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吸血鬼】一直是我最愛的電影之一，這部攝於九十年代的影片雖特技不精，看多了現代吸人眼球、情節狗血的吸血鬼題材影視作品，【夜訪】更顯得獨特和珍貴。
第一次看是被電影黑暗又充滿迷茫的風格吸引，感覺整部電影透出一種超出時空的憂郁和誘惑。再加上年輕的湯姆克魯斯和布拉德皮特聯袂主演，更是在這種黑暗風格中融入無法言說的性感。
有人將萊斯特對路易的感情視為愛情，未免牽強。當生命的時間被無限延長，這種愛既不同於愛情，也不是友情或親情，更像是三者的結合。
當路易把自己的生命隨意丟棄在密西西比河河畔，帶著頹喪和絕望尋死時，萊斯特選擇了他。他看出了路易的心碎，卻知道他沒有心死。路易擁有著人類最本真的善良和美麗。他對生命充滿敬意，仍擁有愛的能力。萊斯特果敢、陰狠、殘忍、無情，的確如路易所說是個惡魔。他將路易變為同類的初衷不過是為了消除寂寞，永生的寂寞。
然而他為什麽偏偏選擇了路易這個沒有生的意念的人？路易憂郁而純潔，是否正是萊斯特愛上了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也許他在幾百年的生活中忘記了人性是什麽，就像曾見過太陽的人不得不活在無盡的黑暗中，突然看到一束美麗的微光，那樣誘人，那樣寶貴，似看到救贖的天使而想走近他。而路易的求死之心，對他又何嘗不是更大的誘惑？正因為他的絕望和孤寂，把他們放在同一片無邊的荒原。人性之善和絕望，這二者結合起來時，如曹禺所言：「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萊斯特遇到了一個尋覓了幾百年的完美愛人。
最初的新生讓路易備受煎熬，他無法親手奪取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卻又必須以此為食。萊斯特總是恨鐵不成鋼地逼他學會生存的第一步，他看著路易痛苦的樣子，會不會也在心痛？他既珍愛路易那由未消亡的人性所帶來的痛苦和脆弱，又決不能讓他死亡，不能失去他。想起好萊塢中各種超級英雄電影。比如超人，他的女友總希望他能做個普通的另一半並與之終老，但當超人變為普通人時，她才發現她愛的那個人消失了。得到一些東西，總要舍去另一些作為代價，萊斯特的選擇亦如此無奈。
路易愛過萊斯特嗎？我不得而知。愛的本質是什麽？是欣賞、感激還是情欲？路易或許從未感激過他，剩下二者更沒存在過。當萊斯特被殺死的時候，路易什麽也沒說，只看著那具屍體皺緊了眉頭，也許對於他給他的第二次生命和耐心的指導有所虧欠吧。可萊斯特只是利用路易取暖，從未問過他真正的意願，從沒替他著想過，當將他的血吸幹後所謂的「給他選擇「是如此可笑。這兩者大約可抵消了吧。
不同於路易，克勞迪婭卻恨萊斯特。最初救下生命垂危的她，給她永恒強大的生命，像對親生女兒般愛她，克勞迪婭是感激萊斯特的，也是愛萊斯特的。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克勞迪婭心智已成熟，卻發現自己永遠無法長大，無法擁有少女曼妙的身軀，更無法擁有少女的青春——她只能永遠做個洋娃娃，做萊斯特的玩物。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萊斯特的女兒，而更像他的寵物，唯一的職責是逗主人開心，其他的意願於主人毫無價值。
泰戈爾說：「燈為什麽熄了呢？
我用鬥篷遮住它怕它被風吹滅了，因此燈熄了。
花兒為什麽謝了呢？
我的熱烈的愛把它緊壓在我的心上，因此花謝了。
泉為什麽幹了呢？
我蓋起一道堤壩把它攔起給我使用，因此泉幹了。
琴弦為什麽斷了呢？
我強彈一個它力不能勝的音節，因此琴弦斷了。 」
從這方面看，萊斯特是自私的。這種把所愛之人禁錮在身邊的行為也許在有限的生命中還暴露不出問題，我們甚至可以將其視作真愛，但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比如愛和被愛者擁有無窮的壽命時，是致命的。失去愛的最快方式是不懂放手，守住愛的最好方式是成全愛的飛翔。可惜，這個道理萊斯特沒有懂，或者他懂，卻不願這樣做。
