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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體的喪禮,時代的落幕

2022-01-05影視

成功了,就是一道風景,失敗了,就是美好回憶。 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好像老在做著讓人覺察不到的小事,還總是失敗,還總是不放棄。
———電影【鋼的琴】


壹——夾縫中靜默流淌著的淚與回憶

2011年7月,一部冷門到許多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小眾電影【鋼的琴】在國內院線放映,與它同期上映的【建黨偉業】與【變形金剛3】作為最受觀眾期待的年度大片占據了當時大部份的票房份額,【鋼的琴】最終只獲得641萬元的可憐票房,像一個「聊勝於無」的插曲。

但一部優秀電影不能用票房去衡量, 【鋼的琴】作為一部荒誕喜劇真實地記錄了中國東北地區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所發生的一系列切實可感的重大變革。 那是一個空氣中彌漫著下崗風潮的悲傷年代,浸透著產業工人的汗水與淚水,澆築了屬於他們的鋼與鐵之歌。

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受前期「物價闖關」失敗的影響, 國民經濟開始陷入滯緩狀態,大部份國營企業處於持續虧損之中。

中央為實作「使大多數國有大中型虧損企業擺脫困境,使大多數國有大中型骨幹企業到20世紀末初步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目標,提出「三年搞活國有企業」,開始逐步領導國企改革向縱深發展。

除了少數具有資源壟斷優勢的大型企業幸免於難,其余數以十萬計的企業被「關停並轉」,超過2000萬的產業工人下崗分流。

當時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型尚在適應期,還沒有建立起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廣大國企下崗職工為此做出了巨大的犧牲,這是中國工人階級無私奉獻的偉大精神寫照。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一批產業工人,忠於職守、技能高超——否則不可能用手工的方式打造出一台鋼鑄的鋼琴。


電影以一個飽含深意的鏡頭開場 ——夫妻二人分立在房子兩旁,談論著離婚,主人公陳桂林身處破敗不堪的一角,身後站著一堵漆黑陳舊的墻與孤獨聳立的煙囪,而他的妻子小菊這一邊的房頂卻完好無失真,道路暢通無阻,一眼望去是一排排整齊的房屋。

電影在此就已經預示了兩人截然不同的命運: 丈夫陳桂林下崗了,生活落魄,妻子重新跟了一個賣假藥的有錢人,過上了富裕的日子。

導演在這裏很巧妙地運用了樂隊指揮視點的拍攝手法,將舞台劇那種靜止不動的人物中心畫面特點引入電影當中,隨後從視覺上將兩人的畫面分開,制造出一種矛盾突出的割裂感,夫妻二人不再共享同一個空間和語境,由此引出整個故事的主要戲劇沖突: 關於孩子撫養權的爭奪。

貳——追夢路上伴隨著的坎坷與笑意

女兒小元十分熱愛彈鋼琴,她提出誰能給自己買一台鋼琴就跟誰,這對於剛剛下崗的陳桂林來說無疑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挑戰,但為了挽留唯一的女兒,他也努力嘗試著各種方法。下崗後的陳桂林沒有了經濟來源,於是和自己的朋友們組建了一個小樂隊靠給各種紅白喜事演出來維持生計,當然,他們也都是一群下崗工人。

影片專門給了一段頗具黑色幽默的長鏡頭來記錄他們的「演出」:本占據著舞台中央的樂隊在離世老人的葬禮上演奏著符合葬禮悲涼氣氛的俄羅斯民歌【三套車】,突然被老人的兒子以步伐沈重為由當即喊停,樂隊被迫改唱歡快熱烈的【步步高】來幫助老人」加快步伐」。 此時橫移鏡頭將工人們慢慢推出了畫外,預示著洪流滾滾的變革浪潮已經逐漸將他們這群人邊緣化,被喊停的不只是演奏的音樂,也是一個舊時代的終章。

隨後鏡頭移到了這場葬禮上,這是誰的葬禮呢?初看似乎僅僅只是這位老人的葬禮,但其背後仍在不停喘著白煙緩慢運轉著的兩座冷卻塔告訴了觀眾, 這其實是一個工廠的葬禮,也是下崗工人們自己的葬禮。


最初陳桂林本想做個假鋼琴隨意糊弄一下,於是把一塊木板上色塗成黑白琴鍵的樣子,還摞起了一排書並給蓋上布當作琴身。

不得不說 這架「假鋼琴」雖然不能彈奏出聲音,但也確實給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庭帶來一絲真切可感的溫暖。 在妻子的要挾下,陳桂林不得不踏上向親朋好友借錢的路途,甚至在籌錢無望後萌生出偷盜學校鋼琴的想法,但最終無一例外地走向了失敗。

經過深思熟慮後,陳桂林決定靠著原來在鋼鐵廠的手藝自己造一架鋼琴,於是便叫上樂隊的兄弟們開始了 打造這架史無前例的鋼的琴 的故事。

其間的滋味不能說不艱辛,但縱使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和意外, 這群從前在生產線上最能吃苦的一批下崗工人也總是能創造條件完成任務。

