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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出吧,瑪姬!

2024-10-01娛樂

作者:Raymond Ang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GQ(2024年9月18日)

去年,在【過往人生】沖擊頒獎季的密集期,影片主演格蕾塔·李在一次采訪中被問及誰是她夢寐以求的合作物件。這位演員隨即點出了一些好萊塢當紅明星的名字,其中包括格蕾塔·葛韋格和蒂爾達·斯文頓。

然後,她出人意料地提到:「我也很想請張曼玉從退休狀態復出,跟我合作一次。這是我的遺願清單上的事項之一。」

【過往人生】

當李給出這個答案時,張曼玉——這位,因主演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和奧利維耶·阿薩亞斯的【迷離劫】而最為西方觀眾所熟悉的香港演員——已經遠離影壇近二十年。

即使在她最多產的時候,張曼玉對於好萊塢也是躲躲閃閃,放棄了出演【X戰警2】等大片的機會。2004 年,她對【紐約時報】說:「如果我開始拍那樣的電影......我會覺得自己在行騙。我不想讓半個世界——中國有 13 億人——覺得我在騙人。這對我很重要。我對此抱有很多自尊。」

相反,在憑借武俠史詩片【英雄】登頂美國票房冠軍(首部獲得此成績的華語電影),並在 2004 年憑借阿薩亞斯的電影【清潔】斬獲康城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之後,張曼玉宣布自己「作為一名演員已經心滿意足」,並迅速疏遠了演員這一職業。她已經用自己的方式征服了西方。在隨後的歲月裏,她成為了現代版的葛麗泰·嘉寶——一位行跡神秘、才華橫溢的電影演員,卻在其傳奇職業生涯的巔峰時期主動選擇了隱退。

【清潔】

「她擁有與梅麗爾·斯泰利普差不多數量的榮譽,但所花的時間少了20年。這太不可思議了,」李告訴我。「她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演員之一,卻沒有得到更廣泛的認可和了解,真是一個悲劇。這是我的真心話。」

最近幾年,似乎越來越多的人——尤其是年輕人——也有同樣的感受。在Criterion和Mubi等電影機構的社交媒體賬戶上,張曼玉出演的【迷離劫】和【花樣年華】的劇照十分常見。在電影社交平台Letterboxd上,張曼玉也是網友競相追捧的物件。而在Twitter的電影板塊,新一代的支持者們為她釋出粉絲影片,仿佛她是網飛推出的新作品中當紅的新星。剛滿60歲的張曼玉已被定格在菲林上,成為電影多元文化的代表人物。

「我和同事開玩笑說,當Mubi在社交媒體上沒有宣傳動作的時候,他們就會發一張曼玉騎著機車的照片,以及很多比心的表情符號,」【張曼玉:浪漫、憂郁和魔法】的策展人金伯利·希恩如是說——該作品回顧展本月在倫敦英國電影協會南岸劇場開幕,將持續到10月。「對我們來說,這個回顧展早就應該舉辦了,」希恩補充道,並指出了張曼玉電影作品的廣度和深度。

2021年,英國電影協會放映了幾部張曼玉主演的電影,作為王家衛回顧展的一部份,他們發現年輕觀眾尤其喜歡張曼玉的作品。「看到很多真正投入其中的年輕人來到影院,就好像『哦,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即將踏上一段奇妙旅程』,我們很願意成為觀眾發現張曼玉更多魅力的地方。」

【迷離劫】

對張曼玉重新煥發出的部份熱情是在疫情期間開始形成的,當時【花樣年華】——這部關於深深的、無法實作的渴望的電影——作為疫情期間看似不太可能的觀影選擇經歷了一次復蘇。2020年9月,林肯中心——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電影機構之一——在一家汽車影院放映了這部影片,以此吸引觀眾重返影院。次年,A24和HBO Max聯合推出了阿薩亞斯翻拍的【迷離劫】限定劇,由艾麗西亞·維坎德和克里斯汀·史超活等好萊塢明星出演,這部劇似乎既是對他與張曼玉在1996年拍攝的原版電影中探索的主題的重訪,也是對他認識的那個女人的一種降神。

