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喚芍月,無人不識我的額娘,她是宮中盛寵十分的華妃娘娘。
我聽宮人說,那年額娘自冷宮中蘇醒,太醫尋來時,才發覺她肚裏已有了我的痕跡。
宮裏人都說額娘自有我後重獲聖寵,但我知她和皇阿瑪只是外人眼中的恩愛,私底下連相敬如賓都算不上。
打我記事起,每回皇阿瑪來到翊坤宮,總是冷著臉離開。
我問額娘,為何不對皇阿瑪笑,為什麽不像熹娘娘一樣和他親密恩愛,連民間話本子裏都說她美如珠玉頗得聖寵,可她甚至從來沒和皇阿瑪並肩而立過。
就連我的名字,也是父皇定奪的。
「芍藥不欺桃李色,月華處處半展紅。世蘭,朕只覺這孩兒與你相似,有如芍藥鮮活。」
可是額娘再無鮮活,頌芝姑姑曾與我講從前王府時的額娘,那時的她活潑明艷,昳麗萬千,是皇阿瑪的心頭肉。
入宮後,她也一如既往地明麗跋扈,可依舊是風頭無兩的寵妃,直到那年舅舅失勢,她被暗算入了冷宮,出來後便雕謝般死寂,再無從前的風韻。
漸漸地,皇阿瑪也不來翊坤宮了,我也只能遠遠在養心殿外望著。
有時蘇公公看見我,時間長了也會招呼我一聲,「外頭暑氣重,公主還是回去吧。」
我行禮後轉身離開。畢竟蘇公公說的,便是皇阿瑪想的,我是個懂事的人。
從記事起,我就一直努力討額娘歡心,學女工修茶道。但做了那些芍藥珠花、玉蝶團扇送給額娘,額娘只淡淡看一眼,便讓頌芝姑姑收在匣裏。
我不知為何溫宜能在端娘娘懷中撒嬌,也不知靈犀如何能和熹娘娘共話月下,我與額娘之間總是隔著一道簾子,蛛絲般難以觸碰。
我望著翊坤宮裏的香爐,那是許久未燒過的空爐子,留著殘存的香氣。據頌芝姑姑說,自我出生以來,父皇就停了從前賜我額娘的歡宜香,改用了檀香。
可我娘只是把那香扔到荷花池裏,漸漸的宮裏的香爐都空了,只留下微焦的殘痕。
我跪在殿內,用手指蘸取焦黑的香痕在大殿地磚上畫著,畫秋千和紙鳶,這都是我想和額娘一起玩的小物什,可她從來都不理會我的哀求。
「芍月,公主要有公主的樣子。」
她只是喝著那茶水,美目盯著前方,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裏是高高的宮墻。
「額娘,父皇說晚膳要去熹娘娘宮裏。」我站在大殿內的陰影中,擡眼迎上外頭的斜陽,微微瞇眼。那無盡的紅色將宮道塗抹得絢爛頹敗,像是鋪滿即將腐爛的花梗。
「知道了,你下去吧,本宮不用晚膳了。」
她端著茶盞,用護甲挑起一枚芽葉,那語氣平淡疏離得仿佛像是和尋常的誥命貴女攀談。
但我知道額娘那冷淡的面目下藏著我不知道的東西。
我從小就被命令獨自就寢,也不顧我反抗,只是被鎖在深深的華麗帷幔中哭著入睡。
那日冬夜我被冷醒,想去額娘房中溫存,結果在隱密處聽見她啜泣,只能凝神諦聽。
「娘娘,安平日日功課都做得出色,騎射也得了夫子好評。」
我偷掀簾子,如豆燈下,額娘蒼白的臉上落滿淚水,美目失了神色,頌芝姑姑正捧著一幅卷軸,上面畫著一個男童模樣。
「本宮什麽都可以不要,只願他平安順遂。」她脫去護甲的手撫摸著畫卷,像是怕碰碎一般輕柔。然而更令我驚詫的,便是之後頌芝姑姑擡手將畫卷落入一旁的火盆中,額娘不忍卒視一般扭過頭去。
我放下簾子,被凍醒的身子不知為何更加徹骨得冷,本能地把手中的鞋提起,赤足走回臥房,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睜著眼睛,我看著床幔重重,想到了額娘和父皇,想到了頌芝姑姑,也想起那日遇見熹娘娘。她帶著滿頭翡翠珠玉高坐轎上,見到我微微頷首,錯身之時,我分明聽見她輕笑一聲。
「可惜。」
我縮在暖衾內冰冷徹夜。
皇阿瑪是寵我的,但那和寵愛弘瞻不同,只是賜我無數珍寶賞我無數田宅,而從未與我一同坐而論道。
我甘願他們厭棄我憎惡我,可我最恨他們漠視淡然的樣子,面對我就恍如面對禦花園裏的花草,施舍水肥後便退下觀賞。
我不甘心,我是尊貴的皇女,額娘是寵妃,我沒有理由被忽視。
即便是花草也是活物,也有悲愴和鮮活。
漸漸長大的我不斷告訴自己,那些本是我的所有,都要奪回來攥在手中,哪怕沾染鮮血。
於是我裝作中邪殺了宮女,父皇抱著我給假裝昏厥的我餵藥,他的手很厚實,卻並不暖和。
但我依然享受著那托住我後頸的力量,繼續囁嚅著,算好時機適時落下一顆眼淚。
「世蘭對芍月疏於上心了,沾上這宮裏的穢物,你是母妃,也有責任。」我聽見頭頂傳來父皇沈穩的語調,對面的母妃只是稱是,便不再搭話。
「朕會派人來處理,宮中的陳年舊物,該清掃清掃了,你也該上心些。」父皇頓了頓,「那些香爐先撤了吧,都是不中用的物什,放著也是放著,也怕沾些東西。」
「皇上,臣妾不願。」母妃幽幽開口,「臣妾是念舊之人,最恨始亂終棄,最惡眾叛親離。」
父皇沒有說話,只是擡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我閉眼繼續假裝昏睡。
腳步聲遠去,我霍然睜眼,對著帳內一笑。
假裝天真的確是件難事,公主生來就應該乖順恬靜,但那精致華服裹挾的軀殼下是深不見底的欲壑,等著父皇母妃們的餵養。
憑我的尚且稚嫩的道行,細微處還能看出一些端倪。這深宮中,有人要他死,恨極了他的冷酷,有人要他活,繼續夫妻之分。
那寧貴人是籠中珍禽不屈束縛,皇後娘娘倒是一往情深卻付諸東流。而熹娘娘,端著最和善艷麗的眉眼,我卻看不清她要的東西。
這位貴妃娘娘,在我尚在額娘肚中之時被發配出宮修行,在我即將三周歲時回宮,帶著雙生龍種,被擡旗賜姓,一時間風頭無兩。
那時我尚未年幼,只記得她自宮門邁入,眼中的端莊自持下似乎壓抑著什麽。
我想起了寧貴人豢養的一只貓,看著乖順,發起狠來分分見血。
那年,宮裏的惠娘娘也懷上了龍子,開始熱鬧起來。
熹娘娘和惠娘娘要好是人盡皆知的,我很羨慕,因為真摯是這高墻裏最稀缺的東西。
我問額娘到底如何擁有那樣的情誼。
額娘那時心情尚好,告訴我她們不是情誼綿重,而是都拋棄了一樣的東西。
「芍月,有寵無愛才是在宮裏活得長久的道理。」
她還是那樣靜靜看著我,像是打量自己豢養的鳥獸,又有隱約希望它有朝一日自己掙破牢籠的玩味。
是了,我不應該奢求皇阿瑪疼我愛我,他有更年輕漂亮的妃子,也會有可愛聰慧的小皇子和小公主,他喜歡一切新鮮的年輕的東西,因為那樣便於掌控。
正如我三周歲那年冬天,安娘娘用冰嬉復寵,我在頌芝姑姑懷中,遠遠看去,像是一只紅山雀躍入皇阿瑪跟前,帶著佯裝的朝氣。
