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沒有打算回答這個問題,因為LP中國關停我作為局內人為其工作了10年,自然知道得要早得多,再多的感想、感傷都已感過了。
不過知乎一直給我推播,我看了看目前回答裏沒有一個是LP作者、編輯或與LP編輯部有過合作的人寫的,很多回答還搞不清LP旅行指南書和2022年就停刊的雜誌的關系 (這個我在雜誌停刊時回答過: 【孤獨星球】雜誌停刊,【孤獨星球】真的要結束中國了嗎? ) ;再加上最近就連好久不聯系的老同學都來關心我「下崗」後生計是否有影響,還有媒體記者找來想要采訪,那麽就順便回憶一下我與LP的故事吧。
2013年初夏,我在北京芳草地的一家咖啡館參加了Lonely Planet(孤獨星球旅行指南,以下簡稱LP)的面試。這年LP剛剛成立中國辦公室(2007-2012年LP總部跟三聯合作過)、開始跟中國地圖社合作,面試我的是當時LP的出版人葉老師,一位說話很溫柔的新加坡人,也是我的新加坡國立大學校友。聊到一半,又一位面試官加入,是後來LP的內容和品牌總監譚小姐。
面試過程很順利,很快我就拿到offer,開始給LP幹活,做兼職CE——Commissioning Editor,內容策劃。 我的人生軌跡就此改變,從一個北漂上班族變成了永遠在路上的自由職業者。
我做的第一本LP指南書是【菲律賓】,稿子是外國作者用英文寫成,審閱和校對轉譯稿是我的主要工作,此外還需針對中國讀者進行編輯,加入本土化的內容。
這本書做到一半,我已經離開了北京。LP指南書的資訊量很大,涉及面極廣,歷史、文化、經濟、政治、地理……無所不有。每一處細節的核對都會費不小的力氣。Word文件因為被我修訂太多,經常改著改著就電腦當機。
【菲律賓】做完之後,LP編輯部對我的印象不錯,立刻就派了下一本書給我。這是一本國內分省旅行指南,【甘肅和寧夏】。2013年新招聘和培訓的作者加上2010三聯時期的老作者共6人,組成了作者團隊,而我負責了整本書的內容策劃、作者統籌、催稿、審稿等工作。
LP指南書由作者實地調研後寫成,調研的工作強度很高,前期準備需要查閱大量資料、盡可能聯系當地人脈,調研時每天起早貪黑、瘋狂吃飯,還要見縫插針找當地人做采訪。我還記得敦煌部份的作者半夜給我打電話說敦煌太豐富太厚重,寫到哭。莫高窟涉及的專業性東西太多,作者讀了無數的資料,每一稿寫完都請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員校對,甚至一句話裏的幾個字詞的修改都和我討論過數次。
2016年夏天,我的亞歐自駕旅程進行到伊朗,在旅館吹空調的時候,突然收到辦公室編輯的訊息,問我願不願意做LP【新疆】的作者?當時我已經做了很多本國內國外旅行指南的編輯工作,確實很想親自為LP寫作。於是,從霍爾果斯通關回國之後,我留在了新疆,開始新疆中部的調研和寫作。
新疆是極為豐富多元、極受歡迎,也極容易敏感的一個目的地。LP為【新疆】組建了最好的作者團隊之一,我一直認為自己居然有幸參與這本書,除了我跟其他作者之前都有過合作(在催他們稿這件事上經驗豐富且成功)之外,應該是沾了我出生在新疆的光。
【新疆】是我撰稿的第一本LP指南書,也是最後一本 ——兩年前,LP決定出更新版【新疆】,我再次作為作者參與,在疫情的間歇跑了三次新疆,然而這本書最終止步於一校,沒能順利出版。
此後,我還為LP做過一些其他指南書的寫作和編輯工作,但再也沒有實地調研撰稿了;我最後一次擔任內容策劃做的【中國西南自駕】也止步於QA階段,未能出版。
上周LP公眾號宣布告別,一石激起千層浪,嘆息、緬懷、嘲諷皆有,最常見的說法是「一個時代結束了」。
從2013到2023年,是LP在中國營運的10年,也是我為LP工作的10年。我離開北京後去了成都、去了上海、去了世界很多地方,但從沒停止過LP的工作。這10年,我參與過20多本LP旅行指南書的編輯、寫作,乃至轉譯。LP作者群裏一直管我叫「地主婆」,因為我催稿的節奏卡很緊,花樣也有點多。
這10年同時是我看著紙媒衰微、新媒體崛起的10年,而最近幾年還是疫情導致世界愈發保守、封閉、全球化向孤島倒退的幾年。 LP澳洲辦公室在疫情期間關閉,之後倫敦辦公室也關停,再加上結束中國,如今LP只剩下位於美國的總部——盡管1970年代LP創辦於澳洲,但在21世紀經過兩次轉手後,LP如今隸屬美國Red Ventures。
曾經世界上銷量最大、知名度最高的旅行指南,不僅在中國面臨存亡危機,在國外也是一樣。很多人討論時會提到,紙質書的資訊更叠速度太慢,根本無法與網絡平台相比。確實如此,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但我從2007年開始使用LP英文版指南起,便逐漸意識到,至少在我眼中,LP最重要的功能從來不是提供資訊,而在於 「為讀者建立有關旅行的基本概念和常識,培養行走的能力」 (這句我直接參照了LP資深轉譯和作者楊蔚老師的原話)。
我不認為靠演算法告訴我一個目的地哪個角度拍照上鏡、哪家餐廳最熱門就是合格的旅行攻略了。如果就這樣膚淺、照騙、千篇一律、審美堪憂、走馬觀花、直到結束也對目的地的文化歷史背景毫無了解,這趟旅行和我在家把熱門網紅照片刷一遍又有什麽區別呢?
