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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Darth Vader 會成為一個高人氣的反派角色?

2016-01-07影視

謝謝邀請!達斯·維達之所以高人氣,是因為他身上既有古希臘神話裏「神」的影子,又有現代世界裏「革命者」的氣息。這也和創作者對他的偏愛分不開,從絕地到西斯的「反叛之路」,從阿納金·天行者到達斯·維達,正史用整整六部曲來渲染,直到第七部【原力覺醒】,後人依然對他頂禮膜拜。


阿納金·天行者的命運非常接近【伊利亞特】的套路,作為英雄和天選之子,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但澎湃血氣驅使下的掙紮與反抗,還是讓觀眾感到心情激蕩,過目難忘。他的原力之強,在動畫片【複制人戰爭】第三季15-16集有明確的表現:在Mortis的祭壇上,日月無光,阿納金讓光明原力和黑暗原力同時俯首稱臣;他的師父歐比萬望向夜空,雲開霧散,幾顆疏星正從薄雲中顯現。



比起他的能力和宿命,他對官僚制的挑戰與失敗,以及來自於本能的「革命」沖動,才真正令人無限感慨。


絕地和西斯的對立,本質上來說,是理性和血氣的對立。絕地就像哲人,贊美和奉行理性。西斯就像戰士,歌頌血氣,發掘血氣裏的任何可能。血氣(thymos)的近義詞是憤怒,同時在情緒的激蕩中,包含著奮不顧身的實踐。絕地和西斯不斷角力,對政府的影響此消彼長,整個星系各執一端針鋒相對,也正對應著哲人王和僭主所代表的政治制度的此起彼伏。


阿納金九歲進入絕地受訓,絕地組織有一個學徒-武士-大師-長老會的晉升渠道,前三個階段與個人戰鬥力、三觀相關,後一個階段就是管理層,一切相關決議都有長老會討論做出。層層晉級,按部就班。可以說,絕地組織是一個「按照能力和資歷分工、分層管理原則建立起來的行政權力體系」,服膺的是「法理權威」。


他接受的是這樣的絕地信條:


There is no emotion, there is peace.

無需激情,平靜心智。

There is no ignorance, there is knowledge.

勿隨愚昧,順從真知。

There is no passion, there is serenity.

勿縱情欲,沈靜明意。

There is no death, there is the Force.

無有滅亡,唯行原力。


可是絕地對人的隔離培養,忽略一個「天性」的問題,不僅忽略天性,還帶著「存天理滅人欲」的味道,比如不許結婚——師父歐比萬可以四處留情,但阿納金明媒正娶就是要被吊路燈——好像不結婚反而更加「政治正確」了。絕地組織「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內裏爛掉大半,外面還是一派光鮮;管理者面目可憎,持身不正,教育原則又死板僵化,代代出幾個叛出師門者,不足為奇,況且那些本性張揚的天才。(所以受歡迎的反派,不只達斯·維達,還有杜庫伯爵。)


絕地認為需要克服的emotion和passion,基本上是阿納金的生活必須:反抗奴隸主沃圖的壓迫,反抗絕地長老會的壓迫,反抗絕地教條的壓迫,反抗帕爾帕廷的壓迫。換句話說,阿納金常常用生命的本能(愛欲)在反抗、挑戰一切權威,這種挑戰,在 對抗絕地官僚制 的時刻,完成了他的陣營轉變和命運轉折。


矛盾在EP3中得到激化,共和國一直以來空有「民主」之名,絕地長老會冥頑不靈,表裏不一:


阿納金望著眼前這位朋友,突然覺得很惡心。就在昨天,他還在向自己保證以後決不再違背絕地信條,可如今絕地長老會竟然告訴他,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暫時不去理會絕地信條!(【西斯的復仇】青少年版,童趣出版社,2015年,第87頁。)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我們宣誓效忠的絕地信條到底是什麽?」(同上,第92頁。)
"要是我們都不相信阿納金,他還怎麽信任我們呢」(同上,第97頁。)
溫杜把光劍對著苦苦哀求的議長,厲聲吼道:「你這個西斯敗類,我現在就了結你。」聞言,阿納金急忙向溫杜抗議道:「你不能殺他,大師。他必須接受審判。」「……不除掉他太危險了。」溫杜解釋道。要是絕地大師和西斯尊主論調一致,那到底該如何區分他們的善與惡呢?(同上,第145頁。)