額娘永遠是那樣華麗冷艷,也不理會宮裏的變數,只是每日梳妝打扮,攢著份例守著宮裏。
隔年,宮裏發生了大事,熹娘娘懷疑與溫太醫私通,皇子滴血認親之際,一向冷靜自持的額娘居然向皇阿瑪求情,幫熹娘娘說話。
這一舉動自然震驚四座,頌芝姑姑說從來不知額娘如此考量,竟然敢為之蹚一趟渾水。
再後來,那位我還沒來得及混熟的祺娘娘歿了,便是後話。
額娘聽說時,正在宮裏修剪芍藥花,她笑著放下剪子,說我今後無論如何都是尊貴的公主,不論天大的變數發生。
「本宮雖不親近於你,這是本宮能為你做的最好的事,今後的路你自己決定。」
她走近我,雖懵懵懂懂,但我還是看出她眼底的一絲破裂,難得散發了一絲溫柔。
惠娘娘也去了,熹娘娘為此悲慟多時,我路過永壽宮時,只覺得裏面死氣沈沈的。
「姑姑,靜和妹妹真是可憐。」
「公主,在宮裏,是說不準一個人的命數的,」頌芝姑姑提著茯苓糕站在旁邊,「靜和年幼,認準了熹貴妃為母妃,今後應當也是大富大貴的命。」
「可是你方才說命數不準,怎就認定她今後一定穩妥?」我擡頭望著姑姑。
「因為熹貴妃的命,早已被她自己算準了啊。」
「如何能算準?」
「不入帝王心。」
我默默走著,宮道上走來幾個奴才,捧著賞賜流水一樣進了永壽宮。
我回過頭去,那鎏金牌匾被夕陽籠上了一層血色。
五歲那年春天,安娘娘歿了,鳥兒被自己編織的牢籠反噬,渣滓都不剩。
隔天,皇阿瑪難得來到翊坤宮看額娘。
我乖順地走上前奉茶,皇阿瑪很是高興,問我近些時候都在學些什麽。
我才說了幾篇書名,他微微蹙眉,說公主不用讀太多書,做好女工等便可。
我點頭準備稱是,卻被額娘的茶盞叩擊聲打斷。
「皇上為何不讓芍月讀書,本宮當年便是吃虧於此,不願讓公主重蹈覆轍。」
「華妃,朕從前最喜你颯爽的性子,雖略乏文墨,但可愛得緊,不像如今,我聽宮人說你研讀了不少,但少了些生氣。」
說著,手便攀上了額娘放在案幾上的手,額娘難得地沒有抽回。
我安靜地在一旁奉茶,聽皇阿瑪絮絮叨叨講著從前的事,我一時聽入了迷,腦子裏滿是額娘勒馬懸韁的背影。
一聲茶盞叩杯,那個昳麗身姿和眼前深宮貴婦側影又重疊在一起,逐漸消失。
「皇上,人是會變的,臣妾不能一輩子和在王府時一個模樣。」
「除非皇上一直像在王府那般對臣妾,不求富貴榮華,只求朝夕相伴。」
額娘眼中失神,盯著緊閉的宮門。
「世蘭,朕對不住你,但朕一直在盡力補償。」
皇阿瑪閉上眼睛,眉間籠罩著疲倦之色。
「補償?」
額娘突然笑了,我驚覺她許久不笑,這一瞬間竟是讓我鎮住,當年美艷無雙聖眷優渥的寵妃隱隱有了勾勒形容,那鳳目似乎是盛滿了酒釀,多望一眼便要沈溺。
「臣妾感念皇上的不殺之恩,但不知這份恩能否長久。」
殿外的樹梢上,些許綠意冒出,可這殿內卻似倒春寒般徹骨。
我低眉垂手,站在額娘旁,心跳得極快,不知怎地想起那卷消失在灰燼中的畫軸。
「朕當年,處決了你哥哥,已是於你有愧,談何不殺之恩?」
皇阿瑪平視前方,手中的珠串一顆顆在指尖撥動,滴漏一般在掌紋中劃過。
「皇上聖明,自然知曉臣妾所言。」
額娘的點翠頭面在大殿內閃著明滅,華麗冰冷,一如她的聲調。
「朕,也是個父親。」
皇阿瑪走了。
我看著他踏出殿門外,枯敗枝丫漏下無數日色在那龍紋錦袍上。
又過了些日子,宮裏的瑛娘娘歿了,是因為沖撞了三哥。我問額娘,那瑛娘娘通樂理善人意,皇阿瑪歡喜十分,為何要和三哥纏結?
額娘說,我們聽到的,都是皇阿瑪想讓我們聽到的。
我不再言語,只覺得那個清瘦靈動的女子好生可惜,白白隕落在這宮墻裏。
熹娘娘又懷上了龍子,皇阿瑪很是高興,送去了一株珍貴的紅珊瑚。額娘隨意撥了點禮物備好,讓我自己招呼下人梳妝。
「芍月,今晚無論看見什麽,都不要做聲。」
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她在跨出我臥房的一瞬間,回頭朝我說了一句。
我點點頭,披散著頭發,等著下人梳洗。
鏡子中的女孩細長面皮,杏眼攜波,口若點漆,正溫順地端坐著。但作為踩著無數未成型皇嗣長大的公主,這面皮下是什麽我最是清楚。
朧月有時說我眼裏總是有股子狠勁,不知道的以為是遺傳了母妃的妖冶,知道的明白那是爭一口氣的決絕。
我和父皇並不親近,深宮中的父慈子孝只不過是孩童混沌未開時的假象。
一旦那小小的皇子皇女開始被刻意帶得有了心思,父皇的眼線便開始細細密密編織起一道網。
我擡眼看著殿內低眉順眼的下人,心裏盤算著究竟誰才是皇阿瑪的人。
到了永壽宮門口,一眾妃嬪已經花枝招展地聚齊了,皇阿瑪站在熹娘娘身邊,眼裏都是寵愛和喜色。
熹娘娘還是那樣昳麗動人,滿頭珠翠襯著她眉眼精致,朱唇未啟笑先聞。
皇後娘娘尚未到來時,熹娘娘在一旁喝下安胎藥,各宮嬪妃閑聊著,賞玩那一大株紅珊瑚。
真美啊,瑩潤靈透,赤色如血,我在珊瑚旁看呆了。
額娘卻是獨自在遠處靜靜立著,還是全套華服,宛如一株芍藥在月下灼灼。她身旁坐著的是端娘娘,依舊是溫和地笑著,不時微微用帕子遮住口鼻咳嗽。
聽頌芝姑姑說,自我出生後,額娘便和端娘娘開始重修交好,我有時也去看望常臥病榻的她,帶點時興補品去探望一番。
「芍月公主越發水靈了,心意領了,小心本宮過了病氣給你。」端娘娘依然慈愛地笑著,讓下人賞我零嘴,我也就客氣收著,說聲打擾便溜回翊坤宮。
我聽端娘娘說,她和額娘都是將門虎女,但都生平坎坷,早年間卻是仇敵相見般,可自我生下,便冰釋前嫌。
端娘娘說她和額娘都是一類人,「公主,你要多替你額娘分擔。」
我遠遠看著月下的她們,一個穿得絢爛一個著得素雅,卻都淡淡地註視著喧鬧的人群不言不語。
掛香囊的儀式開始了,朧月拉著我在一旁湊熱鬧,珠簾裏是妃嬪們忙碌的身影,那紗帳上的彩色漸漸堆砌得多了。
顏色雖俗氣,但圖個吉利和歡喜,我不禁去想額娘當年生我時,不知是否也伴著這琳瑯香囊入睡。
額娘也掛了,她仰頭看著帳子上的香囊,對著一同栓好香囊的端娘娘輕笑,極美。
熹娘娘和皇後娘娘先後進了房裏,我和朧月遠遠看著,只覺得她們走路的姿勢都是端莊萬千,不愧為最尊貴的女子們。
我正出神,朧月突然猛地抓緊我的袖子,尚未回過神來,一陣瓷盤果品落地的聲音響徹了大殿,我掀起珠簾,看見熹娘娘在地上躺倒昏死過去,皇後娘娘正驚詫地立在原地。
皇阿瑪聞聲尋來,只是冷冷朝她看一眼,我知道那是帝王隱忍的怒火與驚疑。
熹娘娘醒來這段時間,額娘俯身湊近我,低聲問我看到了什麽。
「我回過神來,只看見熹娘娘倒在地上。」我一字一句說。
「很好,不要說多,你也不要聽朧月所說任何。」
額娘站直了身子,身上的香氣離我遠去,她又恢復了高高在上的冷漠,只是把一只戴滿護甲的手搭在我肩上。