可以批評我老派、守舊、不合時宜,然而我自始至終不理解當我在喀什調研時,發現許多人在香妃墓的側面排隊拍照——以這座建築的彩色釉磚外墻為背景當然是上鏡好看的,但是伊斯蘭建築的形制決定了它的背面也有一樣的裝飾、且空無一人,可就是沒有人肯走過去看一看。因為網上火的照片就是側面,所以大家都在側面,仿佛視力出問題了一樣,看不見它的其他任何一面,這種狹隘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LP指南書的背景章節涉及到歷史、環境、文化、藝術等多方面,很多稿件都是邀請該領域專業人士撰寫。我在做【四川和重慶】的內容策劃時,在「當地人推薦」和「川渝人」章節都加入了對【江城】作者何偉的采訪,「歷史」章節則由冉雲飛撰寫。即便【四川和重慶】後來又出了更新版,但 我依然很喜歡閱讀老版的這些背景章節,這些內容是永遠都不算過時的。
甚至就連過時的資訊,有時也能讀出別樣的趣味。
去年去伊拉克旅行前,我翻了翻家裏的LP【中東】,伊拉克的內容很少,因為書出版時正值戰亂。我先生(也是一位LP作者)便又買了兩個不同版本的【中東】,每一本關於伊拉克的內容都很少,且根據彼時戰局的不同,作者能去調研的地區有時只局限在北部庫區,有時能進入巴格達,有時可以透過當地人打聽到戰亂地區的資訊,有時連當地人都無法提供戰區的確切情況……因此每一本裏寫到的伊拉克範圍都不同,而背景章節則仔細地梳理了中東漫長、混亂的歷史,以及「今日」情境。
當這幾本不同年份出的【中東】擺在一起, 像歷史書一樣,記錄了伊拉克彼時彼刻最真實的模樣。
LP中國辦公室關閉,是許多因素的累積。經營上保守、沒有跟上國內新媒體發展的問題是存在的,而疫情的影響、國際關系的變化也加速了衰頹的行程。作為20出頭時在沒有普及流動互聯網的世界裏,拿著藍脊「旅行聖經」行走各地的背包客,我珍惜與LP同行的時光,從來未曾忘記LP 「負責任的旅行」準則,「實話實說」的編輯原則,客觀、中立、實地調研的寫作原則。
LP指南書從不出現廣告,從不接受他人饋贈而為之宣傳,始終倡導可持續旅行、紓解過度旅遊、尊重當地人、呈現多元文化、回饋當地社區——即便LP結束中國,這些旅行觀已經影響了大量中國旅行者;而我堅持認為,只要地球還在轉,LP便不會真的消失。
2013年底,我收到了LP第一封新年郵件,由出版人葉老師從阿根廷的伊瓜蘇發來。從此發新年郵件成了LP的一個傳統。在那封10年前的郵件後,編輯和作者們從地球各個角落回復了新年祝福和照片。那時候我覺得這個工作真好呀,四海為家、世界遼闊、旅途漫長。
今日的世界與昨日不同了,但理想主義之所以是理想主義,在於知道它不可實作,仍有人堅持走在想要去實作的路上。
與LP同行十載,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