絕地長老會允許阿納金列席,但不授予「大師」稱號,同時管理者人浮於事,又擔心帕爾帕廷「權力太大」,又擔心自己沒有權力,絕地大師們已經意識不到自己每天在打自己的臉,可惜總是有人意識得到的。


可能有人覺得:也還好吧,湊合過下去唄。


不過筆者恰巧有一段感同身受的生活:戒備森嚴,等級制分明,對於年輕人只有懷疑、取笑、虛假的同情、無恥的剝奪。他們習慣用冷嘲熱諷和冠冕堂皇的馬列主義說辭,將一切不公和醜陋輕輕抹去。報到時讓人熱淚盈眶的【國際歌】,實際上每一句都在諷刺周圍的一切;越是倍加珍視的東西,越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腳下踏著的塵泥。無聲無息,一個人的生命在這個摸不到的又真實存在的制度下,即將像粉塵一樣消散在一環連著一環的壓迫裏。


「每一次克制都成了良心的一種動態源泉,而滿足的每一次新的被拋棄都是良心變得更加嚴厲和偏執……我們未予滿足的每一個攻擊沖動都被超我接受下來,從而進一步增強了它的攻擊性」。(【愛欲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67頁。)

這種日子能不能過下去,值不值得過下去,沒有所謂「標準」答案。


1956年,【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裏,生活在官僚制陰影裏的小林,除了問責領導,也沒有別的法子了,結果最後不了了之,還同情了領導一把。即使是身居高位的人,面對官僚制本身的運動和規律,都會顯得軟弱無力。


性虐待狂首領、資本主義剝削者,都被改造成了某個官僚機構的拿薪俸的成員,而他們的臣民是以另一個官僚機構的成員的身份與他們打交道的。個體的痛苦、挫折和無能都導源於某種多產和高效的制度,盡管在這個制度中,他們過著前所未有的富裕生活。負責組織個體生活的是這個整體,是這個制度,是決定、滿足和控制著他的需要的全部機構。攻擊性沖動失去了攻擊的物件,或者說,仇恨所遇到的都是笑容可掬的同事、忙碌奔波的對手、唯唯諾諾的官吏和樂於助人的工人。他們都在各盡其職,卻又都是無辜的犧牲品。(【愛欲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85-86頁。)

在這個制度下受到的任何壓抑,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物件作為心理發泄的投射——誰都不痛快,指責誰都沒有意義。劉震雲筆下的小林(1991【一地雞毛】)是過下去了,但那樣的生活,是和雞毛一樣蠅營狗茍庸庸碌碌的生活。而且,個體生命受到壓抑,表面看是小問題,往深裏想是大問題——國家社稷能不能朝氣蓬勃,人民能不能創造一個新天新地,和個體生命的感覺有著緊密的關系。這是意識形態對生產力的反作用。


所以,還真需要有人「過不下去」;也確實有人要告訴大家,別這麽「過下去」。


在社會主義社會,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存在,國家機關中某些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的存在,國家機構中某些官僚主義作風的存在,國家制度中某些環節上的缺陷的存在,是和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相矛盾的。任它發展,就會妨礙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鞏固,破壞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鬥爭……不可避免。人們想要避免,也不可能。(【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01-103頁。)

阿納金畢竟不是知識分子出身,過不下去?打個天翻地覆就是。阿納金本人是個戰士,沒有反對官僚制的理論深度,也沒有共產革命的犧牲精神,打爛這個枷鎖是他的本能——保護母親,保護愛人,保存自己。