「記住你該看到的便是。」
我點點頭,隨她一起進入永壽宮,和妃嬪公主們跪在皇阿瑪面前。
熹娘娘醒了,沒了孩子,美目欲裂,悲慟萬分,皇阿瑪問她,皇後娘娘也焦急對答,兩個尊貴的婦人漸漸開始爭吵。
跪在我身邊的朧月突然哭出聲來,說看見皇後娘娘推了熹娘娘。
仿佛一粒石子丟入荷塘,掀起滔天漣漪。
天子震怒,畢竟他還是相信小兒的目睹之狀。
一時間滿堂死寂,只聽見天子手中的珠串撥動之聲。
皇後娘娘被禁足了。
那晚我和朧月一起走在宮道上,她手裏還捏著敬娘娘給的錦帕擦拭淚水。
「你看見的,是你該看見的吧?」我忍不住出聲詢問。
「我只看見我說的,」她忽然止住眼淚,夜色中眼裏閃著狡黠,嘴角勾起,「額娘只是告訴我,熹娘娘是個善人,由不得一點臟汙。」
我呆在原地,看著她隨著宮人遠去,又回首朝我偏頭一笑。
我們只不過是他們的欲壑未填之處啊。
宮裏的大事一件接著一件。
三哥為八皇叔和十四皇叔求情,被撤去黃帶子。
四哥倒是逐漸進入眾人的視線。
宮宴上,皇後娘娘身邊的剪秋姑姑居然下毒想要害死熹娘娘,魚死網破之際甚至出口辱罵,被送到了慎刑司。
只可憐那十七皇叔的福晉,因為嘗了一口湯水,便落花般早早被死亡踏入泥濘。
人是很脆弱的,尤其是這宮裏的人,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我在宮宴的一角坐在額娘身邊,身前沾滿了侍衛太監,我手裏全是冷汗,不敢相信若是那口湯被我服下會是如何。
「芍月,」額娘在身邊突然喚我,「看見了嗎,那婦人匆忙一世,只留下一個孩兒。」
「那些榮寵富貴,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子嗣是她們唯一的希望。」說完又輕笑一聲,鳳目慵懶,「但子嗣有時也是催命符啊。」
我不做聲,只是餓著肚子不敢動桌上的食物,疲倦地想著翊坤宮裏還有什麽能墊肚子的食物。
回宮路上,我看見熹貴妃抱著六弟落淚,皇阿瑪在一旁面帶憂色。
「你怕嗎?」朧月走來站在我旁邊,「有一天,我們都可能這樣不明不白死掉。」
「既然享受著皇家的福分,也要有死無葬身之地的準備吧。」我沒有扭頭看她。
「那你以為,在宮裏我們該圖什麽?」
我想了想,擡頭看見被宮墻壓得逼仄的一方窄窄晴空,「平安順遂便是了。」
皇後娘娘徹底不能出宮了,因為她多年前害死先皇後的事情被發現。
「非死不得出,好一個非死不得出啊。」聽頌芝姑姑來報,額娘淡淡說。
「純元若是活到如今,才是這最後的勝者吧。」姑姑嘆氣。
「不,她活到如今,和宜修毫無分別,」額娘擡起眼,「待到人老珠黃,皇上心頭的月光是會被妒忌幽怨給磨去光澤的。」
我靜靜聽著姑姑說那純元的死因,暗自感嘆皇後心思狠毒。
「皇後惡毒,但她也是苦命的。當年在王府她懷孕時純元到來,生生搶走福晉之位,還在她失子時奪走皇上。」
額娘斜靠在暖榻上,手裏把玩著一個琉璃盞,似笑非笑,「熹貴妃可真是做了件不倫不類的善事。」
頌芝姑姑帶我回房休息,我只是想著朧月早先給我說的宮闈舊聞。
那天我們正在禦花園閑逛,她看見冰面平整如鏡,忽然想起之前的冰嬉大景。
「當時熹娘娘來找我額娘,說安娘娘遺言很是離奇。」
「什麽遺言?」
「皇後殺了皇後。」
當時的我對此一無所知,只覺得蹊蹺,現如今得到了證實。
六歲這年,準噶爾摩格進京,宮宴上居然看上了熹貴妃,並出言相求。
連一向冷靜自持的額娘都微微蹙眉,看來是真的失真皇家顏面。
然而後來我才知曉,十七皇叔居然為了熹娘娘私內建兵出城,被皇阿瑪懲罰戍邊。
宮人們都說果郡王為了天家顏面保全貴妃,可我隱約覺得不夠。
像我這樣年紀的孩童,宮人都只覺得乖順無知,可我們擅長裝傻,耳清目明堪比宮妃。
那年宮宴中途,我獨自出恭,在禦花園附近無意撞見熹娘娘和十七皇叔。
他們隔著遠遠的池水談話,借著月光,我看到熹娘娘臉上是斑駁淚痕。
十七皇叔歿了,死在熹娘娘手裏。
後者得了六宮大權。
我看過那柄象征大權的玉如意,晶瑩溫潤,就像皇後娘娘當時一般,帶著不容置喙的端莊高貴。
現如今,熹娘娘手裏撫摸著她,那玉越發顯得翠綠奪目了。
我想起那次皇後娘娘的辯解。
「臣妾已貴為皇後,為何還要陷害熹貴妃?」
皇阿瑪只是撥著手裏的珠串,一旁的端娘娘開口了。
「您已貴為皇後,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珠串頓了一頓,繼續流水一樣遊走在掌心,似乎踏水無痕。
皇後之位有何不滿足,不過是怕權柄下移,欲壑難填罷了。
額娘曾經和姑姑談起那些與皇後相處的跋扈日子,只是淡淡笑著,
「皇後曾對本宮說芍藥不是真國色,高調得緊了,便是開得礙眼,不要也罷,然而這牡丹縱使再居高位,也逃不過零落終局。」
「娘娘,您從前總想著開得風頭無倆,如今這不爭不搶的性子,讓奴婢還是習慣不了。」
「頌芝,本宮是想明白了到底要什麽,若是實作,就算被踏進泥裏,也是不悔的。」
說到花,我曾去敬娘娘宮裏聽宮妃們講過。
那熹娘娘此前還喚莞字封號時,曾說皇阿瑪喜歡杏花的和婉,但她厭惡杏子苦澀。
早去的惠娘娘最喜菊花,其人也淡,但大方端和帶著傲氣,是另一種不爭。
至於額娘,現如今看來是一朵冷白芍藥,高傲清冷卻又風姿綽約。
如此花圃,帝王也總是嫌不夠斑斕的,總是招徠更多的靈株仙葩,這是理所當然的。
「頌芝,你可還記得,當年家宴,下人誤擺了純元最喜的梅花上桌,皇上便去了倚梅園,便和熹貴妃有了緣結。」
「娘娘,奴婢記得,當時卻是不知。」
「本宮後來也是慢慢琢磨的,那次安嬪冰嬉復寵,皇後親自要求舞女用梅花入場時,本宮才確認。」
梅花,本是淩風傲雪的清雅,卻被後宮人物用來互相傾軋攻詰,卻是多了幾分俗氣。
不知熹娘娘看見那梅花,會作何感想。
宮裏有位寧貴人,眼下卻和額娘反了個性子。
這位寧貴人,早先是圓明園的訓馬女,本是個粗俗人物。
但自那日皇阿瑪路過百駒園,遙遙望見那馬上的妙人,便決意將她帶回宮中。
寧娘娘是位冷淡的異域美人,眉目深邃下是一張冰山姣容,宮人們都不喜她豢養寵物,但我唯獨覺得這位娘娘是值得親近的。
因為我看得出,她要的東西,這深宮斷斷不能滿足。
無所欲者最為善,這是我私心認為的。畢竟後宮中的善意,往往是隱藏利益糾葛的外皮。
這位寧娘娘只喜青色,合歡,珍禽猛獸,別的一概無趣,當真是個有意思的。當然,我獨獨遺憾沒有看過她馴獸的模樣,定是颯爽而黠媚吧。
皇阿瑪曾誇額娘鮮活靈動,寧娘娘身上莫不是也帶著那樣的影子?