至於路易對克勞迪婭，毫無疑問，他愛她愛得單純，愛得毫無保留。他們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在歐洲過著介於父女和情人間的感情生活，那時的路易，讓我相信他真正重新活過，真正重新愛過。
讀美國哲學家弗洛姆的【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愛】，立刻聯想到萊斯特和路易，若將他們對克勞迪婭的愛對號入座的話，路易的愛即是無條件的、消極的「母愛」，「我愛你，因為你是你。」「不需要去贏得它，也不用為此付出努力。」而萊斯特隨時管教著克勞迪婭，斥責她在白天「進食」，禁止她將屍體帶進房間，對她想要改變自己的嘗試更是不能容忍，顯而易見，這是弗洛姆筆下定義的有條件的「父愛」，「我愛你，因為你符合我的要求，因為你履行你的職責，因為你同我相像。」「‘父愛’代表人所創造的的法律、秩序和紀律等事物的世界。」在這種約束下，她無時不刻不感到壓抑。
單從某方面來說，克勞迪婭雖活了很多年，但她感知愛的能力仍停留在七歲以下。雖然「無條件的母愛不僅是孩子，也是我們每個人最深的渴求。」但她太任性，只懂得「母愛」，只想要為所欲為的自由，是她主動把路易的愛變成了溺愛。可她終究和萊斯特是一類人。
那天，她帶著小女孩天真可愛的甜美笑容，撒嬌地拉著萊斯特，用花言巧語騙取他的原諒：「我們可以讓吸血鬼充滿全世界，我們三個。」是的，她抓住了他的弱點——孤獨，一語道中他的心事。萊斯特立刻原諒了她，甚至或許從未怪過她，對她藏在背後的匕首和藏在心裏的恨意無所察覺。他是個騙子，卻忘了他的女兒比他更會說謊。
「晚安，親愛的王子。」伴隨著一句如詛咒般的低語，墜入地獄。
她期盼已久的自由得到了。掃除了萊斯特這個障礙，就能過上想要的生活？她和路易在世上流浪找尋，想弄清自己到底是誰，追溯本源，然而卻像自古以來那些尋尋覓覓的哲學家，只得到一片迷茫，在逃離他後走近一群亂七八糟的、遠不及萊斯特的人。
克勞迪婭可以說擁有最幸運的命運開頭，但幸運的人往往不認為自己幸運，亦不懂珍惜。她負了萊斯特，也負了路易。她的任性將自己送向死亡，而她的死亡將路易的心徹底粉碎。
我不知道路易是否會再次愛過，但真正讓人撕心裂肺的愛只有一次。這一此後，總有什麽改變了，再也回不到從前。從路易多年後平靜地講述故事的眼神中，已看不到什麽感情了。
永生，真的如此殘忍？
「看到那個老太太了嗎？你永遠不用像她一樣。」這句話看似在描述永生的幸福，回頭再看，才醒得那是永恒的痛苦長嘆。青春不在的老太太為生計奔波固然可憐，然而不能體會衰老的痛苦意味著永遠觸不到青春的溫度，怎不可悲。
至於劇院中的吸血鬼，他們整日過著行屍走肉般的頹靡生活，早已失去人性，愚蠢而醜陋。最關鍵的是他們沒有萊斯特和克勞迪婭改變現狀的魄力，只知道奉行「娛樂至死」的準則，用欲望填補每一天，最後成為機械重復的習慣，想要改變已太難。誰也說不清，他們是否就是很久很久以後的萊斯特和克勞迪婭，甚至路易。
荒唐的是，這群毫無章法的「享樂者」們還自詡權力執行公正，站在高處審判了克勞迪婭殺死同類的罪行，反過來殺死了她和她的新母親，那種仿佛來自歐洲中世紀的政治腐朽和混亂氣息令人作嘔。難道人性的醜陋銘刻得如此之深，以至於在人性之美煙消雲散的地方它們還如附骨之蛆般頑強地生存著？人性孰善孰惡？
任何弱點在無限時長的放大下，變得足以致命，成為無法承受之重。幸運的是我們永不用像這些痛苦的承擔者，直面永生的殘忍。平凡瑣碎的生活保護了我們遠離內心那片黑暗，在脆弱的生命消逝之前，往往對它的存在不得而知，幸福安好。
後記：重溫經典電影的時候，偶爾想起兩年前寫的這篇影評。翻出來看看，感覺那時候的自己總是喜歡聯想，喜歡尋找孤獨之外的事物，這可能是現在繁忙的大學生活裏無暇顧及的吧。一直很喜歡【夜訪】，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對其中隱秘流露出的孤獨和絕望上了癮。這部電影雖然老，但在我心中永遠不會過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