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的然烏，窮遊女孩驚訝地感嘆了一句冰箱，讓我不能忍。
其實女孩心眼兒不錯，在藏區結伴自駕時有一天趕上下雪，還讓我們停車，讓小手都凍腫了的藏族孩子，上車跟我們擠一擠，好捎上一程。
話說有一年我從麗江出發，走滇藏線去西藏。
在青年旅舍貼條子招了三個人，其中還有一個窮遊女孩。
她不是蹭吃蹭喝、以擠占別人資源來實作旅行的那款窮遊客，她在麗江的民宿打了半年工，攢了一筆盤纏，算了算，省吃儉用的話夠到拉薩了。
作為帶隊的頭驢，一路上我很照顧她，我請大家壓低生活標準，盡量與她的省錢方式取齊。
要說那個時候的背包客，真的具備鮮明的自助遊精神，大家都樂呵呵地照辦。
我們在然烏住了一晚，是當地藏人自家的房子，順便也為背包客們提供住宿和簡單的餐飲。
走進簡陋的餐廳，女孩指著房間裏的冰箱，很驚訝地感嘆：「天啦！藏民們現在居然都有大冰箱了！」
同伴們都沒啥反應，我卻眉頭一皺：「嗯，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女孩說：「說明我來晚了。」
我追問：「什麽叫你來晚了？」
女孩說：「有冰箱，說明藏區開始現代化，就不原始了；西藏都不原始了，那還有什麽意思啊？」
這句話讓我覺得很不好忍。
我直截了當地說：「你打工攢錢走西藏，這種窮遊方式我覺得很贊；但剛才你這種觀點，我在西藏旅行時遇見過好多次，聽見一次就反駁一次！」
女孩看我的表情陡然變得嚴肅，就有點暈。
另外倆貨一看這陣勢，知道我又要切入那個死不改悔的「好為人師」的頻道，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靜悄悄地拎著啤酒瓶換了張桌子坐，意思是「眼不見為凈」。
這個故意使壞的動作，把女孩弄緊張了，她目送這兩位的回避動作，滿臉懵逼地問：「怎麽啦？唉，胖哥，瘦哥，我怎麽啦？」
那倆貨依舊面沈如水：「你，坐好，閉嘴，聽課，最好拿出小本本記下來。」
女孩還挺配合，挺胸擡頭，傻楞楞地看著我。
氣氛這一松弛，我也沒辦法死硬地直給。
反正有的是時間，我就繞個小圈子，給她講了講當年我和肥肥的故事——肥肥是我在拉薩結識的背包客，一個美籍華人。
二十年前去西藏旅行，在拉薩混的時候，老非我除了跟同道好友們吹牛省不了酒錢之外，其它玩的都是摳摳索索的畫風。
早飯是固定不變的老三樣——白粥饅頭就鹹菜；一碗手搓糌粑或者一碗面當午飯；花生米加啤酒，天南地北地一通神侃，就算是頗具營養的晚飯了——因為所聊頗具營養。
在拉薩泡了十天左右，我北京的朋友硬塞給我一個貨，說也是個背包客，但卻是第一次上高原的菜鳥，網名肥肥，讓我幫著照顧一下，帶著人家一起玩。
然後，拉薩街頭小店，一個胖乎乎的美籍華人坐在我面前，愁眉苦臉地接過我遞給他的糌粑，弱弱地問了一句：「非哥，有沒有蔬菜沙拉？」
我沒好氣地說：「有啊，等你回北京、回美國之後有的是。」
肥肥較真地說：「我看過攻略，說大昭寺前廣場的那家店裏有。」
於是，換地方吃飯，給他點了蔬菜沙拉。
這家夥一邊吃一邊埋怨：「原來拉薩的蔬菜沙拉就是拌黃瓜啊？」
我一瞪眼：「有黃瓜就不錯了，愛吃不吃！」
肥肥幽怨地掃了我一眼，把盤子裏的黃瓜吃光了。
接下來的日子，肥肥每天一把西洋參含片，老牛啃草一般地嚼咽。