我不去多想,揣測天子的想法,會刺激貪欲,而活下去,便是捏著己欲在深淵上行走。
「娘娘,從前自妃嬪小產後,皇上下旨不許養貓,怎地寧貴人就被允了。」
姑姑的問題很快就有了回答。
還記得那日,皇阿瑪來了翊坤宮,臉上頗有喜色。
「世蘭,朕最近相中一個女子,很是像你。」
「與臣妾相似,不知是她的福分,還是她的災佞。」
額娘今日著裝難得素凈,玉色宮裝搭配墨色花紋,上面繡著山水,頭上是一支金鑲玉簪子。
皇阿瑪手中的念珠頓住了,又緩緩開始遊走。
「朕從前和熹貴妃講過,偌大後宮,實則只需皇後賢妻一位,你和熹貴妃兩位美妾足矣。」他悠悠說。
「皇上聖明,後宮需開枝散葉,臣妾惶恐獨與貴妃獲寵。」
「世蘭,這個女子是朕從圓明園帶回的,看到她在馬上的樣子,想起當年你在王府策馬揚鞭的模樣,便心疼得緊了。」
「皇上可真念舊,臣妾已經不復當年,還請皇上多陪陪這位妹妹,聊以慰藉。」
皇阿瑪看著額娘,「許久不見,你性子越發淡泊了,朕還是喜歡你從前那般,愛使小性子。」
說著,他伸手欲牽,「所以朕特許了瀾依的小性子,讓她胡鬧也是由了你。」
「皇上,」額娘借著端茶的機會避開他的手,「臣妾惶恐。」
「世蘭,你若是對朕不理不睬,朕尚且放心,可你如此客氣疏離,讓朕實在為難。」
「皇上恕罪,如今臣妾只是發覺當年惠嬪的性子是極好的,端和有禮,便覺得從前臣妾過於任性,讓皇上擔憂。」
屋子裏靜下來,只有滴漏的聲音敲擊在大殿裏。
皇阿瑪走了,沐浴在翊坤宮院前的濃密綠茵裏失望而去。
「娘娘,皇上難得來一回,您這……」
「頌芝,」額娘沒有擡眼,依然撥弄著杯裏的茶葉,「本宮告訴過你,現在本宮要的是絕對的寧靜。」
「是,娘娘,奴婢知道了。」
我坐在一邊,揉了揉腳踝,站得許久有些酸痛。
「芍月,看清你阿瑪,自己決定接下來怎麽走。」
我驚詫擡頭,額娘依然傲然端坐,平視著宮門緊閉。
此後,我常去寧娘娘宮中拜訪,雖然常是被冷漠對待,但我知道她是個值得相處的,便越發頻繁造訪,最終是她妥協了,卻沒想到越發和我聊得興致高漲。
「娘娘,你穿青色好看。」那日我認真地端詳後對她說。
「從前,也有人這般誇贊。」她深邃的眉目一斂,看不清神色。
「那他一定是個眼光極好的人。」我笑著點頭。
「公主謬贊,雖然本宮也是這般認為。」她居然流露了一絲笑容在唇畔。
「那這位故人,一定和娘娘是知音吧。」
「知音?若是如此,那便是我真正的福分,便是終老在這腌臜地,也值當了。」
她抱著雪白的貓看向遠處的樹林,我看見那裏是一片前不久被砍伐掉的合歡樹,殘存的一點落紅在地上沾滿了泥水。
「公主可有知音?」興許是今日的話題格外有趣,她難得主動問。
我搖搖頭,想起那些心口不一的宮妃和皇子們就頭疼。
「如此,那也無妨,畢竟若是與知音天人永隔,不如當初就不應相見。」
寧娘娘擡起美目,對我輕輕一笑,「本宮當初讀不懂秋風悲畫扇,如今倒是大把時間來琢磨。」
「可是娘娘,若事事都念著當初,那將來如何?」我反問。
「將來?於本宮而言,這過去,如今,與將來都是一樣的。」
她頓了頓,眼神移向那片荒蕪的花圃,停滯在那被雨水澆透的合歡殘葉上。
「不過都是被鎖在這宮墻裏,獨獨為一人而活。」
當時年少,我並不知曉話中含義,此後經年,每每回憶起,便覺得那夏日的殘陽累雨在眼前鋪開,青色衣裳的女子在樓閣中獨坐,思念著那串起過去與將來的獨一人。
宮裏的氣氛又微妙起來。
宮妃們私下討論著前朝的立嗣一事,說大臣們在四哥和六弟間抉擇站位。
但六弟相對年幼,免不了被攻詰,前朝溫僖貴妃攜幼子逼宮一事於朝堂仍歷歷在目。
翊坤宮內,有我看不清道不明的氣氛也開始彌散開來。
額娘近日有些緊張,我從細微處看出來了,用膳時只是呆呆坐著,有時一宿無眠,頂著眼圈烏青便急急出了翊坤宮。
我也無端開始緊張起來,私底下把首飾換了銀錢塞在妝奩裏,雖然並不知會發生什麽,但立嗣之爭向來是在暗處流血的。
這一天,皇阿瑪突然擺駕翊坤宮,額娘素面迎接,只是抿嘴無言。
「世蘭,起來吧。」皇阿瑪扶起行禮的額娘後,撤了手坐在高位上,只是閉眼養神。
我盯著那一串念珠在他手中捲動,顆顆分明,有條不紊。
「是,謝皇上。」額娘溫柔地伴坐一旁,開始擺茶。
「最近,你瘦了,定是勞心勞力吧。」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閑談,我卻看見額娘仿佛如臨大敵,眼裏閃過幾絲驚詫後隨即平靜。
「不敢當,只是常去和端姐姐回憶從前,想著當年的趣事。」
「你能與她交好,朕甚是欣慰。」
沒說幾句,皇阿瑪便走了,臨走時意味深長看了一眼。
「華妃保重身體,勿要操勞過度。」
「是,謝皇上掛念,臣妾不勝感激。」
待到他離開,額娘癱軟在貴妃榻上,我這才發現她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濕。
「頌芝,做好最壞的打算。」
「是,娘娘,已經和年家部下打點過了。」
我望著那宮門口的轎輦,黃龍旗幔下,天子無言沈思。
寧娘娘最近主動承寵,又升了品階,一時間成了宮裏的紅人。
我去看她時,她依然穿著素色的衣裳,抱著白貓沒有任何神色。見到我來,只是淡淡一笑。
「恭喜娘娘。」我也只是笑著行禮,打心眼裏覺得她值當。
「這沒有什麽恭喜的,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情。」
她慵懶地抱著貓,梳理它的毛發,那貓只是盯著我,看得我發怵。
「公主近來可好?」
「最近無事,只是額娘身體抱恙,需要休息。」
「哦?」她似乎很感興趣,「華妃娘娘這般操勞,相必是大事。」
當晚,我在翊坤宮見到了獨自前來的寧娘娘。
她摘下頭紗,額娘看見時便微微一笑,「真是個活色生香的美人。」
「娘娘謬贊,」寧娘娘微微行了個萬福,「深夜叨擾,想必娘娘知曉緣由。」
我在一旁立著,裝作不經意地奉茶,實則豎起耳朵仔細捕捉字眼。
「娘娘是性情中人,曾有人說我與你十分相似。」
「熹貴妃說笑了,」額娘淡淡道,「說吧,你們的打算,時間緊急,想必你們也需要。」
沒想到從不站隊的寧娘娘早已與熹娘娘交好,可我不知其中緣由,只覺奇妙。
「娘娘是個明白人,」寧娘娘粲然一笑,美得恣意,「其實大家都只是想活到最後。」
「這的確是個難事,不知你們的打算?」
互相試探一番後,在我聽不懂的雲糾霧葛中,隱隱約約透露著殺意。
「龍鱗雖堅,不敵日消月損,娘娘明白這個道理便是。」
「本宮清楚,若有需要,隨時奉陪。」
暗門送走寧娘娘後,額娘抱膝凝神思索,我忽然覺得她眼中帶了幾分少女般離夢的憂愁,那火紅的寢衣包裹著萬千愁緒。
可她擡眼時,眼裏分明是恨絕與不甘,那少女的脆弱和多情霎時碎裂在偌大的宮殿裏。
她終究是寵妃出身的高傲婦人,閱盡千帆後才能有如此果決凜然的眉眼。
我想起了白芍藥堅硬挺立的花梗,在月下如劍光流矢般刺破夜空。
皇阿瑪似乎是生病了,但宮人都閉口不談,我只覺得他蒼老了不少,多日不見,那面色便是染上了病氣。
寧娘娘依然每晚陪著他,悉心照料,據說還尋來西域特有的名貴丹藥,只求他早日病愈。
「額娘,皇阿瑪會好起來的,對嗎?」
她逆光而坐,鳳目藏匿在窗欞下的陰影中,看不清神色,只聽見輕笑一聲,「這要看你寧娘娘。」
寧娘娘盛寵一時,每晚都留宿在皇阿瑪宮中,那熹娘娘似乎是暫時失寵,趨炎附勢的下人們開始議論。
我去尋朧月,沒想到敬娘娘帶著她去了永壽宮,我只得往那裏去。
見到我來,熹娘娘還是那般端婉明麗,拉著我的手詢問近況。
「芍月不是外人,繼續說吧。」
我環視屋內,敬娘娘和端娘娘都在,卻都凝神思索著。
「皇上最近龍體抱恙,卻新納了美人數位,貴妃是否該提點?」端娘娘坐在高位,略微擔憂地看著熹娘娘。
「姐姐說笑了,皇上龍體康健,最近寵愛寧嬪,新來的宮妃不過是為了皇家開枝散葉準備。」
熹娘娘依然溫婉笑著,順手招呼我們小輩吃茶點,「如今皇上在前朝操勞,回到後宮理應休憩,由姐姐們一同分憂。」