「在2020年代,這幾乎就像是一次雙管齊下的操作,讓她留在了公眾的視線裏,盡管她本人已經離開公眾視線很長時間了,」標準收藏公司的高級制片人柯蒂斯·徐說,他曾主持標準收藏公司發行了幾部張曼玉主演的電影的光碟。

與此同時,張曼玉的同輩和前搭檔楊紫瓊和梁朝偉也突然在好萊塢獲得了事業上的成功。楊紫瓊憑借【瞬息全宇宙】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梁朝偉則在漫威大片【尚氣與十環傳奇】中飾演了一個搶鏡的大反派。從【米納裏】到【過往人生】,美國主流電影也開始講述細膩而復雜的亞洲故事。張曼玉在各方面都與梁朝偉和楊紫瓊不相上下,也頗受新一代電影人的推崇,似乎沒有什麽能阻礙她再演幾部電影。

「我不認為Maggie拍了所有她應該拍或可以拍的電影,」1998年至2001年與張曼玉結為連理的阿薩亞斯在法國鄉間接受Zoom影片采訪時告訴我。「這是最令人沮喪的一點。」

從許多方面來看,張曼玉的成長環境都預示著她的作品將跨越國界,走向全球。她出生於香港,父母都是上海人,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大多在英國度過,18歲時才搬回香港。在【清潔】和【阮玲玉】這兩部備受推崇的作品中,張曼玉能用流利的英語、法語、粵語、普通話和上海話進行表演。

【阮玲玉】

張曼玉在80年代中期開始密集拍戲時,香港的娛樂業正處於真正的黃金時代,吳宇森、譚家明和許鞍華等特立獨行的電影人不斷創新電影風格,影響了整個亞洲以及後來的好萊塢娛樂業。紐約電影節藝術總監丹尼斯·林說:「(這種類別實驗)創造了一種明星制度,在這種制度下,演員可以嘗試很多不同的事情,從特技表演到細膩哭戲。張曼玉作為電影演員堪稱典範,但我認為,如果你去看看當時香港電影的其他一些當紅演員,你會發現他們的表演跨度也不相上下。」

張曼玉在這些影片中所展現的跨度屬實令人驚嘆。在十年左右的時間裏,她在浪漫愛情電影【甜蜜蜜】中飾演一對戀人中命運多舛的女方,令觀眾為之傾倒:在萬花筒式的傳記電影【阮玲玉】中,張曼玉飾演的默片明星阮玲玉一角讓人心碎;在武打喜劇電影【警察故事】中,她飾演成龍身邊長期隱忍的女友;在杜琪峰的超級英雄電影【東方三俠】中,她也當了一回武打明星。張曼玉巧妙地駕馭了大眾化大片的要求,同時又全身心地投入到藝術電影的創作中,這讓她在世界各大電影節上大放異彩,也證明了她不僅僅是皮格馬利翁們所塑造的伽拉忒亞。

「我認為所有這些相對藝術的電影人去找她並不是偶然,就像那些更商業的電影人所做所想的一樣,」徐說。「她所營造的表演空間非常有趣,因為她真的可以彌合我們通常蔑稱的『低俗文化』和『高雅文化』之間的鴻溝——在她的表演面前,這其實並不重要。」

【甜蜜蜜】

1994年,阿薩亞斯在威尼斯電影節擔任評委,而張曼玉作為王家衛導演的【東邪西毒】的主演之一出席了電影節,他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認識了張曼玉。他立刻被張曼玉的明星氣質所吸引。

「不僅僅是Maggie讓人覺得是個電影明星,更確切地說,她是一個現代的電影明星——沒有人真正做到過。」阿薩亞斯認為,上一個時代的明星都高高在上、頗為自矜,是由制片廠和關系網支撐起來的。「Maggie絕對不是這樣的人,」阿薩亞斯說。「她就是現代世界。她是當時電影制作變革的一部份。我認為,如果沒有合適的演員,電影制作就不會發生變化,而Maggie在這場改變世界電影的運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在威尼斯的那次會面給了阿薩亞斯很大的啟發,後來他立即開始了【迷離劫】的劇本創作。(他笑著告訴我:「那是一見鐘情,但只是我的一見鐘情。我想她幾乎沒有註意到我。」)

