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羅馬人那裏得到了現代所謂的「亂倫」一詞,它源自拉丁語「incestum」。字面意思是不純潔的東西,因此指的是一系列被認為違反道德、宗教或法律界限的性活動。
後人雖然對古希臘和古羅馬文化中的亂倫觀念很感興趣,並且有證據表明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合法的實施亂倫,但對這種家庭間關系的總體看法仍然是負面的。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性關系往往會受到普遍的譴責。
這也算是俄狄浦斯悲劇的縮影,亂論的指控往往足以毀掉一個人的名譽。盡管古人並沒有意識到亂倫會導致遺傳突變的可能,但他們確實意識到兩個血親生下的後代似乎天生就有弱點。因此,蘇格拉底譴責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性關系,雖然年齡差異是引起他關註的主要原因。
1.
當史蒂夫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養父在臥室壁櫥裏保存了一本剪報集。有時他會要求看看,仔細翻閱關於他出生的新聞頭條: 「母親遺棄兒子,逃離醫院」,【溫斯頓-塞勒姆日報】(Winston-Salem Journal),1973年12月30日。
這位被媒體提及的母親當年只有14歲,「身高5英尺6英寸(約1.67米),有著紅棕色頭發」。
事發當天早上,她和自己的父母一起來到了醫院。他們提供的所有姓名後來都被證明是假的。到了那天晚上8點,也就是她生下孩子幾個小時後,他們就消失不見了。根據護士事後回憶繪制的這位母親的黑白素描,她戴著圓眼鏡,留著齊劉海,嘴巴緊閉著。
這個被遺棄的男孩被送到了當地一對名為艾德賽夫婦家裏寄養,後來他們領養了他。史蒂夫從小就知道他的經歷。他的養父母從來也沒有試圖隱瞞他的出生背景。直到他14歲時,他才真正開始想知道自己的生母。 「我今年14歲,」他當時想,「這就是她生我那時候的年紀。」
史蒂夫20多歲時開始認真尋找她,但線索很快就斷了。當他40歲時,他告訴妻子妙思,他想做最後一次嘗試。那是在2013年。當時,AncestryDNA基因檢測公司開始銷售郵寄檢測套件,所以他買了一個。起初,他的配對看起來似乎沒有希望——都是些遠房親戚。
但當他開始在Facebook上的一個尋找家族的群組中釋出資訊時,他聯系上了一位名叫西西摩爾遺傳譜系學家。摩爾擅長透過遠距離DNA配對來找人,這種技術在2018年因幫助抓捕了「金州殺手」而聞名。但那時,基因譜系學還是新興事物,摩爾是其中的先驅之一。她自願幫助史蒂夫。
僅僅幾周內,她就講搜尋範圍縮小到了兩位與史蒂夫年齡相仿的女性身上。在Facebook上,史蒂夫可以看到其中一位表親有四個孩子,她經常釋出他們的照片,孩子們看起來美麗而笑容滿面。他們生活得很富足,看起來完美無缺——「就像童話故事一樣」史蒂夫說。
另一位女性未婚,沒有孩子。她在Facebook上不與直系親屬聯系,而且已經搬到了距離他們很遠的地方。
有天晚上——史蒂夫清楚的記得是一個周六———摩爾要求與他透過電話交談。
她證實了史蒂夫已有的懷疑:他的生母是第二位女性。但摩爾還帶了另一個訊息。她意外發現了關於史蒂夫生父的一些資訊:你的父母似乎是有血緣關系的。
史蒂夫聽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的生父要麽是你母親的父親,要麽就是母親的兄弟。
一股強烈的情緒如海浪在她內心湧動:憤怒、傷心、自卑、厭惡、羞恥和淪陷感一起湧上心頭。在他對自己的出生產生疑問的這些年裏,史蒂夫從來沒有想過亂倫的可能性。怎麽回事這樣呢?機率有多大?
2.