我看見端娘娘微微蹙眉,只是低頭抿了一口茶水。
「這上好的毛峰茶可當真是清口沁脾,」敬娘娘對著端娘娘和婉一笑,「讓人無端地能靜下心。」
「說得便是,近來宮中瑣事繁多,還望姐姐們幫襯著妹妹,後宮方能安定祥和,不致使亂了前朝君心。」熹娘娘笑著,「本宮以茶代酒,先感激姐姐們襄助。」
「熹貴妃,」端娘娘只是把茶盞輕輕放在案幾上,斂了神色,「孫答應一事,明知此事驚擾龍體,為何仍要與皇上明悉?」
「端姐姐,後宮無論事務大小,凡是沖撞聖體、有辱損龍顏之事,若是單憑本宮決斷,萬一裁斷不符被掛上同謀的名頭,可就不是小事了。」
熹娘娘又柔聲道:「姐姐又不是不知,妹妹做事向來穩妥。」
端娘娘淡淡一笑,「還是妹妹上心,怕是皇上知道了也要感念一番。」隨即放下茶盞,扶著宮女回去了。
我看向她的那盞子茶色,依然是飲用上佳之時,顯然是打算舍棄的。
「妹妹,」敬娘娘看著端娘娘遠去的身影,「宮裏要變天了。」
「不知哪一處屋檐是值當的呢。」熹娘娘之是笑笑,斜依在美人榻上雍容華貴。
屋子裏一時間只有喝茶的輕微響聲。
「芍月,你怕嗎?」熹娘娘突然回首看向我,笑著問,「若是有一天,熹娘娘被亂棍打死在你面前,你會怕嗎?」
我搖搖頭。
「哦,你不怕?」她笑得更燦爛了。
「沒有那樣一天的。」
我仰頭回答,面對著這一株開得繁茂艷麗的仙株,生生接下那蠱惑般的彌散香氣。
回到翊坤宮,額娘已經拉上了簾子,姑姑在等著我。
「公主,早些休息吧。」
「姑姑,宮裏要變天了,是因為皇阿瑪生病時多納了幾個妃子嗎?」我縮在暖榻上,擡眼看著她給我蓋上錦被,掖好被角,「大臣們不喜歡他這樣,對嗎?」
「公主是不應理會這些事情的。」
「還是因為他們催著皇阿瑪立太子?是四哥還是六弟?」
「我的小公主,怎麽什麽都要去知曉一番,額娘知道了可是要生氣的。」
「可是…」
「早些歇息吧,明早姑姑給你做桂花糖水羹。」
我在黑暗中咂摸著嘴,但腦子裏昏昏沈沈地總是要想一些事情,就這樣睡過去了。
翌日,我在床榻上揉著睡眼,等著下人來服侍。
「公主,今日元澈要入宮,你去和他玩耍便是。」
我穿戴整齊後來到禦花園,看見了十七皇叔的福晉留下的那個孩子,面目稚嫩,卻又熟悉十分。
元澈是個活潑性子,拉著我和六弟一同撒潑,宮人們看見都不住地笑。
那天暑氣不算濃烈,我們在荷花池邊看著滿池菡萏搖曳,相互說笑著各家趣事和飲食,一時間都忘記了歸處。
如果不是那雙流雲靴闖入這花園,那麽便是一個圓滿的午後了。
「皇上駕到。」蘇公公老遠看見我們,便開了嗓。
我趕緊把手中的雜草花環扔在身後,匆匆行禮。
「小家夥們玩得甚是開心吶。」皇阿瑪笑盈盈走來,俯視我們,順手在六弟臉上輕捏了一下。
他把目光移向元澈,依然慈愛無比,可我似乎看見他寬厚慈愛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揉揉眼,一定是我看錯了。
那位熹娘娘的福晉妹妹倒是大方行禮,「見過皇上,皇上吉祥。」
「十七弟的孩子如此康健,當真是讓朕欣慰十分。」
說罷便笑笑,領著儀仗踏過了荷花池。
我擡起頭來,只覺得暑氣熏人,有些頭昏腦漲,六弟提議回到永壽宮休息。
我依言,牽著元澈一路來到永壽宮。
六弟一邊喝著消暑的綠豆湯,一邊和熹娘娘說了遇見皇阿瑪的事。
「你皇阿瑪說了些什麽?」熹娘娘並沒笑,而是看著六弟問。
「只說十七皇叔的孩子康健,便是他的欣慰。」
熹娘娘難得地沈默下來,美目凝神,我一時只能低頭喝著我的湯水並不發話。
她擡眼看了元澈,又看看六弟,靜默良久後淡淡道:「槿夕,去把衛臨喊來。」
「是,娘娘。」
槿夕姑姑匆匆掀起簾子走了,漏了不少熱浪進屋。
這永壽宮當真是個寶地,冰塊和銅扇子一應俱全,銅墻鐵壁般阻攔住了那窗外暑熱。
我回到翊坤宮的路上看見衛太醫匆匆趕來,一臉肅色,我心下疑惑,不過轉頭便忘了。
回到翊坤宮,我喝著糖水和額娘談起此事,她沈吟片刻也並不作聲。
那個夏日我記得很是明晰,不光是暑熱逼人,殷紅宮墻仿佛要將窄空燒灼出一個大洞,蟬鳴低低嘶吼,禦花園綠蔭下藏匿著不知何處鉆來的小獸,幾個騰躍便消失在視線裏。
那年我八歲有余,常在宮道上閑逛,路過的宮人們行色匆匆卻又木然安詳,靜默拂過紅墻下,像是一卷無盡的影軸,在斜陽下展向無盡遠處,卻永遠不能縮成一個完整的句讀。
我自己,又能親筆提下一個渾圓的結局嗎?
夜晚降臨了,帶著半褪的熱浪和月色的冰涼砸在地面,溫熱帶著冷冽。
我正在榻上閉眼安睡,混沌間聽見有腳步聲傳來,頓時蘇醒。
穿著平底寢鞋來到大殿,不曾想屋內已經有了幾人,熹娘娘和寧娘娘都在。
一聲威嚴的厲聲傳來。
「華妃,你好大的本事,竟敢截了本宮的東西。」
衣著華美的熹貴妃從陰影中款款走上前來,帶著不容置喙的口氣,美目中彌漫著危險氣息。
「說來好奇,夏刈手中的物件是皇上的,怎麽會平白無故到了熹貴妃手裏?」額娘擡手撫著自己的臉,鳳目微醺,帶著幾分笑意。
「你早些時候的假意相助,原來是為了此刻啊,」熹歸給笑了,「你說你恨極了皇帝,怎麽,如今又反悔,站在那個把你哥哥殺死把家人流放的天子身邊?」
說著,她走近額娘,笑得恣意十分,美目翕張,「這就是你所謂的恨?」
「那年冷宮中你告訴我歡宜香的真相,從我再次蘇醒的那一時刻,我的心已經冷得徹底。」
「我知道他是殺人無言的天子,我知道他殺了無數年家的人,我看著他的臉只覺得厭惡陌生,只想著一刀捅進他的心裏問他到底疼不疼,他害得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可是啊到頭來,他也終歸是我十余歲便朝夕相伴的夫君,我看著他長大看著他老去,殺了他無疑是殺死年少的我自己,那個王府裏無憂無慮的年世蘭。」
熹貴妃只是冷著臉,聽著額娘的話語,只是用護甲輕輕叩著額頭的珠玉。
「這就是你堅持要把夏刈手裏的血送到禦前的原因?真是可笑,你不過是想將計就計,順手將我們供出,用一個所謂的將功抵過換來一個機會吧?」
額娘鳳目裏閃過驚愕,但旋即冷靜下來,「我不求其他,只求和芍月在宮中安度余生,旁的不願幹涉。」
「那你為何執意要牽扯此事?」熹貴妃低聲恨恨說,「裝聾作啞可不是你的性格。」
「本宮不過是想看看,能讓熹貴妃大動幹戈的究竟是什麽緣由,就像你說的,順便在皇上那邊機上一筆功德,以求自保。」額娘冷冷地說。
「你太貪了,貪一個完美的帝王,妄想和他並肩而立,可那人是不屑於此的,」熹貴妃背過身去,「我們只不過是他手中的玩物,是生是死,都在他一念之間。」
「不過呢,話說回來,」貴妃頭上的步搖霖霖搖動,她轉過身來,背對著窗外的月光,一雙含情美目裏暗湧流轉,笑得妖冶萬千,像一朵開得極盛的罌粟在夜色裏風情萬種。
「安內攘外,平富祥和,當真是個極好的名字啊。」
我霎時間回想起那幅卷軸上的男童,一個可怖的念頭從我心頭升騰而起,我驚惶地望向額娘,她也呆在原地失了神色。
「若是這血沒問題,你便算是衷心一件,或許動點手腳讓它有問題。」
「若是有問題,你便是功臣,之後以交出年家殘兵舊部和你自己的性命為條件,換取你孩兒一生安穩,是嗎?」
她懶懶地坐下,擡起頭繼續笑著,「無論如何,你都決意要死的。華妃,你如今怎麽變得這般通透了,還知道自戕來滿足自己?果真是鬼門關走一遭,變得聰明了許多。」
「不愧是莞貴人,青出於藍,比當年的那人手段高明多了,」額娘怒極反笑,將稱呼咬得極重,「我的確執意赴死,可死前卻得做一回熱烈,既然皇上早已決意削除甄家,為何不賣個順水人情,換來個兒女前程?」
「華妃雖是大變,還是這般天真憨態,難得皇上喜歡你的性子,」熹貴妃也是微微一笑,「可本宮早已經答應皇上,殺安平,保弘瞻,再外封,為弘歷求個安穩。」
「對了,為了保險起見還多做了功課,喏,本宮這裏還有對年府下令的手諭,你要看否?」
熹貴妃笑得更加燦爛,美艷昳麗,可我只覺得可怖極了。
