站了起来,望张居正的那双眼就像千年寒川的冰!
严世蕃突然省悟过来:「你这是哪里的票拟!」
张居正:「既是票拟,当然是内阁的。」
严世蕃:「哪个内阁?严阁老看过吗?」
张居正:「严大人,内阁的批文一定要严阁老看过吗?」
「假的!」严世蕃一声咆哮,「老爷子是内阁首辅,连他都没看过,内阁怎么能拟票?又是谁敢批红?」
张居正不急不躁:「严大人这话有些不对吧。去年七月皇上就有旨意,内阁的日常事务着徐阁老操持。此后内阁都是徐阁老拟票,报司礼监批红。这份票拟就是徐阁老拟的票,吕公公批的红。难道不是严阁老拟的票,都是假的?」
严世蕃知道已经干上了:「那好,你们拟你们的票,我们拟我们的票!高翰文身上有天大的案子,今晚不许走!」
「今晚必须走!」张居正严词相抗,「严大人如有别的案子,明天可以通过三法司立案,报内阁再行审理。来人!」
跟随张居正的那个队官应声走了进来。
张居正:「你们帮忙清点革员的随身行李,拿兵部的勘合送革员及其家眷出城门。」
那队官:「是!」
「谁敢!」那队官还没转身,严世蕃这一声便把他吼住了,接着盯住张居正,「我说呢,玩起连环套,杀人灭口来了!」
张居正一愣,接着也冷下脸来:「严大人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杀人灭口?」
严世蕃冷笑着:「暗中叫他们欺蒙皇上,现在见事情要败露了,又叫他们点火自焚!高翰文,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
张居正也弄懵了,茫然望向高翰文。
「这不关张大人他们的事。」高翰文平静地答道,「小阁老要给我和拙荆强加欺君的罪名,拙荆已在后院屋里备好了干柴和油,你们要拿她,她只好玉石俱焚。」
张居正也震惊了,这才明白刚才进街时何以有人问水车的事,他慢慢望向了高翰文:「不至如此。高翰文,你去把你的夫人叫出来,我送你们出京。」
「谁也走不了!来人!」严世蕃吼着。
他的一个队官跑进来了。
严世蕃:「这座宅子,这条街都给我把住了,一个人也不许出去,更不许放一个人进后院!还有,统领衙门的水车怎么还不来!」
「是!」他的那个队官跑了出去,从院子里到院门外一路吆喝,院门里又跑进了好多兵,与张居正他们的兵对峙在那里。
那队官又对几个兵吼道:「统领衙门干什么吃的?水车怎么还不来?去催!」
张居正知道了高翰文和芸娘有一死之心,这时心绪虽然复杂,但已经明白人证严世蕃是抓不走了,因此冷静了下来,也一声大喝:「把院门守住!谁也不许再出入这座宅子!」
他的那个队官也在外面大声吼应,立刻带着兵把门堵住了。
严世蕃带来的兵和张居正带来的兵都堵在了院子里。
接着,张居正干脆坐下了:「好一个嘉靖四十一年的正月十五。想不到会和小阁老在这里坐等散节。」
「张太岳!」严世蕃被他气得半死,冲过去对他吼道,「你也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十五年了,你知道,对抗内阁,对抗朝廷,没有人会有好下场!」
张居正:「现在还是正月十五的亥时,小阁老,不吉祥的话过了子时再说吧。」
「好,好,那我们就等到子时瞧!」严世蕃猛地一撩袍子也坐下了。

子时(十二时辰之一,对应二十四小时制的23时至1时)到了,嘉靖帝那道「拿人」的旨意的后半部分终于揭晓——拿下除了严嵩以外的严党高层人物。

陈洪这回下注选错了边,下注到严党一方的他吞了个十五斤的甲鱼——吃了个大鳖(瘪):

子时的更鼓终于响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振,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院门。
踏着更鼓声出现在院门口的竟是吕芳!他的身后还跟着朱七和一群锦衣卫。
「老祖宗安好!干爹安好!」几乎所有的人按该行的礼,单腿跪下去一片,双手长揖下去一排。
陈洪惊疑了,愣在那里,望着吕芳,竟不似平时,忘记了过去行礼。
吕芳却慢慢走向了他:「都准备好了?」
「准、准备好了。」陈洪缓过神来,答了一句,又急切地问道,「早准备好了。三路人马,高拱那里一路,张居正那里一路,徐阁老那里去不去?」
原来是要拿裕王的师傅们!所有的人无论是跪在那里的还是低头站在那里的,闻言无不暗自心惊!
吕芳的眼神好怪,斜望着陈洪:「谁告诉你是抓高拱张居正和徐阁老了?」
这下轮到陈洪失惊了,张着嘴站在那里,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吕芳不再理他,走到了值房门口,站定了,慢慢说道:「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干犯天条,奉旨即刻把三个人的府邸围了!一个人一样东西都不许放走!」
所有的头都抬起了,所有的目光都更惊了。
严党倒了?!
吕芳:「听说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现在居然还领着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要去捉拿忠臣,提刑司镇、抚司各分一个小队去高拱和张居正的府第把罗龙文、鄢懋卿拿了,送回到他们自己家里去看押起来。」
「是!」全明白了,两路人一声吼应,倏地站起,奔了出去。
陈洪懵在那里,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都默在那里,还有朱七带的那群锦衣卫依然候在那里。
吕芳望着朱七:「朱七。」
朱七大声应道:「在!」
吕芳:「你的人去烟袋斜街,把严世蕃送回他自己的家里去。」
朱七:「是!走!」
朱七带着那群锦衣卫一阵风刮出了院门。
吕芳这时有意不看陈洪,只望向另几个秉笔太监:「好些事要议,都进屋吧。」说完自己先走进了值房。
几个秉笔太监紧跟着走进了值房,陈洪一个人在院子里愣了好久,咬了咬牙,跟进了值房。