1975年,大概在史蒂夫出生前後,一本精神病學教科書將亂倫的機率定為百萬分之一。
但幾乎可以肯定,這個數碼被嚴重低估了。公開討論亂倫通常涉及兒童性虐待,這種恥辱長期以來使該主題的研究難以展開進行。
20世紀80年代,女權主義學者根據受害者的證詞認為,亂倫遠比人們所認為的要更為普遍。而近年來,DNA檢測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生物學證據。廣泛的基因檢測正在揭露出一個又一個案例,這些案例都是由近親生下的孩子,為現代社會的亂倫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數據。
愛丁堡大學(the University of Edinburgh)遺傳學家吉姆·韋遜(Jim Wilson)對他在英國生物樣本庫 (the U.K. Biobank,一個匿名的研究數據庫)中發現的亂倫頻率感到震驚:根據他未發表的分析,大約每7000人中就有1人是由一級親屬——即兄弟與姐妹,或父母與孩子——所生。
他告訴我:「這個數碼遠遠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而這個數碼只是一個下限:它僅反映了導致懷孕的案例,不包含流產或墮胎,以及導致出生的孩子長大後自願參加研究的數據。
在過去,大多數有此遭遇的人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但如今,許多人在進行AncestryDNA和23andMe測試後意外發現了真相。
史蒂夫是摩爾處理的第一個涉及血親父母的案例。她現在知道,還有超過1000個類似案例,其中絕大多數是一級親屬,其余則是二級親屬(比如同父異母的兄妹、姑侄、叔侄、祖孫)。這些案例來自社會的各個收入階層。
AncestryDNA和23andMe都不會直接告知客戶關於亂倫的資訊,因此摩爾知曉的1000多起案例都來自於那些深入調查的極少部份測試者。
例如,將他們的DNA資料上傳到第三方家譜網站來分析所謂的 「連續性純合片段」。 有一段時間,一個致命的家譜網站告訴使用者,一旦發現任何高ROH的人請聯系摩爾。她會一一致電給他們,解釋這個術語的重要含義。
無意間,她成了可能是全球最大的亂倫出生人群數據庫的管理者。
摩爾告訴我,絕大多數情況下,亂倫通常是父親和女兒,或是兄長和妹妹,這意味著由此生下的孩子,很可能是性虐待的證據。
她沒有地方可以讓陷入這種震驚中的人們去尋求庇護,而且她自己也不是一名受過專業培訓的治療師。不過,在看到了如此多這樣的案例後,她希望人們知道他們並不孤單。
2016年,摩爾最終建立了一個私密邀請制的Facebook支持群組,他也讓史蒂夫和他後來的妻子妙思成為了管理員。在尋找史蒂夫的親生母親的過程中,他們三人的關系因共同經歷情感上的沖擊而變得親密。
今年一月的一天,妙思告訴我,那周她和4個新人談過話,他們的ROH都足夠高,父母都是一級親屬。她曾經很害怕這些電話。「我說話時會結巴,」她告訴我。但現在不會了。她電話裏告訴那些感到惶恐不安的人,他們可以加入一個由經歷過同樣現實中的人組成的支持小組,也可以和她的丈夫史蒂夫傾吐心聲。
3.
10年前,當史蒂夫第一次發現有關他親生父母的真相時,他沒有可以求助的支持團體,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這種奇怪的情緒。他真的很高興找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他的長相從來都不像他的養父母,但在親生母親的照片中,他能從中看到他的眼睛,她的下巴,甚至他臉上自然而然的微笑。
但也由於親生母親的出現,他一度變得憤怒無比。
他無法得知當時受孕的具體情況,僅靠他的DNA測試也無法確定是母親的哥哥還是母親的父親要對此負責。但考慮到她的年齡,史蒂夫局的這不可能是雙方自願的。
那個從醫院消失的戴眼鏡的14歲女孩,就這樣一直留在他的腦海裏,盡管他自己也長大了,結婚了,成了養父。他對當年那個年輕女孩有一種強烈的保護欲。
盡管他非常想親眼見到他的生母,但他擔心,她可能並不想認識他。他的突然出現會不會勾起她的創傷記憶?考慮到她已經搬得那麽遠,與家人的聯系也很少,也許她一生中一直試圖在逃避這些記憶。
作為一個虔誠的教徒,史蒂夫為此祈禱,並決定手寫一封信。他在信中簡要描述了他的生活,還附上了一些照片,並表達了對她的愛。他在信中沒有提到自己已經知道父母身份的事情。為了確保信件能夠安全送達,他選擇了掛號信寄出,並保存了收據。
她始終沒有回信。但史蒂夫知道她已經收到了:郵局給他寄來了她在收到信時簽名的綠色收據,他看了很久她的簽名———她的真實姓名,由她親手寫下。40歲,他終於第一次觸摸到母親觸碰過的東西。他把收據放在了放在了他的【聖經】裏。
史蒂夫從未因為母親將他遺棄在醫院而責怪她,而得知自己親生父親的一些情況後,使得他能夠更加理解她當時的處境。但這個是使用讓他對自己的身份倍感困惑。
這是否意味著他從受孕那一刻起就在DNA中帶有某種缺陷?在之後的一個播客中,他承認自己感覺就像垃圾,「像有人剛扔掉的東西。」
在得知真相後的前六個月,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六個月。
4.