額娘的臉色慘白,鳳目失了神色,卻仍然保持著理智,「年府已經垮台,對皇上沒有威脅,你大可開刀,只小心那世人白口判你一個挾寵而胡作非為。何況安平不活,你的孩子一樣得死,都是龍子,談何區別?當年九子奪嫡後,皇上一直耿耿於此,多胞兄弟手足相殘之事他必然警惕,你莫不是糊塗?」額娘披散長發,站在月下直視著熹貴妃的雙眼。
「本宮自然知道啊,」熹貴妃同樣直視,依然笑得張狂,「如此簡單的道理,既然安平糊弘瞻只存其一於刀下,為何不直接殺了劊子手呢?」
額娘雙目猛然睜大,不可置信望去,「你!」
旁邊看著熱鬧沈默長久的寧嬪突然懶懶開口,「皇帝已經服下最後一劑金丹,此時不知如何了。」
「華妃不必驚訝,既然動了殺心便不能回頭了,少來什麽舊人故思,都是軟弱的借口。你這般糾結,這般流連於各個抉擇,妄圖尋到最好的,那必然得不到任何東西。」
「既然如此,好吧,芍月,你先回偏殿歇息吧,額娘待會來陪你。」
額娘突然沒頭沒尾地沖我一笑,溫和地擺擺手,像是逗弄一個真正的女兒一般。
我淡淡行禮,穿過一個個熹貴妃帶來的侍衛和太監,緩緩走向偏殿,轉角處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時,我猛然拼命跑向偏殿的柴房裏,立馬在柴堆下找到一個早已修繕的暗道,寬度只允許我這般的孩童透過。
暗道的那一頭,是通往養心殿的捷徑,皇阿瑪就在殿裏面。
我聽見身後傳來熹貴妃的幡然醒悟的怒喝,一群腳步聲猛然逼近,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爬,那甬道裏的臟汙把我的寢衣弄得臟亂不堪,手心也磨破發疼,可我袖中的瓷瓶依然安好。
這瓷瓶裏,便是我六弟的血液,額娘在熹貴妃趕來之前塞在了我的手中。
「芍月,待會有機會便去找你皇阿瑪,把這個交給他,我們就得救了。」
我繼續在那漫無止境的甬道裏爬著,咬牙躬身,心裏想著是額娘和那素未謀面的安平。甬道很黑很窄,時不時還能聽見背後的謾罵囂叫透過回音鬼魅般傳入耳中,似乎下一秒就要鉆進洞裏來將我捉拿回去,扔在那朵罌粟花懷中被融化成渣滓。
我看到了月光灑滿的地磚,看到了逐漸放大的出口,手腳並用更加賣力地匍匐著,知道父皇就在不遠處等著我,給我一個鼓勵的懷抱和親昵的微笑。
離成功越來越近了,我支撐著麻木的身子往前爬著。
仰頭鉆出來,漫長漆黑的宮道上立著額娘宮裏的全公公,正焦急地望向我。
他看見我連忙拉起,我把瓷瓶交給他後便癱軟在地,他便轉身欲急匆匆往前跑去。
我扶著墻,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
可突然,墻根上突然飛速落下一個影子,一柄利刃瞬間刺穿了全公公的胸口。
大片的血汙和月光一同撒在地磚上,像是行走在夜間的鬼魅隨手臨摹了一副圖景,一陣鐵銹味撲面而來,我一時間呆住了。
允公公轉過身來,手裏是那個瓷瓶。
他一臉血汙只是冷冷看著我,並不說話,用手擦了擦袍子,翻過墻根走了。
我站在長長的宮道上,空氣冰涼,夜露凝重,寒氣入體,唯一溫暖的是身邊一具尚且溫熱的屍體。
遠處的養心殿依然在宮道盡頭發著微光,在夜色裏像是一座永不熄滅的燭火,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
回不去了,何處是歸處?
我擦凈臉上被濺上的血汙,手心擦破處仍然隱隱作痛,不過這都是無所謂的。
我轉過身,背對那渺遠的燈盞,往翊坤宮走去。
熹貴妃已經走了,浩蕩華美的轎輦一路蜿蜒向宮道,像一條百足蟲豸窸窣伸向雕梁的深處,用故人的血肉哺育一場盛大的流動盛宴。
我站在院內看著額娘,她滿臉淚痕,鳳目傲視前方,庭前的磚石灑滿了皎白月光和不明汙穢。
「額娘。」我走進她的視線,月光灑在背上,有些冷。她只是擡手撫上我的面頰,指尖冰涼,不帶一絲溫度,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的指心只是摩挲著我的臉頰,「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芍月。」
我鼻子一酸,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幾乎克制不住自己想撲入她的懷中,告訴她我的手掌和胳膊被那甬道磨破有多疼,告訴她我看見全公公的屍體在那裏痙攣時,我兩股戰戰幾欲不能前行。
可我沒有。
因為我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是那個不允許存活於世的男童,和我一般年歲,卻從未相見過。
作為贗品,我沒有資格,只是垂首。
但此時,她像一位真正的母親一般,突然牽起我的手,帶著我走向翊坤宮外。
頌芝姑姑和其他幾個宮人默默跟隨其後,長長的宮道上散落著一些人影,都往那個方向行著。
養心殿外,妃嬪皇子跪了一地,我看見熹貴妃站在高位,睥睨眾人,看見我們到來,只是斜覷一眼,並不多言,臉上卻已有倦色。
隨機,她撇下眾人,轉身進了殿內,她面朝瑩瑩燭火,背朝滿宮月色,只是輕笑一聲,向那光明處裊娜而去,滿頭珠翠搖曳,泠泠作響。
夜色裏各宮神色不明,有悲有樂,卻都喪著一幅面皮,只等著那最尊貴的女子做出最後的宣判。
我看見平日裏溫婉嫻淑的妃子們面藏焦躁,只是斂了神色收起算盤,屏息凝神地諦聽著。
跪在地上,額娘施施然地昂著頭,我側過面看她,月色將她的眉眼勾勒得朦朧清冷,淚痕早已吹散,鳳目裏唯有亙古平寂。
即使她不當我是她的孩子,我卻願意喊她額娘,無他,只因我在她的目光中長大,便算是一份恩情。
熹貴妃踏出殿門,她美目冷淡,眼裏不帶悲喜,一顆淚水卻滑落臉頰,砸在她華美的錦緞宮裝上。
「皇上,駕崩。」
那個九五至尊的男人已然遠去,留給我的只不過是一個在枯瘦枝椏漏下的日光中的背影罷了,雁去無聲般在記憶的末尾劃上一道蒼涼之色。
宮人宮妃們霎時開始悲慟哀嚎,呲啦劃破一片寂靜,擡首頓足呼天搶地,我冷冷看著,只是跪著,一時間只覺得吵鬧。
「芍月,可是困了?隨額娘回宮去。」
我看著她,她伸出手牽起我,走回那漫長的宮道上。我突然很想她一直這般牽著我,像一對真正的母女一般有說有笑,親昵嬉狎。
鉆入錦被中,我握著上了藥的手心,聽見遠處的高墻下穿來隱約的哭泣嗚咽,只是慢慢入睡了。
夢裏,我仿佛回到了繈褓之中,睜眼看著榻上的女子和一旁的男子,他們面露喜色,伸手逗弄我的臉,一陣暖意從那指尖傳來。屋外是華蓋亭亭的一院綠蔭,漏下的日頭直直鉆入屋內,帶著夏日的暑氣和涼意讓所有一切都煥然一新。
翌日,我起身出門,殿內已然掛滿了白色帷幔和素色紙花,紙錢灑滿地仿佛落雪一般四下飛舞,不知是悲愴還是雀躍。
各種禮節完畢後,我看見已經升為新任天子的四哥站在宮門前,望著那白幡獵獵沈默不語,那背影像極了他的父親,也是這般地挺拔隱忍而不善言辭。
四哥應該是值得歡喜的,過去在圓明園都不過是大夢一場,那樣一場倉惶無措的夢是不應該存在於帝王的記憶之中,於是偏門又多了幾具無名的屍首,郊外墳塋是他們作為見證者的最後歸宿。
我跟隨眾位太妃行禮、供奉、悲號、痛哭,仿佛在做一件流暢的女工作品,每一處針腳都值得細密斟酌而毫無差錯。
拖著疲憊的身子,我摘掉頭上的白色簪花走回翊坤宮。今日的膳食只有素菜和五谷,顏色口味皆如入佛堂。
我興致缺缺地咀嚼著,卻看見一個樸素衣著的婦人走入殿內,行禮後便在座下凝神端坐。
額娘從內室走出,看見她我下意識往門外望去,畢竟若是旁人見了她的衣著,定要咬上一個國喪期間不尊忤逆之類的罪名,即使她早已全然不在乎。
此時的額娘,穿著她最心愛的黃色繡鳳碧霞羅裙,頭戴紫金翟鳳珠冠,耳掛南水鮫明珠,頸披赤金瓔珞圈,黛眉橫遠岫,鳳目染金煙,丹唇只是點得恣意濃秀,明艷耀目。