當阿薩亞斯去香港為【迷離劫】找演員時——心裏假定像張曼玉這樣的超級巨星絕不會同意拍攝獨立電影——他意識到張曼玉與眾不同。「我以為很多香港影星都像張曼玉一樣。但當我見過許多人之後,我意識到張曼玉是獨一無二的,」他說,「她就是唯一。」

【迷離劫】

甚至在1995年,幫助阿薩亞斯選角的香港電影制片人黃誌強還告訴他,張曼玉是不可能聯系到的。阿薩亞斯回憶道:「他一直告訴我,『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人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香港,或者她是否想拍電影。』」(最後,阿薩亞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認識了與張曼玉合作多次的攝影師杜可風,他告訴阿薩亞斯,他幾乎每天都能碰到張曼玉,並安排他們在蘭桂坊的一家酒吧見面喝酒。)

兩人最終在【迷離劫】的片場墜入愛河,在這部影片中,阿薩亞斯探討了藝術與商業娛樂之間的關系,但最重要的是,他對張曼玉的魅力贊不絕口,後者在影片中幾乎是本色出演。他們很快就結婚了,但僅僅三年後,就在他們合作的第二部也是最後一部影片【清潔】的拍攝現場,兩人簽署了離婚協定。

「奇怪的是,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幾年,有過短暫的婚姻,但拍攝【迷離劫】時我們並未在一起,而拍攝【清潔】時我們不再在一起了——這在我看來總是有點奇怪,因為通常是兩個生活在一起並且相愛的人創作藝術作品,」阿薩亞斯告訴我:「但我認為,我們對現實生活中的關系都很滿意。我們不需要在此基礎上附加一部電影。也許一起拍攝【清潔】是我們理清關系、治愈創傷的一種方式。但你無法治愈這些創傷,真的無法治愈。」

「她在香港待了一年(拍攝【花樣年華】)。我的意思是,這最終毀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他笑著回憶道,「因為在同一時間,她待在香港,而我自己卻在法國拍攝一部非常復雜、昂貴的年代片(【情感的宿命】)。所以突然之間,我們真的處於兩個不同的星球......我想,這段關系是由電影催生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被電影摧毀的。」

阿薩亞斯回憶起在【清潔】的拍攝現場,「我對她說:『Maggie,這部電影為你而拍,這個角色也是為你量身定做的。』她楞了一下,然後說:『但是奧利維耶,我回饋給你的禮物就是我出現在這裏,我們一起拍這部電影。』不知怎的,我覺得對我來說,這減輕了我的痛苦。」

在【清潔】之後的幾年裏,張曼玉唯一一次在電影中擔任重要角色是2009年昆汀·塔倫蒂諾執導的【無恥混蛋】,她在一場戲中扮演梅拉尼·羅蘭飾演的肖珊娜的姨媽。最後,為了整體故事,昆汀剪掉了這場戲;雖然該片的各種家庭錄像帶版本中都留下了一些其他的刪減鏡頭,但張曼玉被剪掉的這場戲是她自2004年以來唯一一次真正的大銀幕表演,至今仍未見過天日。(昆汀拒絕透過他的公關人員為這篇文章發表評論。)

在一次紅毯采訪中,張曼玉談到了【無恥混蛋】:「這沒什麽。當你演了足夠多的電影後,你就會看到這種情況在其他演員身上也發生過很多次......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歸根結底,最重要的是這對影片是否有幫助?」

【無恥混蛋】

「Maggie憑借【清潔】獲得最佳女主角獎的那一屆康城電影節,昆汀·塔倫蒂諾是評審團主席,」阿薩亞斯告訴我。「昆汀非常喜歡她在【清潔】中的表演,因此想讓她出演【無恥混蛋】。但我不認為這是塔倫蒂諾最好的電影,而且我也不確定他給Maggie的角色是否令人興奮。那是個十字路口。我是說,如果【無恥混蛋】保留了那些戲份,給她帶來了一些反響,她或許還在拍電影。」

2010年,張曼玉似乎突然想起了她的演員身份。首先,她在2010年客串了與王家衛合作多年的夏永康執導的【全城熱戀】。但更重要的是,她與英國藝術家兼電影人伊薩克·朱利恩合作,出演了他的三部影片裝置作品——其中第一部是【萬重浪】——放映現場有九塊螢幕,張曼玉在其中飾演媽祖。