難道要我告訴你我違反了絕地信條,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階下囚嗎?還是要我告訴你絕地長老會也無視絕地信條,讓我去監視議長?議長這邊聲稱絕地長老會企圖控制共和國,絕地長老會又說議長權力太大。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或者該相信些什麽了。而且我最最害怕的,連想都不敢想的,就是萬一有一天我失去了你,這世界對我還有什麽意義。(【西斯的復仇】,童趣出版社,2015年,第114頁。)

阿納金一直以來逃避政治世界,當逃避時,他不斷喪失著存在意義;當不得已被拋入政治世界時,命運的真相才豁然洞開。既要推翻絕地,也計劃推翻帕爾帕廷,對立面太多,幾乎沒可能不失敗。令人痛心的是,被阿納金視為父親的歐比萬,依然沒用絕地的「自由博愛」來挽救弟子,他唯一遵奉的是信念,是殺掉阿納金——一位絕地楷模最真實的想法。


阿納金肢體盡毀,套上了鋼鐵的外殼,由此變成了一個「非人」的怪物,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符號,而他用來砸碎壓迫鎖鏈的暴力,又成了這條鎖鏈上新的一環,反對這條鎖鏈的鬥爭,也將在這條鎖鏈上展開。文化革命沒能成功的事情,暴力革命也沒能成功,銀河系從共和國而帝國,從帝國而共和國,這是星戰的本質——政治寓言。


阿納金和帕爾帕廷的統治,畢竟還是血氣的統治。在【王制】中,柏拉圖強調城邦中的正義來自三個部份的各盡其職,統治者以理性統治城邦,士兵用血氣保衛城邦,代表著欲望的農夫與工匠從事生產,前兩者是城邦組成中的上層,後者是下層。而上層的兩個部份有其一占據了主導,那麽城邦的性質也就完全不同。


如果血氣支配著理性,將一個壓倒性的統一賦予城邦,盡管必需卻隱含著暴政。阿納金在掌權之時,也頗有一些「卡裏斯瑪統治」的味道,憑借超凡魅力與個人權威來實作管理,也許他認為這比服膺「法理權威」的制度好多了,實際上,這也只是另一個層面的官僚制罷了。「法理權威」和「超凡魅力權威」同樣是以官僚制為基礎,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阿納金確實是現代世界的「革命者」,而非傳統世界的叛逆者,雖然他的「革命」,確實是要打個引號的。


不能否認的是,阿納金作了很多惡,在正傳裏就是邪惡的化身。然而很少有人去研究政治寓言下,阿納金的作用與意義,常常把他視為一個中二的少年在成人世界裏一敗塗地。官僚制的壓迫,並不像奴隸主對奴隸的壓迫——毒打,謾罵,不給飯吃,當牛當馬——那麽直觀,那麽直接對應肉體;官僚制是管理的制度,不可能透過解放而被象征性地克服:人是不可能擺脫管理及其法律的,因為這些東西 似乎 就是自由的最終的保證,對它們的反抗,再次成了最大的罪惡。


阿納金推翻這個制度的代價,是剜肉醫瘡,鮮血淋漓;推翻這個制度的後果,是再一次深陷其中,難於自拔。



帕德梅手上掛著很久以前阿納金送給她的賈波木片項鏈。那時阿納金九歲,她十四歲,對於那時的他們,戰爭是難以想象的,西斯尊主也只是個可以一笑置之的噩夢而已。(【西斯的復仇】,童趣出版社,2015年,第219頁。)

英雄的故事落幕了,轟轟烈烈的反抗也是過眼雲煙,留下來的只有死亡、傷痛和回憶。阿納金·天行者用行動撕裂了銀河系一以貫之的價值和歌舞升平的歷史,讓我們看到了更加殘酷、更加吊詭、更加錯綜復雜、更加可悲可嘆的政治現實。盡管他的行動被最大程度上的汙名化,但他也確實是一個反派。值得指出的是,我們從他身上,能發現一些真實世界的觸點,和我們曾經有過、未來也許會有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