我看呆了,她只是沖我一笑,坐在桌邊托腮看我,笑意盈盈顛倒眾生,在滿屋的素白帷幔襯托下越發驚艷,像是一望無際的雪原上冒出一大株搖曳著旖旎風姿的花叢來,醒目張揚而熱烈恣肆。
「這是年姨婆,算得上你的舅姑,跟著她出宮去,過你該過的日子。」
我只是順從地點點頭,嘴裏的素豆頓時變得苦澀幹硬,但我也沒有多說什麽,之是聽著那舅姑絮絮叨叨念著年家近況。
安平,那位我素未謀面的兄長,已經被秘密遣送到了西北,被年家舊部和熹貴太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後保護著,而六弟弘曕入了十七皇叔一脈。
想必,這是最好的結局。
「你熹娘娘卻是個最會打算的,難為她回宮後一直隱忍不發,也是個角色。」
額娘鳳目淡淡,「她與我如今互相知根知底,只怕顧忌我和年家舊部,要對安平做些什麽。」
「說起來,安平算是你的兄長,當初從宮裏抱出,你們還未曾謀面。」
「不過啊,芍月,你今後無需操心這些,重新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子吧,愛你所愛的人,為他奮不顧身,哪怕就一回。」
舅姑站起,牽起我的手往外走去。
我回過頭,看見那漫天祭祀紙幡下簇擁著端居高位的她,一身旖麗明艷仿佛是生生從雪砌素胚中掙紮出的靈魅,笑靨所目及之處皆黯然失色不復往昔。
這是最後一次回首,回望翊坤宮的重重綠蔭,雕梁畫棟,眼前的漫天白帷模糊了視線。
走在宮道上,遠處鋪展的殘陽不知怎地驚起了一叢鳥雀,血紅的宮墻染上了幾分驚懼。
又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遠遠地,從那宮道盡頭傳來了一聲尖細的嘯叫,似是在那某一角裏哽咽出聲,沿著那琉璃瓦一路奔襲而來。
「華太妃,歿了!」
一聲梆子響,四下鳥雀霎時驚惶紛飛,烏壓漫天染過,宮人們垂首而立目睹這一切。
我擡眼望去,晚霞仍然眩目,城門依舊高聳,唯獨不見那一輪渾圓斜陽,原是早已墜入黃昏的落淵。
面對皇城,我松開舅姑的手,跪立原地行了個叩首,遂不復回頭。
多年以後,我回到皇城,聽說那西北年小將軍回京封賞。
打馬過街,各家娘子紛紛拋手帕扔香囊,爭先一睹那年少將軍玉容。
我遠遠地望著,他立於高頭大馬之上,鳳目睥睨,懷中卻是緊抱著一束嫣紅的芍藥花,滴著晨間露水,帶著一場舊夢。
而那舊夢重溫,偏只記得那當初一句:
「芍藥不欺桃李色,月華處處半展紅」
【芍月】完
番外一:
「醒醒。」
我頭腦發漲,睜開眼,身邊不再是冰冷潮濕的石磚,而是暖和的錦衾。
下意識掙紮起身,一雙大手隔著被子阻止了我,心下生疑擡眼望去,一個高大男子正坐在榻旁,面色略帶絲絲喜色,卻又威嚴十分。
我頓時一驚,幾欲下地叩首,不為別的,只因這裝潢華麗的屋室昭示著這位大人不是一般人物。
「本王問了附近熟識的宮人,說你是王府馴獸園新來的,看你染了風寒倒在馬廄內昏迷,就先安置在這清頤殿偏閣了,莫要怪罪。」
我頓時大驚,清頤殿是當今天子的十七皇兄果郡王所居地,原來面前男子便是當朝鼎鼎的十七王爺,霎時滿腦空白,也顧不上賞看當朝俊美王爺容姿,只是垂首斂目,生生胡亂擠出幾句話來。
「是奴婢僭越了,還請十七王爺贖罪,謝王爺救命之恩,奴婢還有要事安排,先請離去。」我不安地攥著錦被,面上微微發燙,本能地只想著快點逃離這座牢籠。
我只不過是個馴獸園孤女,整日與鳥獸相伴,並不熟悉這王府偌大下的禮節,萬一犯了尊諱,可是死無葬身之地,草席一卷便扔到城外。又想起我那親手養大的駿馬阿蠻,此刻不知是否有人照看,心裏更是驚惶了幾分。
「你莫要害怕,本王不會苛責你,先養好身子再回去也不遲。」說罷,王爺只是起身走出殿外,緊接著一個姑子走上前來,端著熱湯汁坐在榻邊。
「王爺待下人向來親厚,恩威並重,姑娘先在這偏殿住著,日後全心全意服侍王爺,為他出生入死也是該做的不遲,」
她慢條斯理地攪著湯藥,「當年老奴也是被王爺在雪地裏救下,王爺雖喜好遊樂卻仁慈十分,見不得百姓萬民受苦,便處處積德行善,我等仰仗他的恩情,也得終老拼死守住這府邸的。」
我只能點點頭,卻只是把錦衾往旁邊挪了挪,生怕自己把它玷汙了。這老嬤嬤雖這般說與我,我也知道王爺良善,可我本一介草奴,本該睡著漏雨的棚屋吃著粗糙的飯食,是斷然貪戀不得這兒的溫暖,否則日久必生出事端。
沒有人告訴我這些,但和那飛鳥走獸終日廝混,我也漸漸懂了許多道理,牲畜一旦囤膘變懶,再回到那百獸叢中只怕活不長久,畢竟饑渴催人警,安逸養人怠。
我決定風寒一好便離開此處,可不曾想第二日,王爺口諭傳來,我病好後只需留在青頤殿的靈駒館替王爺養馬,順帶照看些廊下迎客的鳥雀。
這可是個天大的肥差,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嬤嬤看見我只是慈愛笑笑,「小葉子,我們王爺心善,看你一姑娘家孤苦,給你安排一個好差事,用不著過於勞苦傷身,待到了出府的年紀,便再給你找個好人家,你這是天大的福氣呀,還不快謝恩!」
「謝謝王爺,謝謝嬤嬤!」我驚喜萬分,幾乎要流下眼淚,不停地叩頭,只覺得向憑空開啟一扇窗欞,陽光灑入照得日子都明亮起來。
可此去數載,再回望當時,即使心中早已冷冽不堪,我也願告訴當初昏厥在馬廄旁的自己,「不論前路如何,你只管追隨他而去。」
就這樣,我來到了靈駒館,看著整潔的屋舍和膘肥體壯的馬兒們,便求著嬤嬤把阿蠻也牽來,「江嬤嬤,那阿蠻是走腿裏的頂尖,放在這兒幹些粗活也是極好的。」
江嬤嬤照顧我的日子裏,我和她漸漸熟絡,我只知自己是被人從草原上買來,她說她家也在那片草原附近的東山頭上,因為虎患才遷徙向南的,我身子恢復後,主動幫她擔下一些膳房瑣事,大家都侃笑說她新收了個幹女兒,我也笑著預設了。
她見我真誠,問過王爺後便把阿蠻拉來給膳房運貨,我也不惱,畢竟這比在那腳店使粗役要舒服多了。
日子流水一樣過去,我漸漸習慣了在清頤殿的日子,那樣忙碌卻快活,主子恩善下人敬重,大家都仰慕王爺的氣節,我只覺得當真是個舒坦的地方,尤其對於我這樣的人而言,遂更加賣力了。
可我還未見過王爺一眼,他總是喜好遊山玩水,又忙碌於公務,十天半月也見不到蹤影,每每擦身而過,都只是在眾人簇擁下匆匆別過。
奴婢們曾說幸得見過王爺真容的人,都是福氣傍身的,她們記得我被王爺路過救下養病,於是紛紛來問我。
「我哪裏知道王爺的樣貌?他是天人,我等是不能直視的。」嘴裏這樣說,心裏卻還是渴望他能在偶然路過靈駒館時,朝我望上一眼,誇一句手藝心得啊。
「小葉子,當時王爺孤身一人路過,徒手就把你抱回偏殿,你這福氣,算是我們中間一頂一的了!」一個浣衣女羨艷地說。
我臉上微微發燙,卻只是笑著打岔,心下卻不知曾地開始擂鼓起來,卻又趕緊偷偷掐住胳膊,不再去胡思亂想。王爺若是那天上高飛的鴻雁,我便是泥淖裏的斑雀,雲泥之別,貴賤之分,是不能有這樣大逆不道的幻想的,一絲都不能夠,這是對他的褻瀆。
想到這裏我冷靜幾分,「姐姐們,我是草原孤女,幸得王爺救下,卻只是甘願為他做牛做馬,別的萬萬不敢肖想,我最大的福氣,便是能為王爺賣命罷了。」
人群四下散去,我也回到了靈駒館,其中一匹黑馬眉心帶一道雪白,仿佛夜空閃霰一般,王爺喚其驚夜。
我去添了草料,拿著梳子開始為它梳洗,邊梳邊在馬耳邊絮絮叨叨,這也是我的習慣,仿佛這樣飛禽走獸就能和我溝通一般。
殘陽滿地,我看著驚夜半邊身子沐浴在金黃裏,溫柔秀美,一時間手上更加輕柔。
「難得驚夜這麽乖順,看不出你這般擅長馴獸之道啊。」
一道人聲自背後悠悠傳來,我驚詫地轉身,只見他斜陽披掛滿肩,眉目籠罩在金色之中,仿若仙君下凡,我一時看得呆了,居然忘記了行禮。
「怎麽,許久不見,認不出本王了?」他笑著走上前來,伸手捋了捋驚夜的鬃毛,後者噴了個響鼻搖晃著腦袋,很是受用。
