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明顯,王家衛用了大量的筆墨來表達宮二對葉問的迷,以及葉問對宮二的「不迷」。如果不了解這一點,可以再去看一遍宮二最後一次表白的片段。
感情極為細膩、真誠、卑微:
「六十四手,我已經忘了」
「我在最好的時候碰到你,是我的運氣」
「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
「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裏有過你」
一定要認真來討論的話,
我可以說,
宮二這輩子最有勇氣的事,絕對不是殺馬三,不是征戰江湖,不是打遍天下沒有敵手,而就是說這麽幾句話。
說完,她看著葉問。
如果大家去回顧電影就會看到,這裏給到她的鏡子就是一瞟,她說得時候根本無法直視他。
為什麽?
因為迷,因為愛。
不論葉問愛不愛宮二,宮二太清楚了。自己愛。
愛,就會怕。
所以是瞟著眼睛說。
說完,才敢擡眼看他,等他的回答。
那葉問怎麽樣回答的呢?
三個字:別鬧了。
兩個字:冷漠。
一個字:哦。
在宮二表白的過程中,
葉問的神情,
幾乎毫無波動。
宮二這麽聰明,都這樣了,還用葉問開口說啥嗎?
她看一眼就懂了。
那她又能怎麽辦呢?
她垂下眼睛。
她認輸。
葉問: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緣分。」
葉問先生,
武林高手,
一代宗師,
最擅長的事可不是拳拳到肉的搏鬥,
而是刀刀見血的話鋒。
他的話,太利了。
那麽禮貌,客氣,看似寬慰,但實際上,對於一個已經認輸的人來說,她最怕的,便是對手告訴她:
你沒輸。因為我沒想跟你打。
有沒有搞錯啊。
我,宮二,用盡畢生的驕傲,給了自己一個輸給你的理由,
你卻告訴我,
是你自己一個人在打。沒我啥事兒。
試問,宮二不絕望,
誰配絕望。
有人問我,為什麽章子怡在這個戲裏的表演,秒了一眾電影節女神。
這還用問嗎?
非常明顯,
就在這一段,五分鐘裏,
她每一幀神色裏的資訊都完全不同。
那種愛,那種恨,那種寂寞,就像一只熬過了一整個冬天,在下第一場春雨的時候被判了死刑的小鳥在提問:
「媽媽,為什麽我的翅膀揮不動?」
葉問拒絕宮二,拒絕得毫不客氣,毫無情面。
你讓我說他愛過宮二,
我說不出口。
但是,
接下來,就到了神仙王家衛施法的情節了。
接下來的故事是,宮二跟葉問分別,然後抽大煙去世了;
葉問繼續帶徒弟,發揚武功;
其中一個徒弟叫李小龍。
李小龍出場,拍了李小龍趴在窗戶上看他:
然後鏡頭是葉問的背影,他轉身,看著李小龍:
再下一個鏡頭,李小龍在習武,葉問在門外看他打拳:
此前,葉問面對宮二、面對妻子、面對武林,他雖也習慣性皺眉,但是並不算「眉頭緊鎖」,本質上永遠淡定從容。
這裏,他不過是看徒弟練習打拳,
何必苦大仇深呢?
他看到了什麽?
一招一式。
一來一去。
不用懷疑。
他看到了宮二。
李小龍對武功的那份癡迷,
那份要強,
與宮二,
一模一樣。
回想當年自己與宮二兩人金樓交手,也不過就是這番情景:
你來,我往。
你出招,我接招。
人生到頭來不就是如此嗎:
過招罷了。
說是個粗人,
打拳打了一輩子,
打的,
不過就是你的銳氣我的堅強。
宮二走了,
自己老了,
新的生命鮮活倔強的臉出現在葉問面前,
但這,
是不是一場新的重復呢?
葉問會想什麽?
他該想什麽?
他又能想什麽?
「希望有一日,
我可以再見宮家六十四手」
轉譯:
「希望有一日,
我可以再見完整的你。」
你屬於你的人生。
我無法參與,
但我請求著你的美麗與完整。
我不願對抗這世道,不願破壞我自己。
這就是葉問的想法。
那麽
葉問到底有沒有愛過宮二?
我想,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王家衛的敘述裏,宮二,永遠住在葉問心靈的最深處,包括葉問本人在內,也無法將她移出。
在他的一生中,
他總能看到她,
存在於萬物。
你可以說那是他的一場遺憾;
你也可以說那是他的一段錯過;
但是,
在我來看,
那是一次銘刻。
是一個人把自己銘刻在另外一個人的生命裏,
是一個人,把自己的精神嵌入對方的精神,
到最後,到死亡的時候,是分不開的。
如果你覺得這也愛情的一種表現形式,
那麽,
宮二與葉問,
就是愛過;
你如何定義這銘刻,這銘刻就是什麽。
不論如何,他們都用自己的一生,給了彼此一個交代。
只是啊,
真要論什麽愛,
葉問,
顧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