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道中落後,我寄人籬下,小心討好謝家每個人。
唯獨謝家病歪歪的嫡子,對我頗有成見。
他斥我虛偽,嫌我粗俗,不許我粘著他,更不許叫他義兄。
有人傳我是他的童養媳。
他聽後咬牙切齒,將對方狠揍一頓:「誰再亂嚼舌根,爺割了他的舌頭餵狗。」
我十七歲那年,城西的窮秀才抱著全部家當,上門來提親。
謝希疾陰陽怪氣道:「一個窮書生,難道讓她跟著你吃糠咽菜?」
我氣不過,「窮書生怎麽了?柳郎雖不似你出身世家大族,但勤勉好學,來日定能蟾宮折桂。」
謝希疾臉都黑了,徒手捏碎茶杯,把提親的柳秀才趕了出去。
當夜,他曖昧地給我吹枕邊風,盈盈欲泣:「不就是狀元郎,我也能考。你不如考慮考慮我?」
01
謝府的女使南柯跑來告訴我,城西的柳秀才抱著幾匹絹帛,上門提親來了。
起初我有些詫異。
畢竟謝氏高門大戶,若要給待字閨中的女兒擇親,自然要選門當戶對的朱門,即便不是王孫皇子,也該是侯門公卿。
怎會看得起他那寒酸的布匹?
他怕是要癡心錯付了。
直到南柯告訴我,他提親的物件是我——
寄人籬下的竇舒然。
「砰」的一聲。
我手裏耍得虎虎生風的紅纓槍,脫手墜地。
險些砸中腳。
我楞在原地,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你說誰?」
「柳秀才跟誰提親?」
南柯急得直跺腳:「正是娘子你,你還是快去前廳看看吧。」
「什麽?」
我一溜煙兒跑出院子。
奇哉怪哉。
我長這麽大,他是第一個上門來提親的。
他可真是有眼光!
……
剛過端午,暑熱漸起。
我提著裙擺,腳不停歇地穿廊過庭,匆匆趕到前廳,又累出一身薄汗。
在門外偷聽了一會兒,我順手擦去額頭的汗珠,整理儀容後,方才儀態裊娜的挪步進門。
我的一言一行,與謝家休戚相關。
若是出了半點差錯,惹人笑話不說,還會給謝氏蒙羞。
打我進入謝家的十年裏,無時無刻不收斂性子,註意自己的言行。以至長安城裏的人都說,謝家那寄人籬下的竇小娘子,知書識禮,端莊柔儀。
殊不知我從前在沙洲時,常常穿梭阿耶駐守的軍營,嚷嚷著騎馬習武,上陣殺敵。
想來柳秀才也不過慕名而來,他們這種斯文書生,都喜歡溫婉含蓄的小娘子。
柳秀才尚在孝期,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白圓領袍服,與富麗堂皇的謝府格格不入。
他規規矩矩地跪坐在客位,脊背直挺,目不斜視,不卑不亢地回答主位上謝夫人的問話。身旁矮桌上整齊堆放著十幾匹絹布,滿打滿算也就值三十幾貫錢。
這點兒錢連半盒上好的胭脂都買不到。
見了我,他忙站起來,躬身朝我作揖,通身是獨屬於書生的儒雅氣度。
「小生見……見過竇小娘子。」
「自初次見面,某便對小娘子心生愛……愛慕,故冒昧上門提親,還望勿怪。」
他垂頭低眼,臉色肉眼可見地紅透了。
話也說得磕磕巴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結巴呢。分明方才回答謝夫人的話時,還侃侃而談,流暢自如。
我朝柳秀才微笑點頭,而後上前朝謝夫人行禮。
「伯母,我能否和柳郎君單獨說會兒話?」
謝夫人沈吟半晌後,才笑著開口:「你們男未婚女未嫁,若單獨相處,恐失真你的清譽。」
我笑:「無妨的,這樁婚事我同意了。」
「就算傳出去,旁人也不好說什麽閑話。」
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若是尋常女兒家,自有爺娘主持婚事。
可我爺娘早已相繼戰死沙場,我只能自己出面。
謝夫人是謝家主母,膝下只有一個兒子。
她待我如親生女兒,我在府中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但總歸是隔了一層血緣。
謝夫人臉色一變,眉頭緊鎖,苦苦勸我,「舒然,你要不再考慮考慮?」
「當初你娘把你托付給我,讓我好好照顧你。你的終身大事,怎麽能如此草率?」
「至少,咱們等希疾回來再說?」
謝希疾是謝家嫡子,長我兩歲,打小就跟我不對付。
他自幼多病,總是一副蒼白的病殃殃模樣。
又是謝府後輩裏唯一的男丁,故而受盡寵愛。
聽說一名高僧路過謝府時,為他取名「希疾」二字,寓意少病少災。
吃了十幾年的藥,如今病雖痊愈了,性子卻刁鉆桀驁得很。
跟刺猬似的,渾身上下長滿了刺。
若是等他回來,他一準從中作梗,見不得我好。
謝夫人見勸不動我,也只得離開,任我自己做主。
02
廳堂冷寂下來,我開門見山:「柳郎君,你若是因為我曾經幫過你,才上門來提親,大可不必。」
「終身大事,還望郎君重之慎之。」
「不、不是的,」
柳秀才急紅了眼,笨嘴拙舌地解釋:「娘子誤會了,某並非一時興起。」
「某打聽了半年,這才知曉娘子的身份。」
「某對娘子的真心,天地可鑒,日月為證,絕非虛情假意,一朝一夕。」
真心?