嘉靖四十一年元宵的这个关乎朝局大变动的「灯谜」的答案终于揭晓——严党倒台,清流派获胜。张居正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

朱七的名头着实响亮!严世蕃带来的官兵和张居正带来的官兵本对峙在高翰文宅第前院里,这时看见了朱七和他身后那群锦衣卫,虽然惊疑,都散开了,列成两队,一齐行礼,口呼「七爷」。
朱七对这些人历来都是一脸的笑,任他们喊着,脚步如风带着那群锦衣卫径直进了前厅。
见朱七进屋,张居正与严世蕃几乎是同时站起来。
「严大人。」朱七先向严世蕃一拱手。
严世蕃立刻露出了一丝笑:「老七亲自来了。」
朱七却不接他这句话,转望向张居正又一拱手:「张大人。」
张居正目带疑询地望着他点了下头。
「这个就是高翰文。」严世蕃指了一下站在那里的高翰文,「沈一石那个艺妓在里面。老七,你来了好,跟我一道将人犯带走。」
朱七慢慢望向严世蕃:「奉旨,着即将严世蕃押送回府,听旨发落。严大人,跟小的走吧。」
严世蕃何曾这般惊过?一下子懵在那里,兀自望着朱七惊疑。张居正反倒身子一软,坐回到椅子上去了。

血经事件至此终于落下帷幕,一夜之间,朝堂政局风云扭转。

三、血经事件的后续

嘉靖帝和严嵩这对君臣之间还是有比较深厚的感情,嘉靖帝知道严嵩这些年一直为他这个「呼风唤雨」的皇帝「遮风挡雨」,因此,嘉靖帝的「倒严」是倒严世蕃及以下的严党官员,但保全了严嵩。

嘉靖帝让严嵩给六心居题匾,告诉即将成为新任内阁首辅的徐阶等文官:不要以为能左右他的意志,作为皇帝的他,就是要倒严党但不倒严嵩,他要杀谁才能杀谁,他要保谁就能保谁。

任性的嘉靖帝下令让严嵩题的匾挂在六心居店铺之上,也是要告诉天下人这一点:

徐阶和吕芳又进来了。两个人心中忐忑,面上却不露任何声色,进来后,都站在那里。
嘉靖也不再叫徐阶入座,而是望向严嵩:「严嵩。」
严嵩:「罪臣在。」
嘉靖望着他:「听说你今儿早上想给六心居题块匾,那个老板不要。有没有这回事?」
什么事都瞒不过这位皇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这件小事这么快他居然也知道了,而且在这个时候提起,徐阶吕芳立刻料到又有乱石铺街了!
严嵩却立刻有了心灵感应,眼神也亮了许多,望向嘉靖:「回皇上,确有此事。人之常情。」
「朕不喜欢这样的常情。」嘉靖飞快地接过话头,「吕芳,准备笔墨,让严阁老在这里写,然后盖上朕的宝章,送到那个酱菜铺去,限他们今天就刻出来,明早就挂上。」
这句话一出,不只是严嵩心潮激荡,徐阶大出意外,连吕芳都有些感到突然。
「都准备着呢。」吕芳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顺应嘉靖的突变,立刻答道。
精舍里各种尺寸的上等宣纸都是常备,吕芳立刻从墙边的橱格里抽出了一张裁成条幅的宣纸摆到了御案上,砚盒里的墨也是用上等丝绵浸泡着,这时搁到香炉上略略一烤,也就熔化了。
做完这些,吕芳对严嵩说道:「严阁老请吧。」
严嵩这时有些迈不开步,徐阶走了过去,搀着他走到了御案边。
吕芳将那支斗笔也已在温水中烫开了,递给了严嵩。
嘉靖也慢慢走到了御案边,看严嵩题字。
握住了笔,严嵩便凝聚了精力,在砚盒里蘸饱了墨,又望了望嘉靖。
嘉靖满眼鼓励的神色:「写吧。」
「是。」严嵩左手扶着案边,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一笔下去,写下了「六」字那一点。
「宝刀不老。接着写。」嘉靖又鼓励道。
严嵩接着写了一横,又写了一撇,再写了一点——那个「六」字居然如此饱满有力!
「好!」这一声赞叹,徐阶叫出来时显得十分由衷。
嘉靖斜望了一眼徐阶,露出赞赏的眼神。
严嵩又蘸饱了墨,一气写出了「心」字。
心中再无旁骛,严嵩又蘸墨,写出了最后一个「居」字!
三个字笔饱墨亮,连嘉靖在内,徐阶吕芳的目光都紧落在那幅字上,精舍里一片沉寂。
严嵩这才又抬起了头,望向嘉靖。
徐阶和吕芳也都悄悄地望向嘉靖。
嘉靖却依然望着那幅字,沉默无语。

