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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春節檔算不算「最弱春節檔」?

2024-01-30影視

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相比往年,今年的春節檔並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大片」,制作體量與類別劃定都偏向於中等和「文戲」,不再是歷來那種高舉高打的視覺震撼之作。其原因可能來自於制作初衷,並非瞄準春節檔的特供,而是在各種後期考量下「挪」到這個檔期。

從「聲勢」而言,這肯定會導致春節檔的相對冷淡。但這也讓這些作品比歷年更加關註戲劇內容創作本身,而不再是用更多商業化與表層內容化的方式去「拉客入場」。今年的一些作品也許不夠勁爆,但或許更值得細品,比如韓延生命三部曲終結之作的【和你一起搖太陽】。

從【滾蛋吧腫瘤君】和【動物世界】開始,韓延就證明了自己駕馭標準商業類別片的能力,隨後更是推出了「生命三部曲」系列中的前兩部,【送你一朵小紅花】和【我愛你】。

必須要承認的是,這兩部作品也有著市場性的考慮,在一些環節進行刻意的煽情以尋求觀眾的共感,從而削弱了主題的表達效果,而它們的題材選取也往往難逃「蹭社會最熱點和受眾同理心」的嫌疑。作品質素並不算完美,創作思維也難言絕對純粹。但我們也不能忽視韓延在整體上的亮點,比起一般的「絕癥」「苦情」題材電影,生命三部曲的前兩部還是有著呈現與思考上的獨特性,表現出了韓延在創作中相對嚴肅的一面。這與商業化的另一面並立,互相有所削弱,但不至於完全抵消。

在這個系列中,韓延依然展示了自己對於類別化元素的得心應手,傳達出了感人至深的濃烈情感,同時又適當地植入幽默輕松的氛圍,中和掉過於淒苦的觀感。與此同時,韓延在創作上顯然更進一步,圍繞著「生命」這個核心議題,表現出了更多的自我思考內容。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生命進入極端階段,即將不可避免地消失,在這種情況下的我們需要拿出怎樣的姿態?

這正是韓延試圖用生命三部曲去解答的東西。而在前兩部中,他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生命走向終點的痛苦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我們必須接受它,將它看作人生行程中的一個正常階段,依然保持住以往對快樂的追求,就像我們用各種方式去獲得過往生活中的享受一樣,繼續挖掘日常裏的美好,過好接下來的每一天,直到終點到來。生命從開始到結束的全過程都是必然發生的日常,我們也需要用日常裏的積極態度去接受它的完結,在生命的旅途中保持樂觀,有始有終。

韓延並沒有回避生活裏的苦難部份,而是正面表現它們,這本身已經是一種反類別化的處理方式,而將之化為日常,不作為苦情賣點創造奇觀,是又一層的反類別化,最後引出對日常痛苦的樂觀態度,則是兩重反類別化疊加的答案,支撐起【送你一朵小紅花】和【我愛你】的優秀質素。而第三部【我們一起搖太陽】,則是一次全方位的升級。

接下來,我們就具體說說這兩部作品。

【送你一朵小紅花】是韓延一貫拿手的絕癥片,但他卻做出了與「腫瘤君」很不相同的思路。「腫瘤君」始終處在一種偏向於幽默輕度的語境之中,病痛的細節大體上由詼諧的方式進行處理,更有著偏向於青春漫畫風格的全域構建。

相比之下,【送你一朵小紅花】最引人註目的手法,無疑就是對病痛生活的真實還原和細節呈現。關於主角韋一航和馬小遠,在這裏無需贅述,韓延在配角細節上的功夫同樣可觀,他意識到了病痛生活在病人身體之痛以外的家庭困境之痛,因為治療而陷入的經濟窘迫,並用細微的部份自然地表現出來。