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角色便是季哥。作為原來鋼鐵廠的老大哥,當陳桂林前來向他求助時,季哥一腔義氣地選擇出手幫助,為他提供需要的制作場地,即便後來被人舉報銷贓,也堅持著將自己的活兒幹完,隨後瀟灑離去,只給行著註目禮的眾人留下一個堅實可靠的背影, 或許這便是對工匠精神最好的詮釋。


臨近影片結尾,眾人登上山丘圍觀那兩座被打上工業時代深深烙印的煙囪迎來爆破,它們終究還是倒下了,空氣中升騰起煙灰一片,淹沒了人群模糊的身影,卻在他們的心中升起了鮮亮的喪幡。

鋼琴終於如約完工,只不過陳桂林的目的已經不是為了爭奪女兒的撫養權,只是給自己一直不願承認但確實消逝了的過往那數十年虛無縹緲卻又觸手可及的青春歲月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他知道這一切看起來顯得是那麽矛盾,那麽難以置信,但 現實就是如此,既然沒有選擇的權利,至少要有接受的勇氣。


最終妻子帶著女兒小元來驗收鋼琴, 盡管女兒已經做出跟母親離開的決定。 當女兒問他想聽什麽曲子時,陳桂林只說了一句:「 越簡單越好。 」隨後影片在一曲【啄木鳥】的伴奏中落下帷幕。

曾經支撐起共和國脊梁的產業工人「倒下」了,靠「賣假藥」賺得盆滿缽滿的無良商人過上了好日子,我們所歌頌的自由平等在此時也只存在於理想主義者的空想裏。 回望這一切,陳桂林們所期盼的簡單生活或許從來都不容易。

三——劇裏戲外的現實一種

當了解了電影的拍攝背景時,我真切地體會到 這部電影的制作過程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再造「鋼的琴」呢? 電影【鋼的琴】作為導演張猛東北三部曲的第二部作品,延續了第一部【耳朵大有福】的幽默喜劇色彩,表現了東北人豪爽風趣、吃苦耐勞的性格特點。但第一部作品的好口碑並沒有給【鋼的琴】帶來多少紅利,開機兩周後,劇組的賬上只剩下47塊錢,只能被迫停拍到處找人投錢。

主演秦海璐和王千源甚至將部份片酬投入到電影制作當中,整個劇組租住在民工居住地,可以說電影中眾人制作鋼琴的場地和現實拍攝環境無異,導演張猛覺得自己就像片中的陳桂林。

而這恰在2010年中國內地電影票房市場突破百億大關之際,各類商業資本大片的狂飆突進與【鋼的琴】的慘淡收場顯得格格不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鋼的琴】的慘淡收場也反映出時代與觀眾對這類影片的「不接納」,正如劇中的下崗工人不被他們那個時代與人們所接納一樣。 但值得欣慰的是,這部票房慘淡的電影在各大國際電影節上獲獎無數,主演王千源憑借此片一舉拿下東京國際電影節影帝,導演張猛也多次獲得最佳導演提名。然而浮華過後,似乎並沒有激起千層浪,東北地區上的人們繼續著自己的生活,拍攝和得獎,如同那兩座被爆破的煙囪一樣,過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如今的東北似乎依舊是那個被人們調侃為「投資不過山海關」的落後地區,「重振東北老工業基地」似乎也只是一句口號。 陳桂林造好了鋼的琴也沒有留住女兒,張猛造好了【鋼的琴】也沒有取得滿意的票房,他們都開始懂得了資本的力量, 這是他們一場悲壯的白日夢想,情懷濃厚,念念不忘。


隨時代一同被碾碎的,是一個個平凡到不起眼卻又壯美熱烈的希望。 人們的喘息中夾雜著鋼鐵銅銹的焦苦,垂下的頭顱似乎只是為了與腳下的土地更加緊密相連,正如不屈的靈魂一般在一大半的苦難中找尋剩下的若有似無的詩意。到最後,只留下一地塵埃,與那遠方仍舊縈繞著的挽歌—— 那是一代人的心有不甘,也是他們在妄圖掙紮中幻滅著的青春。你將歷盡滄桑,我已竭盡綿力。

我想,若這個時代真有尊嚴,它從來在民間。

肆——使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

最後,我挑選了這句我很喜歡的1997年【南方周末】的新年獻詞作為全篇的結語標題,它總能讓人在迷茫無措時觸摸到希望的模樣。

即使是在這樣一部溢滿悲情色彩的文藝作品裏,我依然能看到小人物在浩浩湯湯的變革大潮下的愛恨分明與灑脫盡興。 盡管生活不易,但我們終究還是生活了下來,從容且踏實。

回望中國改革開放一路走來,你會發現這不是可以一概而論的四十年,所謂四十不惑,不過是在歷經華彩與亂象共生後的沈穩。那是多麽艱難的歲月, 每一次改革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每一腳都踩在人類歷史的無人區,一路激蕩,其中不免會對一部份人產生沖擊。

今日的我們沒有資格去苛責那個時代的人們,而應該更多地去思考如何做好時代給我們的答卷。

無論是國家還是每一個個體,總會經歷起落沈浮,但其中的精神卻值得不斷傳承——愛拼才會贏,未來不是夢。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希望本就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 希望從來也不拋棄弱者,希望從來不也是我們自己嗎?

END

作者|華中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向正傑
指導教師|姜權權

文章轉自獅山論道公眾號——向正傑:個體的喪禮,時代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