喜欢玩文字游戏的嘉靖帝借把「六心居」改为「六必居」,在「心」字上加了一把「刀」,意欲「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人之心」:

「都好。」嘉靖终于开口了,「就是‘心’字不好。」
严嵩:「那罪臣重写。」
嘉靖:「不是字不好,而是名不好。为什么要写成‘六心居’?」
严嵩:「回皇上,这个店是赵姓六兄弟开的,因此起名‘六心居’。」
嘉靖:「六个人便六条心,这就不好。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我大明现在是六千万人,照他们这样想,那便是六千万条心。朕替你出个主意,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六合一统,天下一心!」
「皇上圣明!」徐阶第一个在嘉靖的身边跪下了。
严嵩再也忍不住了,眼中终于渗出了浊泪,扶着御案也要跪下。
「不用跪了。」嘉靖阻住了他,「改吧。」
「是。」严嵩左手扶着御案,右手将笔又伸到墨盒里蘸饱了墨,探了探,憋足了那口气,在「心」字中间写下了浓浓的一撇!
「好!盖上朕的宝章!」嘉靖大声说道。
「是。」吕芳到神坛上把嘉靖自封的那三个仙号的御章都捧了过来,「启奏主子,用哪一枚宝印?」
「为臣要忠,为子要孝。就用‘忠孝帝君’那枚宝印。」嘉靖说道。
「主子圣明。」吕芳把装着御印的盒放下,从里面双手捧出了「忠孝帝君御赏」那枚章,走到那幅字前,在朱砂印泥盒里重重地印了印,然后又伸到嘴边呵了一口大气,在条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

清流派高层没有想到,在血经事件之前,嘉靖帝就下定了「倒严」的决心,他们的全力一搏,对于「设百官如家奴」的嘉靖帝来说,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虽然清流派上台了,但是大明王朝的政治风气并没有什么改变,嘉靖帝依然「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上下依然挥霍无度,百姓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明嘉靖四十一年,执掌朝政二十年的严嵩严世蕃父子倒台。但出于种种复杂暧昧的政治关系,嘉靖帝倒严而不倒严嵩,「赐嵩致仕,年赏禄米一百石」,严世蕃等严党的核心人物也仅论罪流放,多数严党官员依然在位,奢靡贪墨搜刮之风「无稍遏减」。至嘉靖四十四年,多省灾情频发,国库益空,赋役益重,天怒人怨。徐阶高拱张居正策动御史再度上疏,该年五月嘉靖帝虽诛杀严世蕃等,天下不齿嘉靖已甚。

血经事件的关键人物高翰文和芸娘离开京城,失去仕途的高翰文做了商人:

裕王黯然地望着地面:「难为大家了。开了春官员的欠俸一定要补齐,灾民和难民尽量不要再死人。淞江那个棉布商叫来了吗?」
张居正答道:「回王爷,出府的时候臣便和徐阁老安排了。刚才臣问了当值的太监,他们早来了,一个由徐侍郎陪着候在门房,一个在寝宫回李妃娘娘的问话。」
裕王先是一诧,脸色立刻难看起来:「谈淞江棉布的事李妃问的什么话?何况深更半夜,怎么能让一个商人到寝宫去!」
徐阶向张居正望了一眼。
张居正接言道:「怪臣等没有说清楚。这两个人王爷都认识,便是高翰文夫妇。」
「是他们?」裕王有些意外,「你们请来的在南直隶做棉布生意的两个大商人是高翰文夫妇?」
张居正:「回王爷,正是。高翰文罢了官后回不了家,亏得那个芸娘有些积蓄,在南直隶和浙江各商行也有些关系,两人便做起了生意。没有官运却有财运,不知他们是如何经营的,四年下来淞江的棉业有一半都是他们在做。现在在寝宫回李妃娘娘问话的便是高翰文的妻子。」

嘉靖帝得到了张三丰的血经,但任何道教圣物乃至修道都不能让他「再活五百年」。

嘉靖帝病了,不仅有因为多年服食丹药造成的身体疾病,更有「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二十余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的为政弊病。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一个官员调任北京户部主事。

户部主事是六品官,在京城,这算不上大官。

但这个户部主事却是来给嘉靖帝「治病」的,他一到京城,就做了一件「正人心而靖浮言」的事,立刻就震动了朝局。

几个月后,这个户部主事更是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彪炳史册的事。

「大明神剑」——海笔架、海青天、海刚峰——海瑞,带着他的「真经」,来找嘉靖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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