我和他總共才見三面而已。
第一次,我去醫館抓藥,遇上他被藥童趕出門。
我從大夫口中得知,他娘重病,急需名貴藥材救命。
他出不起買藥錢,打算賒一部份賬。掌櫃不允,便將他趕出門去。
我典賣了一只簪子,湊足錢替他買藥。
第二次,是半年前。
我乘馬車路過城西的市集,見他披著一身麻布,在街邊設了一個攤子賣字畫葬母。
他大抵是哭過一場,眼睛紅腫,臉色蒼白,一身孝服襯得他格外清冷俊逸。
圍觀的人群水泄不通,大多是沖他那張好看的皮囊去的,買字畫的人寥寥無幾。
我便讓女使出面,買下他十幾張字畫。
今日是第三次見面。
我:「我雙親俱亡。」
「某亦是。」
末了,他又補充道:「娘子放心,某娶你並非讓你做我娘。」
做娘?
不等我問,他撓了撓後腦勺,尷尬地紅著臉解釋:「某的意思是說,你若嫁我,不是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下廚洗衣灑掃的活兒都交給我做,你無需動手。」
我:「我並非你喜歡的那種小娘子,我不端莊,也不溫柔,更不喜詩文。你若娶了我,會後悔的。」
「不會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他目光堅毅,「我既心悅娘子你,自然也會喜歡你的全部。」
「再說,我一介白身,家徒四壁,若能娶到小娘子,那便是我三生修來的福氣。歡喜還來不及,怎會後悔?」
他說得情真意切,似乎的確對我動了真心。
我笑:「那你可知……我曾和謝家嫡子定過娃娃親?」
只不過,早已不作數了。
否則我及笄那年,就該著手準備婚事。
謝希疾討厭我還來不及,怎麽會娶我?
或許是礙於面子,謝家從未主動提及此事,大概是等著我親自提出來解除婚約。又或是不值一提,謝家從未將這件事當真。
柳秀才臉色一怔,顯然不清楚此事。
他久久沈默。
正當我以為他要知難而退時,他神色堅定地開口:「娘子放心,我定會用功苦讀,早日考取功名,絕不讓你跟著我吃苦。」
「某自知不如謝家郎君,身份低微,配不上小娘子你……」
他話未說完,廳外忽然傳來一道清冽疏懶的聲音。
「既然知道配不上她,怎麽還有臉來提親?」
「可見你癡心妄想,毫無自知之明。」
03
謝希疾一身官服,金帶紅袍,迎著正午的烈陽踏進大廳。
他每每穿這身衣袍,便是進宮去了。
當今聖人是棋癡,偏遇上謝希疾深諳棋道。
兩年前,聖人封他為棋待詔。雖只是陪聖人娛樂消遣的九品閑官,但因聖人器重,特意下旨賜緋,準他服緋色官袍。
「來者是客,你不該這樣跟柳郎說話。」
「柳郎?」
他唇齒輾轉,語氣諷刺。
大約回來得急,額頭綴著大顆大顆的汗珠。
連官袍都沒來得及換下,就趕來搗亂了。
他歪了歪頭,沖我十分無辜地眨眼。
「像他這種白眼狼,我沒將他亂棍打出去,已然是十足客氣了。」
這句白眼狼,似乎話裏有話。
那廂柳秀才溫和一笑,局促地攥緊手:「無礙,謝兄說得極是,此事的確是我考慮不周,孟浪了。」
「竇小娘子千萬別為了我,同謝兄傷了和氣。」
謝希疾嗤笑:「誰跟你是兄弟?憑你也配跟我謝家攀關系?」
「你憑什麽覺得,她會為了你一個外人跟我不和?」
「我……」
柳秀才支支吾吾,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半晌,吐出一句話,「抱歉,是某說錯了話。」
謝希疾皮笑肉不笑地眉頭一挑,撩開衣擺坐在最近的位子上,低頭看向桌上的聘禮。
「就這點家當?」
「還不夠爺一頓茶錢,更不夠她買一件衣裙。你也好意思來我謝家丟人現眼?」
「一個窮書生,難不成讓她跟著你吃糠咽菜?」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想攀高枝吃軟飯,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個兒什麽德行?」
「她是你能肖想的?」
「識相的,拿著你的東西趕緊滾,別臟了我謝家的地兒……」
他咄咄逼人,語氣惡劣。
每說一句,柳秀才的臉色就難堪一分,卑微到了極致。