【萬重浪】

朱利安是透過張曼玉的兩位朋友蒂爾達·斯文頓和影評人魯比·裏奇認識她的,兩位在促成這次合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朱利安在悉尼接受Zoom影片采訪時告訴我:「這一切發生得很意外。我覺得她對我的作品很感興趣,因為它就像一個有著九塊螢幕的電影藝術裝置。可以說,她被這個故事打動了,被那些從福建遠道而來的撿貝殼的中國人的悲劇打動了......而且,參演這個作品不會占用她太多的時間,她還可以拜訪她實際上沒有去過的中國不同地區。我想她也對自己沒有涉及過的藝術世界充滿了好奇。」

2010年,張曼玉出席了該裝置藝術作品在上海香格納畫廊的首展,當作品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展出時,她也來到了現場。與朱利安的合作專案都發生在2010年代初,迄今為止,它們是張曼玉在銀幕上露面的最後一批作品。

「老實說,我從來不相信她會真正地息影,」阿薩亞斯說。「她偶爾會說覺得自己太老了,我就對她發火:『Maggie,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我的意思是,我真心認為Maggie是最偉大的中國女演員。」

「我一直告訴她,『Maggie,看看法國的明星系統。看看伊莎貝爾·於佩爾,凱瑟琳·德納芙,看看芬妮·阿爾丹。她們都是法國最重要的電影明星,仍然在拍一些生涯最佳的作品,而且她們都不算年輕了。人生不止於此,世界也已經改變,看到這一點,再拍些電影吧。』」

2006年,距離【花樣年華】在康城首映僅六年後,該電影節的主題海報就選用了張曼玉在影片中的形象。在過去的幾十年裏,康城電影節的海報已經形成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它會展示銀幕上一些最難以令人忘卻的形象(【八部半】中的馬塞洛·馬斯楚安尼、【狂人皮埃羅】中讓-保羅·貝爾蒙多和安娜·卡裏娜接吻的一幕)和最具代表性的明星(瑪麗蓮·夢露、英格麗·褒曼)。在【花樣年華】面世後的短短幾年裏,張曼玉在片中的角色就迅速躋身電影界的萬神殿,成為21世紀與瑪琳·黛德麗在【摩洛哥】中穿著西裝的形象,或奧黛麗·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中穿著紀梵希禮服的形象相並肩的經典形象。

「就像穿著西裝的黛德麗一樣,我認為穿著旗袍的張曼玉也將成為電影史上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形象,」徐評論道。

【花樣年華】

這一形象的力量使張曼玉成為時尚界的常青樹。在她的演藝生涯中,這位優雅的演員也曾是時尚界的偶像。在亞洲女性很少出現在西方時尚中心的時代,她就已經是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慈善舞會的座上賓,是尼古拉·赫士奇埃爾的繆斯女神,是【Vogue】和【i-D】等時尚雜誌的常客,也是時尚品牌Rodarte的設計靈感來源。

新一代亞洲設計師仍然受到了影響。美籍華裔設計師金·水(Kim Shui)記得,當她在意大利長大時,第一次看到張曼玉在【花樣年華】中身著旗袍的形象。「作為在意大利長大的華裔女性,我從未見過旗袍,」她說。「看到她穿旗袍的樣子絕對對我產生了影響,讓我看到這樣的服裝是如何以一種不同的方式被改造和現代化的。」

金的同名品牌因在傳統中式服裝中註入性感、現代的元素而備受贊譽,在這一點上,她承認受到了張曼玉的影響。她笑著說:「我的作品就像【迷離劫】的女飛賊出現在【花樣年華】中,身穿性感乳膠服裝和旗袍。或者說就像兩部電影融合在一起,生出了一個孩子。」

迪蘭·曹(Dylan Cao)和金·凱(Jin Kay)是紐約品牌Commission的聯合創始人和設計師,他們透露自己不自覺地參考了張曼玉在【甜蜜蜜】中的形象:該品牌的最新系列名為「美國夢?」曹說:「我們新系列中的紅白條紋短袖襯衫,很像【甜蜜蜜】中張曼玉的某套衣服。」