在人類文化中,親密家庭成員之間的亂倫是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禁忌之一。
一種常見的生物學解釋是:近親父母所生的孩子更有可能出現健康並行癥,因為他們的父母更有可能是相同隱性突變的攜帶者。從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對幾十個亂倫出生的兒童進行的一些研究顯示,嬰兒死亡和先天性疾病的比率都較高。
但在過去,亂倫所生下來的健康孩子永遠不會引起醫生的註意。隨著廣泛的DNA測試揭示出更多人的父母是兄妹或父女,這其中許多人都非常健康。
遺傳學家韋遜表示,「亂倫是否會導致不良結果,存在很大的偶然性。」
這取決於「連續性純合片段」是否包含隱性疾病突變。
我們所有人的DNA中都包含有一些這樣的基因,通常,在西方人群中不到基因組的1%,在表親結婚較為普遍的文化中會更高。但是,韋遜說,
在父母是一級親屬人中,這個數碼約為25%。雖然遺傳疾病的機率要高得多,但結果遠非可以與先確定。
盡管如此,這些數碼還是讓人們好奇。
史蒂夫出生時就有心臟雜音,需要在13歲和18歲時進行心內直視手術,盡管他並不清楚原因;心臟問題是普通人群中較常見的出生缺陷之一。他和妙思也從未能夠生育孩子。
Facebook群組中的其他人分享了他們與自身免疫性疾病、纖維肌痛、眼部問題等的鬥爭,盡管這些通常很難明確與亂倫聯系起來。
亂倫引起的健康問題可能以多種方式表現出來,取決於具體的遺傳突變。
「當我去看醫生,在被問及我的家族史時,我想知道:我需要多深入的探討呢?」該群組的另一位成員曼迪說。無論如何,一個普通醫生對亂倫能有多少經驗?
曼迪第一次得知她的生父是其母親的叔叔後,她開始尋找有類似經歷的人的故事。她所能找到的只是網上的「粗俗幻想」和有關健康問題的醫學期刊文章。她感到非常孤獨。「我沒有任何人可以談論這件事」她回憶道「沒人知道該說什麽」當她找到Facebook群組時,她發現自己並不是唯一一個有此遭遇的人。她看到,其他人也在經歷否認、憤怒、談判、沮喪和接受的過程。
她不知道她的親生父母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母親當時17歲,而她母親的叔叔已經30多歲了。
盡管這一發現給曼迪帶了諸多傷害,但它也有助於曼迪與她童年的和解。與史蒂夫不同,曼迪是由她的親生母親撫養長大的,她之前一直相信她母親的丈夫就是她的親生父親。父親大多對他不理不睬,而她的母親對她時常很兇。她對待曼迪和對弟弟們不同。「至少現在我對原因有了更多的答案,」曼迪告訴我「我不是壞孩子,值得被關愛。」
凱西也是由她的母親撫養長大的,盡管她很早就意識到她的父親不是她的親生父親。他們的血型對不上,她聽到過關於她母親和外祖父的傳聞。母親的家族充滿暴力和混亂,不過她和父親家族的關系卻很親近,尤其是祖母。 「他們一直是我的支柱,」她告訴我。當凱西接受DNA測試,確認她的父親不是她的親生父親時,她已經疏遠了自己的親生家庭,接納了一個與她沒有共同DNA的人。
在某些方面,她的經歷與史蒂夫等被收養者完全相反,史蒂夫非常想了解自己的親生家庭。但兩人卻因此變得關系很好。史蒂夫曾經為他的母親感到十分憤怒。她告訴他,她原來也生氣過,但她必須將其拋諸腦後。 「這不會給我和我的母親帶來任何平靜,」她回憶道。這也無法改變多年前所發生的一切。
最終,史蒂夫成功找到了他的生父,盡管並非透過任何特別的基因研究手段。DNA測視兩年半後的一天,他登陸 AncestryDNA,看到了一個親緣匹配。那是他母親的哥哥。
從網站上,他可以看到他的父親——舅舅曾經登陸過一次,大概是看到了史蒂夫是他的兒子,然後——即使史蒂夫給他發過一條資訊,就再也沒有登陸過了。
那時,他最初的憤怒已經開始消退。他仍然對他的生母深感同情。妙思說她的丈夫一直是個敏感的人——她時常那他在看電影時哭的事取笑他——但他變得更加善解人意。他最初掙紮的無價值感已經被一種目標感所取代;他和妙思現在每天花費數小時與支持小組中的其他人通話。
史蒂夫仍然還沒有與她的聲母說過話。
他嘗試第二次寫信給她,寄去了一本關於他生活的日記——但她原封不動的給退了回來。他偶爾在Facebook上給她發訊息,發送孩子和自己養的小狗的照片。每年,他都會祝她生日快樂。
她既沒有回復過,也沒有拉黑他。
當日記被退回,史蒂夫決定聯系他母親的表姐——他最初認為可能是他的生母的另一個女性。他給表姐寫信,提到了他的媽媽,表姐回信了。她告訴他,她和他的媽媽在孩提時代很親密,但她不知道有過懷孕的事情。對她來說,表妹似乎有一天就忽然「消失了」。
幾個月後,史蒂夫覺得他終於可以說出關於生父的真相了,表姐再次接受了他的真實身份。2017年,當她來訪附近的一個小鎮時,他們第一次見面。隨後,她邀請史蒂夫和妙思參加感恩節。去年,她再次邀請他們參加一個大型家庭聚會。史蒂夫的直系親人不在場,但她的家人都在,他們都知道他、他的媽媽和爸爸的事情。他們用擁抱歡迎他,並一起拍了全家福。
「那感覺就像是解脫了,」他告訴我。在這個家庭中,他不在是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