若是有條地縫兒,怕是早就鉆進去了。
按理說,他倆是初次見面,不至於結下梁子?
我怒喝打斷他,「夠了。」
「謝希疾,窮書生怎麽了?」
「他的確不如你出身好,不如謝家有權有勢,但有一點比你強。」
「他勤勉好學,不似你這般不學無術。總有一日,他定能蟾宮折桂。」
我看過柳秀才的字畫。
筆力遒勁,俊拔剛斷。
勾連回環,仿若天成。
能寫出這樣的字,焉是池中之物。
我轉頭寬慰柳秀才,「柳小郎君,他生性如此,你莫要放在心上。」
「咱們去我的院子說話,省得惹人厭煩。」
我正要帶著柳秀才出廳門,只聽「啪」的一聲,刺撓著耳膜。
謝希疾緩緩松開手,落了一地沾血的碎瓷。
手被瓷片劃破流血,他渾然不覺痛,只是啞然失笑,眸光幽冷,盯著我瞧。
我只覺後背一涼,毛骨悚然。
「好,好,好得很。」
「在你眼裏,我倒不如一個外人?」
「既如此,我所幸混賬到底。」
「來人,」他朝門口高呼,下令道:「把姓柳的趕出去。」
「從今以後,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能放他進謝府。」
04
話音未落,一群護衛沖進來,架著柳秀才的胳膊往外拖。
又將他帶來的絹帛,隨手丟在門外,仿佛扔垃圾一般。
拉扯間,一塊平安玉墜自柳秀才身上落地。
「當」的一聲。
玉四分五裂。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玉墜吸引,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柳秀才好似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勁兒,猛地推開左右護衛,跪在地上撿拾碎玉,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顫抖著一點一點拼湊玉環。
我蹲下身,拾起一塊被遺漏的碎片,放在他手心。
至此玉環終於完整。
他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釋然地舒了一口氣,擡眼看著我,強顏笑道:「多謝。」
這塊玉環的成色質地並不通透,還有些渾濁。
可看他慌亂的模樣,大約有特殊含義,是極其寶貝的物件。
我:「對不起啊。」
他頓時紅了眼眶,頹喪搖頭,偏又故作輕松模樣。
「竇小娘子,此事不能怪你,也不怪他們,只怪我不曾保管好。」
「這是我娘臨終時,留給我的傳家玉墜,歷來都是由柳家兒媳保管。」
「原想著你若應下親事,我就將玉墜贈你作為定親信物……」
「呵。」
一道漫不經心的冷笑傳來。
我擡頭循聲看去。
聲音的主人正是謝希疾。
他非但沒有絲毫悔過之心,還抱著雙臂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我不覺氣憤。
他將柳秀才逼到這個分上,竟然還這麽盛氣淩人,高高在上。
「謝希疾,你太過分了。」
「我原以為你雖性子跋扈,卻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如今我才曉得,是我看錯人了。」
他氣極反笑,罕見地喚我一聲「然然」。
從前的他,生氣時咬牙切齒地叫我竇舒然,高興時揚著嘴角叫我竇舒然。
唯獨不曾叫過我「然然」。
「你莫要被他騙了,分明是他自己扔的。」
「不信的話,你問他們。」
侍衛們紛紛開口為謝希疾作證。
「娘子,真不是我們動的手,是他自己故意扔地上的。」
「是啊,分明是他自己扔的……」
「你們是謝家人,自然會為自家主子說話。」
「那可是他娘留給他的遺物。他為人孝順,怎會故意扔地上?」
05
柳秀才牽了牽我的衣袖,一雙濕漉漉地眼看著我。
「竇小娘子,你莫要為了我與謝家郎君爭執。」
「我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只要你信我,我就知足了。」
瞧瞧。
人柳郎多體貼,多大度,多善解人意!