雖然年輕觀眾通常是透過這些形象認識張曼玉的,但林認為,如果不是她的作品如此令人敬仰,她也不會成為如此受人尊敬的人物。「我認為她是一個能以一種非常微觀的方式控制身體姿態的表演者,」林說。「某些演員和鏡頭之間會發生某種煉金術般的化學反應。我認為張曼玉就屬於這些演員。她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影演員之一。」

紐約IFC中心——該場地時不時會放映張曼玉的經典電影,且常常座無虛席——的高級副總裁兼總經理哈裏斯·杜認為,張曼玉的作品之所以如此受到西方觀眾的歡迎,部份原因在於她與生俱來的與觀眾直接交流的能力。「她讓大多數人產生最強烈共鳴的表演,往往都來自少有對白的角色,她的表演就是棲息在空間裏,自然地流露在銀幕上,」杜說。「這讓各種各樣的觀眾都能產生共鳴,彼此之間沒有語言壁壘。我認為這可以讓觀眾——尤其是那些不懂她在銀幕上所使用的語言的觀眾——直接領會到她的表演。」

「她飾演的女性往往有一種特質,」李說。「她是如此自由。你看到的是一個似乎完全不為別人的想法所累的人——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奇怪,因為作為演員,在最理想情況下,你是在扮演一個角色。但這正是最偉大的演員們身上最難以捉摸的一點。無論是【甜蜜蜜】還是【花樣年華】,你都能從她身上看到這種力量。她不為任何目光或任何觀眾所擾,這讓她的表演如此震撼人心。」

在拍攝【過往人生】的高潮結尾時,張曼玉的表演給了她靈感。李告訴我:「為了演好諾拉這個角色,我必須找到一個不受白人凝視的人。我能在鏡頭裏一動不動地坐上幾分鐘嗎?這樣就夠了嗎?在那些非常困難的時刻,我會想到張曼玉,想到她在【甜蜜蜜】中的面孔,想到她占據銀幕空間、吸引鏡頭的方式,是那麽有沖擊力,對我來說影響極大。」

「Maggie創造了一種作為中國女演員的現代方式,在此之前沒有人做到這一點,」阿薩亞斯說。「因此,她是年輕一代亞洲女演員的榜樣。」

息影的這些年裏,除了在銀幕上,張曼玉的身影幾乎隨處可見。2010年,她與卡爾·拉格斐戴著同款太陽鏡亮相,然後與約翰·加利亞諾在迪奧秀場上合影。2016年,她和路易威登行政總裁邁克爾·伯克一起出現在巴黎路易威登秀場的前排。2019年,她還被發現在香港路邊攤買胸罩。

去年,王家衛推出了一部電視劇,據說是與【花樣年華】和【2046】組成三部曲中的終章,人們猜測張曼玉可能會復出。然而在那個時候,張曼玉卻在香港的古馳派對上擔任DJ,並出演了Olay的新廣告。

在職業方面,張曼玉唯一公開表示的目標是希望探索自己的其他才能。她在2007年說:「我想畫畫和作曲,它們現在就是我的全部。我還想為電影做剪輯和配樂。也許我會發現自己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但我想嘗試一下。」

事後看來,【清潔】以某種方式暗示了張曼玉的未來選擇,她在這部影片中飾演一名前音樂節目主持人,試圖戒掉舊癮,重新開始生活——一名妮可式的歌手——她演唱的是由迷星樂隊的大衛·羅巴克創作和制作的空靈、朦朧的夢幻流行歌曲。「羅巴克是一位很適合Maggie的制作人,」阿薩亞斯說。「他們一起錄制的兩首歌真的很棒。」他還曾與朗·塞克斯史密斯和磁場樂隊的史帝芬·梅裏特討論過與張曼玉合作的可能性。「塞克斯史密斯喜歡這個想法,史帝芬·梅裏特也是一樣,」他說。「後來我們分開了,然後事情繼續發展,只是朝著另一個方向前進。」