我登時醒悟過來,福了福身,「奴婢見過王爺。」心裏不知怎地像是被點燃,倏忽地跳躍著,按捺不住的小獸一般,背後被夕陽燒得發燙,跟著脖子、耳廓和臉頰也一起灼燒起來。
他只是問了問我的家世和生平,問了問馴獸方法,我一五一十和盤托出,「奴婢只是不把它們當做畜生來看,而是這土地上能說得上話的生靈,懷有尊重愛護便是了。」
「不愧是草原的女兒,小葉子,若是王府裏的其他馴獸師能有你一半的機靈,本王也不至於操勞於此啊。」他瀟灑地笑笑,仿佛雨過天霽般明朗燦爛。
「奴婢便是為了王爺少操心而生的,為王爺做牛做馬也甘願的。」我垂手行禮,這是我的心裏話。
「此言差矣,小葉子只記住,你不是為了本王而活,」他的大手掠過驚夜的馬背,「本王要的是你堂堂正正為自己在這世上,做自己所愛之事,伴自己所愛之人。」
我握著鬃毛梳,遠遠看著他負手而立,眉宇俊朗,神色中懷著夕陽般的暖意。一陣風吹過靈駒館的檐下,懸掛的馬鞭駝鈴搖曳作響,而我的眼中只有那一抹玄色衣裳的背影。
做自己所愛之事,伴自己所愛之人,我一個小小婢女,談何容易。
但他的話讓我遲疑了,我又明白了另一件事。
記掛一個人是這樣的難。
從前育嬰堂的嬤嬤說人心是個窄匣子,只放得下有限的東西,多一件都會累贅。
我想,我的匣子裏空出來了那麽多人,應該會有更多的東西值得放進去。
可這許多年來,我都只是捧著它在人群裏煢煢孑立,總是周身依舊鼎沸,裏面依然空空如也。
可如今,我發覺他仿佛生來就內建一層光輝,極其自然地,仿佛生來就理所當然地大闊步進那匣子裏,連著周身的光芒填滿了整個縫隙,絲毫不留給旁人。
我的匣子,在我二八經年,滿得徹徹底底。
自那以後,我總有意無意借著去膳房看阿蠻的由頭,去找江嬤嬤。
順便,總有機會可以遇見那個人。或是在荷花池,或是在殿門外,哪怕是極短極短的擦身而過,都是我一天辛勞的極大慰藉。
同一間廂房的女婢都說我心神不寧起來,我說大概是馬廄翻新、雀籠破損,可我自己明白得很,無非是肖想了不該肖想的人罷了。
育嬰堂的嬤嬤曾說我眉骨高,眼窩深,心思重,我想她是對的,往往有什麽執念便瘋了一般開始生根發芽,長出無數藤蔓幾乎攝取了每一絲心力。
於是我開始逃避,整日住在馬廄旁的偏閣,用心照料我那些不會說話的夥伴們,看著他們在皇家獵場上瀟灑恣意,我總是能用暫時的滿足來抹去一些心底的欲念。
春來秋去,我漸漸用忙碌填補了生活,每日起早貪黑給馬廄清理上料,拖著疲憊的身子昏昏睡去,在夢裏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夕陽西下的傍晚,醒來淚滿枕巾。
那日清晨,我在整理各類馬鞭,輕輕哼著江南女子愛的樂府曲調,聽他們說王爺很是喜歡,便偷偷去宴會旁聽了不少。
「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你是如何會這洛神賦的?」
我回首望去,半年未見,他依然那般挺拔,只是消瘦了些許,眉目裏隱隱約約帶著倦色,想到這裏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回王爺,跟著樂師學的,汙了貴耳,還請王爺贖罪。」我知道他心地良善,斷然不會怪罪,可還是忍不住向他解釋後來一套客套的說辭,與其說是忍不住,不如說,是無時無刻提醒彼此之間的界線分明吧。
「無妨,很好聽,下回本王帶著笛子來為你伴奏。」他瀟灑一笑,眉宇綻開,我也不禁笑起來,發自內心地覺得這一剎那真是沈醉,我像一只貪杯的貓,只想把抓痕留在這初秋的稀薄日色裏。
「小葉子,一定要多笑,本王府又不是阿鼻地獄,整日愁苦若是被外人看見,還心說我虧待下人吶,你也生得好看,為何不多笑笑?」
頓時我的臉開始燒起來,「王爺尊貴,就莫取笑奴婢了。」心裏卻是蕩開一層漣漪,醉心無比。
他揚揚眉,手中的令牌朝我揮了揮,我知道他還有公務,便行禮準備告別。
他轉過身去,卻又回過頭,「你穿青色,別具一格地好看。」
說罷,負手而去,只留我在原地癡然不動。
低頭看著身上的青色衣裳,我決意多做幾件花樣的青衣,換著穿。
此後我每日都穿青衣,直到我被調送至圓明園,我的衣箱裏也都青色為主。
聽聞我馴獸有方,王爺做主將我先送至圓明園一段時日,再回王府。為著見上他一面,我便答應了,臨走時還送上了一副我親手打制的馬鞭。
「王爺,奴婢福淺,這是贈與的薄禮,牛蹄骨和柳條制的,還望您收下。」我用紅綢子包裹好捧給他,遂行禮上馬,遠行而去。
回頭,望著這許久便返的王府,此時顯得格外親切,仿佛是我真正的家一般,隨時伸出懷抱等著我,那個人也永遠會站在府門,握著我送的馬鞭,倜儻風流一笑。
可這一去,我卻再也沒能回到果郡王府。
我入宮了,只因為在圓明園偶然遇到了那個所謂九五之尊的男人。
因為身份低微,是蘇培盛把我接走的,他帶著聖旨站在我面前,我只覺得煩心無趣。他又念叨說宮中沒有打掃可以住的宮殿,就先讓我在養心殿偏殿待著。
我冷眼看著他讀完聖旨,拍拍身上的塵土準備回去把馬廄打掃幹凈。
「小主,這是下人做的事情。」旁邊一個太監提醒我。
我漠然看著他,「我本來就是個下人。」說罷擡腿往前走,順手發力把馬鞭遠遠一扔,自己生悶氣。
命運就這般大變,真是容不得人一絲反抗。
本想著早點在此處,應付完這邊的事務就回王府去,陪著我的阿蠻和驚夜,當然還有那個人,就這樣平平淡淡地看著他娶妻生子,算是我心中無上的幸福了。
可如今,那日皇帝老兒看見我在馬上,不知中了什麽邪,就決意把我帶回宮中。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我情不情願,只是完全順著他的意思。對於他來說,看上一個女人就像看上一件玩具,隨時都可以拿走。
蘇培盛說我的福氣來了,我心裏惡心得發緊。
什麽福氣,這大概是我倒了八輩子血黴。
可能我所有的運氣和福氣都用來遇見王爺了吧。
馬車帶我離開圓明園,看著那碧瓏蒼翠的馴獸場逐漸遠去,無盡的宮墻逼仄兩側,只留下頭頂一方窄長的天,白晃晃的看著極其不舒服。
我被帶到一處宮殿,牌匾寫著「春禧殿」,聽太監說這是太後壽康宮後面的一處閑置地界,我對於一切安排都無所謂,任憑那些俗氣的賞賜一波波送來,懶得看一眼。
什麽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全然比不上一朵夏涼時的合歡。
我那嘰嘰喳喳的婢女叫什麽采蓮,我告訴她阿綠和阿青你自己選一個,所以她叫阿綠。
阿綠總是勸我穿點鮮艷的顏色,我覺得煩得緊,便冷冷應付了幾句,心想下回內務府再送來粉色紅色橘色就著一把火給燒了。
都說宮裏的奴才看人眼色看菜下碟,真是不假。看我沒賞錢沒好臉色,一個個吃裏扒外,我也懶得計較,隔三差五來一個多嘴的嬪妃也被我謝客。
唯獨那皇帝來時,我只能硬著頭皮行禮,穿著拘束的宮裝客套幾句。他想碰我,我便稱病,除了是惡心他,另外我的確病了。
那日一個穿得粉嫩的年長宮妃跑來,說是要賜藥,我看了一眼,端起碗盯著她喝了。阿綠說,我那時的眼神讓人害怕,像一頭在笑的狼。
那人走了,我小腹痛了一陣,流了點惡露,便時常覺得偏頭疼。不過這都無所謂了,這些痛和我的心死斷然比不上的。原本的軌跡被橫空截斷,還不準我存分毫念想,從前的瑰色願望眨眼間被這宮墻碾碎,我終其一生只能枯坐而死。
我不甘心啊,為什麽偏生是我?為什麽圓明園那麽多女子,就我被看中?我不溫婉嫻淑也不大家閨秀,只怕臟了那些皇家貴女的眼。
我養了不少鳥獸在殿裏,習慣性留著馴馬時的利索發髻,護甲我嫌膈應總是摘掉。那軟床睡得我難受,夢魘一波波發著。我想起江嬤嬤說我是草原的骨子,睡天地之間才是舒坦的,如今就像著囚籠絲雀一般沒了生氣。
(未完待續,多贊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