例如,韋一航的媽媽開車出停車場,為了省一點車費,就跟停車管理員不停扯皮,直到對方無奈放行。這就是對病人家屬的真實還原,一般的同類電影會將她變成一個更純粹的被同情者,但本片卻大膽地讓這位母親看上去有了那麽一點算計摳門的小家子氣,再想下去則看到了她的生活之痛,因為孩子的疾病而不得不放棄自尊。而在韋一航的父親身上,同樣存在著類似的細節。在韋一航給父親煮面條的段落中,鏡頭帶到了父親在吃面時的背影,衣服上有幾個破洞,不經意地流露出了絕癥家庭中的父愛,為了將這溫馨的父子時刻延續下去,只得承受吃穿上的不體面。

這樣的細節並非戲劇性很強的內容,更談不上什麽情感宣泄的高潮,它是對生活細節的再現,來源於主創對現實中患者家庭的觀察。對於這些家庭來說,疾病帶來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作用於日常裏的各個局部,因此影響的痕跡也會出現在各個細節之中。它不是虛構的奇觀,而是每天的日常,所以才足夠真實,是現實中隨處可見的疾病之痛。

當疾病之痛成為日常生活的時候,主角對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積極態度也就同樣變得日常化,脫離了奇觀敘事與誇大抒情導致的離地感。韓延從韋一航的視角出發,展現了他看待疾病人生的態度轉變,從一開始的消極到馬小遠影響後的勇敢追愛。即使生命即將走向盡頭,我們依然站在人生的過程之中,依然有能力與必要去積極地追求一切美好,比如愛情。在韋一航和馬小遠的愛情高潮時,二人假裝穿越撒哈拉沙漠,在模擬旅遊中抒發著對寬廣世界的向往。他們不可能走到現實裏的撒哈拉,也不會擁有那般廣闊的未來人生,但此刻的愛情與向往卻是確切存在的東西,給他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賦予了意義,將這一刻過好,將生命行程中的每一刻過好,就是對待生命的正確態度。

如果放到一般的絕癥片中,這會是一個非常離地的段落,但由於整體上對疾病生活的日常化營造,它也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兩人的現實生活內容,變得更加可信,是現實裏病人完全可行的生命態度。日常化的病痛,帶來日常化的積極與樂觀。

而在【我愛你】中,韓延將目光轉移到了老年人群體,采用的依然是上述的日常化手法。

這一部中的痛並不僅是疾病,而是在生理與心理上被同步拋棄的雙重痛苦。老人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同時也越來越無法跟上時代發展的節奏,被拋在後面,甚至根本不能進入由年輕人主導的當代環境之中,自己的生活在家庭和社會層面都變得閉塞與孤獨起來,肉體和心靈都在逐漸死亡。

本片敏銳地觀察到了老年人與時代的錯位,將這種錯位的痛放在兩個主角的身上,並賦予了極度日常化的氛圍。我們還是來看細節,最貼近現實日常情況的設計便是兩個人的最初人設。韓延並沒有刻意讓他們在初登場時討好觀眾,反而表現得有點倔強,甚至在外人眼中不可理喻,似乎一直在給大家添麻煩。二人一開始相遇,常為戒就與街道管理員起了沖突,像我們經常看到的倔老頭一樣,拿著自以為的公理不依不饒,火氣上來了甚至揮舞起鞭子,一副得理不饒人的頑固勁頭。而在李慧如的身上,我們同樣看到了身邊常見的老奶奶形象,她會為了節儉而去撿垃圾,將廢品堆在公共空間裏,給人添了麻煩卻還不改正,為了保住這點資產而推三阻四,似乎只有自己的勤儉節約最重要,而對公共空間這種當代理念則缺乏認知。

他們秉持著自己的那套思想,與當代的社會環境格格不入,這並不完全是社會的刻意排斥,也有老年人自己不願讓步適應的因素,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來的。這是現實裏老年人的慣有狀態,會削弱常為戒與李慧如的主角光環,卻讓他們完全變成了日常化的老頭,在作為年輕人的我們眼中不那麽友善,而這種並非故意的沖突正是他們在當代社會中真實存在的痛苦。