每天晚飯就嚷嚷著要吃蔬菜沙拉，因為他聽人說上高原要補維C。
我對他一臉鄙視：「寶貝兒，你媽媽怕你不好好吃藥，才讓你上高原的麽？」
沒想到這家夥一臉真誠：「非哥，你說反了。我媽媽說上高原要好好吃藥，不好好吃藥的話，我就走不了無人區。」
我笑：「肥肥，你走不走得了無人區，跟吃藥沒啥關系，跟我想不想帶你這個腐敗分子有關系。」
肥肥問：「那要怎樣，你才會帶我？」
我一臉壞笑：「你這樣，你照我的活法在拉薩活3天，我就帶你去。」
好吧，那段時間你若看見有個長發男子，屁股後面跟著一個胖小子，每天早飯白粥饅頭就鹹菜；午飯一碗手搓糌粑或者一碗面；晚飯是花生米加啤酒的話，那就是老非和肥肥。
肥肥家裏很有錢，但他真的跟我一模一樣地在拉薩過了3天。
後來我發現，他雖然很有錢，但對跟著我混的時候的艱苦並不在意——反正就是有蔬菜沙拉就認真吃蔬菜沙拉，沒有的話就好好啃饅頭、搓糌粑、嚼花生米……
但他對蔬菜沙拉只有黃瓜，始終是不滿意的。
在色拉寺後山轉悠時我問：「肥肥，你看這裏和看你們家芝加哥，有啥區別？」
肥肥說：「這兒哪能跟芝加哥比啊？芝加哥全是密密麻麻的高樓。但是幹嘛要比這個啊？西藏很美，風景讓人震撼，苦哈哈地對抗著高原反應，看上去風景就更美了；芝加哥也很美，是那種工業化都市的美。」
我覺得肥肥的這個說法很不錯。
一路上肥肥玩得很開心，他說：「哎呀，西藏的自然與美景，會在我的肥肚皮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這句話感動到我，又讓我覺得好笑：「為什麽是肚皮而不是腦子？」
肥肥說：「因為我的肥肚皮，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一輩子都變不了。」
肥肥還說：「這裏條件還不夠好，牧區裏遊牧的人還很苦，我希望它好起來，越好越好！最好能好到有蔬菜沙拉，有各種水果的那種蔬菜沙拉……」
好吧，這家夥死活繞不開這個頻道，我只好又帶他去吃蔬菜沙拉了。
就這樣，肥肥變成我特別好的朋友。
好到後來他自己在芝加哥開了餐館，還問我要不要去給他打工洗盤子……
我和肥肥的故事講完，結伴同遊的那倆貨早就坐回來了，他們其實也想聽。
女孩聽完，有點似懂非懂。
我問女孩：「憑什麽拉薩就不能有各種水果的蔬菜沙拉呢？」
女孩：「可以有啊！」
我笑了：「對，可以有。所以，憑什麽然烏這裏就不能有冰箱呢？憑什麽西藏就得保持原始呢？憑什麽西藏就不能發展起來，過上現代化的好日子呢？沒有任何一個遊客，可以要求西藏一直保持所謂的原始。要知道，目的地不是為了遊客而存在的；西藏也不可能為了遊客的獵奇鏡頭，就原地踏步。」
我說：「你可能不知道，當年美國人斷言，中國人不可能把鐵路修到拉薩，那是人類的極限之一。可是，為了在千年凍土上修建鐵路，我們攻克了無數難關，還是把鐵路修到了拉薩！這個努力，就是為了讓西藏人民過上好日子，跟全國人民一起走向現代化。」
我笑著補了一句：「或者簡單點，就是為了讓大家能夠在拉薩，吃上有各種水果的蔬菜沙拉。」
女孩點頭：「非哥，我懂了。你這個心態和觀點，是對的。」
於是，女孩也變成了我的朋友。
好到前不久她問我暑假帶娃旅行去哪裏好，被我回答滇藏線，然烏。
氣得她責令我重說。
我老老實實重說：「川藏南線、川藏北線，然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