2014年,張曼玉在中國草莓音樂節上的一場演出反響不佳,以至於她一年都不好意思見人。「因為唱歌我失去了很多朋友,電影的朋友完全不接受我,他們罵我。然後我可能需要了一年才真的站起來說『沒事!』」她在中國綜藝節目【少年可期】中說道。「為什麽你們幾句話,我就不許再玩這個遊戲?我覺得不公平。所以我還要玩下去,我還要玩到我說我不玩的那天為止。」

「從18歲到35歲,我沒有自己的生活,也不認識娛樂圈以外的任何人,」張曼玉在2013年台北金馬影展接受采訪時說。「每個人都在奉承我、保護我。現在我才知道做一個好人有多難,我也在學習如何做一個好人。」

40年代嘉寶離開好萊塢時,她是為了不朽,也是為了在經歷1941年【雙面女人】的滑鐵盧之後,仍然維持自己的傳奇。但20年前,當張曼玉在她事業的巔峰時期離開影壇時,她似乎是為了做回普通人。

「張曼玉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朱利安說。「她是一位演藝精湛、令人驚嘆的表演藝術家。但是,我認為她真的在尋找其他的東西,或者說是在尋找一個更高的境界。我認為這一點必須得到尊重。」

當我在春天動筆寫這篇文章時,我聯系了張曼玉多年的公關人員,想知道她是否願意接受采訪。只過了兩周時間,我就收到了她禮貌而堅定的拒絕。「張女士決定不接受采訪,」她的公關人員在郵件中寫道。「她沒有說明原因,但她拒絕媒體采訪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

她也拒絕了英國電影學院參加回顧展的邀請。「這確實增加了神秘感,」希恩告訴我。「她不來可能更恰當。」

「我想,也許當有人說『不』時,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會產生一種光環,」朱利安說。「不過這可能需要隔代才能感受到。」

甚至當阿薩亞斯邀請張曼玉拍攝劇集版【迷離劫】時,她也是透過經紀人回了一封信。「信寫得很好,但讓人覺得很有距離,」他說:「她的答復差不多是『哦,我有自己的安排。你想怎麽拍就怎麽拍吧。我的意思是,這是你的故事。你想怎麽拍我都沒問題。但就參演而言,不用了,謝謝。如果我想重回銀幕,那也得按我自己的想法來。』」

在【甜蜜蜜】的結尾,我們看到了張曼玉的特寫鏡頭,她飾演的角色來到了紐約,在唐人街移民律師的辦公室裏,透過收音機聽到了歌手鄧麗君英年早逝的訊息。訊息傳來,張曼玉的臉上浮現出無聲的悲痛。看著她在曼哈頓市中心漫步,我們聽到了新聞公告的其余部份:「無論大城市抑或小鄉村,她的歌聲總會在空氣中此起彼落......有人說,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會聽到鄧麗君。」

【甜蜜蜜】最終提供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在最後一刻,當她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駐足觀看有關鄧麗君逝世的廣播時,張曼玉飾演的角色意外地與她錯失許久的男人重逢了。影片最後似乎在告訴我們,我們尋求庇護的藝術最終會成為我們的家——孤獨者連線在一起的道路,無形群體的偉大團結。

最近,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電影放映廳觀看【迷離劫】時,我想到了這一點。與張曼玉的許多經典作品一樣,【迷離劫】在紐約的放映已經變得相當平常。而且,隨著這部電影可以透過串流媒體平台觀看,觀眾甚至幾乎沒有理由花17美元在大銀幕上觀看它。

但在那個星期四的下午,在曼哈頓中城一家座無虛席的影院裏,我和一群不同年齡、不同國籍的觀眾一起觀看了這部28年前的老電影,我們被電影中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仿佛是第一次聽到它們一般,我們還如癡如醉地看著張曼玉在巴黎的一家酒店前步履匆匆,背景音樂是音速青年樂隊的歌曲。

無論大城市抑或小鄉村,只要有電影愛好者,張曼玉就會永遠走在六十年代香港的小巷裏,穿著乳膠連體衣在巴黎的天台上溜達,心裏裝著鄧麗君的歌在曼哈頓的街道上漫步。

「她可以說是我們最後的真正的電影明星之一,」李說。「那種光環是完全不同的,那種神秘感。那種與生俱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存在的磁場......我們現在真的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