而在家庭層面上,韓延同樣設計了大量的細節。例如,常為戒和家裏人一起吃飯,他拿出了自己制作的泥人玩具給孫子,年輕人們卻各自玩著手機,那才是他們眼中的玩具,而泥人不過是老年人的落伍認知罷了。這種細節同樣會讓我們想起自己生活裏的畫面,甚至會浮現出自己被家長教育後無奈接過,卻依然不放下手機的消極抵抗。

比起大開大合的悲慟,這樣的細節融在各種場景裏,其實更加表現著老年人在精神上的痛苦。如果只是面對偶爾的高潮打擊,他們或許尚可消受,但無時無刻的日常卻是對生活更大的影響,整個人生都陷入了精神與肉體的慢性死亡階段,自身的存在逐漸被拋離環境,無聲無息地消逝,因細節而顯得格外有現實感。

由此一來,老年人的應對心態也就有了對接現實的日常化特質。韓延沒有回避老年人與時代的必然脫節問題,更不會抹除他們面臨的死亡,這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如果否認或輕易解決就會過於童話了。因此,韓延強調的是老年人自我的精神世界,是他們在內部構建起的心靈樂園。他們需要承認自己在外部現實世界裏的痛,但這不意味著對自己人生的徹底放棄。即使是如今被逐漸拋離的時點,同樣是完整人生裏極其正常的一個階段而已,只要相應地繼續積極生活就好。老年人很難融入年輕人主導的外界,卻可以在自己的世界中尋找歡樂。

常為戒和李慧如的愛情正是如此。電影始終沒有讓他們找到與年輕人和外部社會相處的辦法,這種痛是每個人走向老年後的不可逆之苦,但他們能擁有的是對自身世代之愛情的向往。對於所有人生階段的人來說,愛情都是絕對美好的存在,不會因為老年而失去價值,反而更能在現實困境中支撐起老年人的生活。常為戒和李慧如曾經放棄了愛情,前者因為妻子的死亡,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不足以談情說愛,後者則因年輕時虧欠太多,自感人生已錯過了追愛的階段。

然而,他們其實也擁有說出「我愛你」的權利,就像常為戒所表白的一樣:我們是老了,但只要沒蹬腿,那就得繼續躁,直到把這口氣咽了,我都不會和你分開。既承認了死亡將至,又不放棄在終點到來前的追愛,讓人生閃耀到最後一刻。黃昏戀其實是電影裏不常見的題材,往往與我們對現實的認知較為疏遠,因此也很難做到現實說服力。但在【我愛你】中,經由對老年人生活感受之痛的細節與日常化呈現,黃昏戀的展開、實作,以及其對老年人的人生意義,也就自然變得落地了。

而在今年春節檔,系列的第三部【我們一起搖太陽】也終於上映了。作為生命三部曲的收官之作,韓延又會帶來什麽樣的表達呢?是對前兩部的延續?還是在繼承的基礎上再做升級?

正面表現疾病生活的各種細節,賦予其日常化的氛圍,再由人物進行積極正面的反饋,這是此前兩部作品裏的模式。現實的痛苦與精神的美好並立,用精神追求來應對現實中必然的不美好,是前兩部裏對生命的觀點。在【送你一朵小紅花】中,撒哈拉旅遊只是虛幻,而【我愛你】中,仇美靈和校長寄情的窗戶、木人都只是虛幻之像,謝定山和趙歡欣更是身陷經濟與健康痛苦的結局,兩組作為副線存在的老人都暗示了主線人物常為戒和李慧如的現實未來。

那麽,這會不會是【和你一起搖太陽】的終極答案?個人認為,在三部曲的創作行程中,韓延顯然需要更進一步的人生觀思考,並將之作為收官點展現出來,劃上一個句號。這既是三部曲收官作「表意升級」的題中應有之句號,也是他在一段較長時期中完成創作和生活積累後的個人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