哪怕是傳家玉環碎了,仍舊風度翩翩,儒雅有禮。不曾急赤白臉地索賠,還將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
他那脆弱而期待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向我。
溫柔刀。
誰受得了?
我強硬道:「謝希疾,此事終究是你先挑起的,你該跟柳郎道歉。」
「如此拙劣的演技,也就能騙騙你這個實心眼的。」
「他若真孝順,此刻就該守在墓旁,食不下咽,寢不安穩。為何還有心思兒女情長,選在孝期上門提親?」
「他就是這樣當孝子的?」
話糙理不糙。
在孝期成婚圓房,不僅會被鄰裏指點,就算以後做了官,也會被禦史彈劾,有罷黜的風險。
他竟然冒著如此大的風險來提親。
若非情之所至,便是有利可圖。
我孑然一身,他圖什麽呢?
柳秀才默了一會兒,「某只是怕三年孝期滿,竇小娘子已經嫁人,故而早早來提親,待孝期滿再拜堂成婚。」
「所以你為了一己私欲,就要她浪費大好的年華等你?」
「……某並無此意。」
「我不管你藏著什麽骯臟心思,只要我謝希疾在世一日,她就絕不可能嫁你。」
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拽著我離開,留下柳秀才獨自在前廳。
直到後花園,我掙脫他的桎梏。
手腕已被他抓得通紅。
我不理會他,一路氣沖沖地跑回院子,鎖上院門。
又托南柯打聽城中手藝精湛的工匠,只等日後幫柳秀才修補好玉環。
我和謝希疾自幼一起長大,深知他的為人。
他平日張揚慣了,卻絕非顛倒黑白的人,更不會無緣無故敵視他人。
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將柳秀才的顏面踩在地上,叫他難堪。
以後誰還敢向我提親?
這不是斷我姻緣嗎?
真是缺德。
06
半夜,脖子涼颼颼的,我被一股陰風吹醒。
一睜眼,轉頭就看見謝希疾蹲在我床邊,沖我吹枕邊風,嘴裏不時嘟囔著什麽。
我被他嚇得心臟驟然慢了一拍。
大半夜不睡覺,跑來給我吹枕邊風?
有病吧他!
一股冷烈的酒香縈繞在帳幔內,添了幾分旖旎。
借著月色,我看清他迷離繾綣的神色。
他醉了。
呼吸低沈曖昧。
他握住我的手,在臉上極其親昵地蹭了蹭。
「然然,那姓柳的就是個陰險小人,偽君子,有什麽好的。」
「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使勁兒抽回手。
「謝希疾。」
「你憑什麽決定我的終身大事?」
「我嫁不嫁,嫁給誰,都是我的自由,不幹你的事兒。」
「我的確寄人籬下,可我不是賣給你們謝家,更不是你們謝家的下人。你無權幹涉我的決定。」
他耷拉著嘴角,眼裏流轉著盈盈水光,似乎下一刻便能哭出來。
一如幼時被他阿耶訓誡那般委屈無助,可憐極了。
驀地,他雙臂一撈,將我緊緊擁在懷裏,恨不得將爛醉如泥的身子全壓在我身上。
他枕在我肩頭,帶著一絲哭腔,嗚咽道:「我不管,就憑我性子跋扈,不講理。」
「不就是狀元郎?我也能考。」
「你考慮考慮我好不好?」
他果真是吃醉了。
若清醒時,他可說不出這種放低身段的話?
他自幼有疾,沾不得酒。
今兒還是第一次見他喝酒。
不曾想他不僅酒量差,酒品也差。
好端端的,學登徒浪子闖小娘子閨房。
他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他醉成這樣,趕明兒醒來,怕是記不住今晚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