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驢遊戲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本體是一張地圖，煎燒著CPU0，以至於甚至可以拿來溫酒。做玩家的人，平日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個小時，玩0.1局——這是20個月前的事情，現在每局需要花400個小時，——掌櫃的騎著蠢驢整日找不著人，倘若肯多花五美元，便可買一份DLC，或者兩份遠古打折DLC。但是這些人，多是學生黨或是雲玩家，大抵沒這樣闊綽。只有真正的蠢驢粉，才買全四萌擴充套件包，宅進隔壁房間，再也不會出門。
我從十二歲起，便跟著蠢驢後面鏟屎，蠢驢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腦殘粉，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雲玩家，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看也不看十字軍之王有沒有美洲地圖，歐陸風雲能秘密結社不能，也不看鋼鐵雄心又公審了誰，就直接開噴：在這嚴重嘴炮下，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蠢驢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稚嫩的魔法師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給歇工放假找理由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台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麽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的整天摸魚，腦殘粉在螢幕前自言自語，旁若無人；只有根伯爵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根伯爵是半個雲玩家而又買全DLC的唯一的人。他steam庫很大，灰白目錄，灰色的小字間偶爾夾著一些白字；一份份喜加一的遊戲。買的除卻全套四萌，似乎十多年沒有更新，甚至沒有下。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重建羅馬，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根，別人便從上古民意代表信紙上的「致格拉摩根伯爵：」這半懂不懂的台頭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根伯爵。根伯爵一到店，所有玩遊戲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根伯爵，你又重建羅馬失敗了！」他不回答，對櫃裏說，「更兩個新，要一個DLC。」便排出五刀綠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爆林登萬了！」根伯爵睜大眼睛說，「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戰績……」「什麽戰績？我前天親眼見你被割到只剩一塊地，還被林登萬占了。」根伯爵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爆林登萬不能算輸……林登萬！……守國門的事，能算輸麽？」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神羅七改」，什麽「彗星」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根伯爵原來也入了門，但終於不會經營，不懂研究；於是愈玩愈菜，十分丟人。幸而水得一手好貼，便替人家灌水，換一份存在感。可惜他又有一樣壞習慣，便是雲。水不到幾天，讀者便連標題的第一個字起，不知所雲。如是幾次，叫他灌水的人也沒有了。根伯爵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刷存在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瞎雲；雖然間或說話沒過腦子，暫時關在小黑屋，但不出一小時，定然改正，從禁言名單上拭去了根伯爵的名字。
根伯爵下完DLC，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根伯爵，你當真P社玩家麽？」根伯爵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羅馬也建不成呢？」根伯爵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社會學+8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反正也不知道在哪兒，管不著。難得掌櫃在店見了根伯爵，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根伯爵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玩過麽？」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玩過，……我便考你一考。步兵的兵牌，怎樣畫的？」我想，菜雞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麽？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根伯爵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符號應該記著。將來做大佬的時候，寫戰報要用。」我暗想我和大佬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大佬寫戰報也從來都不是影片就是截圖；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矩形再加沿著對角線畫個叉麽？」根伯爵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捏著滑鼠，點頭說，「對呀對呀！……步兵師有四樣配法，你知道麽？」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根伯爵剛開啟hoi4，想演示一番，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隔壁席德梅爾斯玩家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根伯爵。他便給他們演示野蠻6。剛過開局，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螢幕。根伯爵著了慌，伸開五指將圍著首都的敵軍部隊罩住，說道，「不多了，我的城已經不多了。」點開和談頁面，盯著蒙特祖瑪一世，對螢幕大吼，「你的惡名從契丹到愛爾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於是這一群隔壁串門的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根伯爵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麽過。
有一天，大約是帝皇羅馬發售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摸魚，開啟米缸，忽然說，「根伯爵長久沒有來了。這都發售了十九個DLC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包廂裏在城市:天際線的人說道，「他怎麽會來？……他重建羅馬去了。」掌櫃說，「哦！」「他還是菜。這一回，玩拜占庭正選探索，準備用反攻大陸套路。新大陸殖民地貼阿茲特克臉上了。」「後來怎麽樣？」「怎麽樣？殖民地沒兵，直接宣阿茲特克，打了大半天，殖民地丟了。」「後來呢？」「後來鄂圖曼宣戰了。」「宣戰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本土也丟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摸他的魚。
發售之後，熱度是一秒熱比一秒，看看將近午夜；我整天的看著直播間。23點的下半小時，恰好沒有一個主播，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建一個羅馬。」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根伯爵便在櫃台下對了門檻坐著。他黑眼圈黑而且大，已經不成樣子；見了我，又說道，「建一個羅馬。」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根伯爵長麽？還有19個DLC你買不買了？」根伯爵很迷蒙的仰面答道，「這……下回再說罷。這一回是帝皇羅馬，我要建設羅馬。」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根伯爵，你的羅馬又涼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迦太基！」「迦太基？哪有你開局就幹迦太基的？」根伯爵低聲說道，「SP...Q...R……」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不一會，他羅馬又亡了，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慢慢下線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根伯爵。到了十字軍之王3發售，掌櫃取下粉板說，「根伯爵還差395個DLC呢！」到維多利亞3發售，又說「根伯爵還差1453個DLC呢！」到歐陸風雲5發售可是沒有說，再到鋼鐵雄心5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騎砍2都要發售了。
二二〇〇年四月二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