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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導演,如何引導演員表演?

2019-05-25影視

我對演員的認知並不是朝夕而成的,就像人和人如果不相處,不交流,不發生精神世界的碰撞,僅僅憑借外貌,是不大可能感覺到對方的質地與魅力的。

在我已經拍完的三部電影裏,我的確是在每一次拍攝前和拍攝的過程中,都學著如何去認知每一位演員自身的特點,我在這裏嘗試為銀幕形象的塑造總結一點我個人淺薄的經驗,我說淺薄,不是在自謙,而是真的淺薄,以至於即便拍攝完一部電影很久,我想起一些自己和演員相處的事,都感到汗顏——每一個人的豐富每隔一段時間都超出我原本的想象——為什麽呢?因為我們都在社會上成長了這麽久,走到你眼前正在散發能量的人,你並不知道對方到底經歷過什麽,有著怎樣的性格、脾氣,他/她熱愛什麽/厭惡什麽,如果你不拿出誠意去交流,不尊重每個人自己的性格和看法,那又怎麽能指望他/她加入到創作中——所有的信任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何況你們僅僅是在一起工作那麽幾個月,那就需要導演站得比演員更低一些,不是人格上的高和低,事實上人格上甚至工作崗位上,我們都是平等的,但是在工作中,感知對方的視角低一點,甚至忘掉紙面上的那個角色,去發現和找到他們身上的魅力,捕捉到它,那就真的很棒了。

我們快速發展的社會已經讓每個人都有了思維的定勢,從而難以擺脫這樣那樣的定義,這種情況同樣反映在電影工作中,我們也許會認為某一個演員只能演去電影節的電影,或者認為某一個演員只會演商業片,但常常會忽略一件事:導演也好,演員也好,編劇也好,首先是人,我說的是脫下社會內容之後的人,能在多少程度上摘掉自己的面具回歸到某個層面的本性,在交流和碰撞中感知對方,而不是從職業崗位出發,從而最大程度地擺脫常識對電影創作的束縛?這是我在每一部電影中都在重新學習的事。比如【灰燼重生】的演員羅晉,按道理說我已經很熟悉他,從第一次接觸到拍攝完成,我們建立了非常通暢、自由的交流,也在拍攝完成一起聊過天,他是一位非常擅長在片場活躍氣氛的演員,很多時候是笑嘻嘻的,身型也因為角色減肥而很瘦弱,但是王棟這個角色需要的究竟是他身上什麽樣的特質呢?有一天我們拍他在天台上獨自跳舞的戲,已近黃昏,他跳著跳著,忽然攀爬上了兩三米的屋檐——我們的攝影機猶豫了一下,跟著他升了起來——這並不在我的要求之中,我甚至根本沒有要求他怎麽去演,因為我並不知道他的臂力和身法竟然好到這個程度,那一刻我知道,這個人物已經超出了劇本的範圍,有了銀幕形象的光輝。還有一次在現場,我發現王棟的口罩上有Logo,特寫上去那個Logo就會產生歧義,羅晉走過來說他會弄,自己找了點漿糊,把口罩上的Logo完美地折疊成了自然的褶皺,關鍵在於,他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很愉快,像是小時候在學校裏做手工,自己也很滿意,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好笑,後來這個特寫拍成了,就在王棟給徐峰檢查身體的那場戲。

最後呢,殺青那天,我知道他自從【美錯】之後大部份時間都在演電視劇,而我還懷揣著某種對電視劇的偏見,握著他的手說我的祝願:祝你以後多多接到電影的角色,接到好角色。他一聽,正色道:我盡力,但我是個演員,我只能保證做好我自己的工作,其他的就看運氣吧。那一下我有點尷尬,因為我太不了解對面的這個人,或者每一位在角色中奔波來去的演員,用佛教的話來說,有分別心,盡管我是善意的,但有時候,善意並不意味著做到了對人的尊重——就像托爾斯泰說的(大意),人是一條河流,是流動的,有的地方河岸寬,有的地方河岸窄,有時候湍急,有時候平靜。我們隨時隨地可能會產生對演員的定義,或者對人的定義,是不準確的。從那時起我開始思考過去對演員這個職業是不是有什麽狹窄的觀念,搞得好像電影和電視劇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似的,這不是個好觀念,角色是不分大小、美醜、高低的,無論他們在任何一種體裁、題材的作品中,無論那是什麽樣的語境,首先要放下某些先入為主或者「必須如此」的看法。所以,你看,我今年四十一歲,對這個世界真的了解嗎?或者說,我作為一個導演,一個電影工作者,真的有資格在現場引導演員嗎?沒有任何人可以引導另一個人的感受,要相信這件事,才能在具體的工作中不斷在未知中發現驚喜吧。

今天我講的這些話,也並不是什麽標準答案,事實上,每一位導演也都有自己面對演員的方法,在人和人的交流中,在人和人的工作中,並沒有什麽是「非如此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