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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團長我的團】是國產戰爭劇的巔峰麽?

2014-09-09影視

話劇式的對白,哈姆雷特式「生存與淪陷」的探討;魯迅筆下漫不經心、聽天由命的國民性,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中無處不在的雙重人格,都能在這部電視劇裏找到影子。這是我對本劇的核心評價。然後就在豆瓣上寫了這片萬字劇評,現在分享過來,大家一塊討論這部電視劇吧。


這就是事情原本該有的樣子:一夥炮灰鑄成的抗戰史詩


最近才看完【我的團長我的團】這部電視劇,這已經是他首播之後第八個年頭,看的有些遲。這部電視劇豆瓣評分有8.7,不算低。

雖然,與【我們的父輩】【兄弟連】這些敘事能力超強的外國戰爭片相比,這部電視劇在敘事上可能確實是有瑕疵的。

但是,話劇式的對白,哈姆雷特式「生存與淪陷」的探討;魯迅筆下聽天由命的國民性,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中無處不在的雙重人格,都能在這部電視劇裏找到影子。我想,9分以上才是它原本該有的樣子吧。

不過,讓我感到驚訝的其實不是它的豆瓣評分的高低,而是這部8年前播出的電視劇直到今天也才有不到20000人在豆瓣做出過評價。可是,我一直認為比較小眾的迷你德劇【我們的父輩】竟然還有21000多人給予過評分,令人詫異。

所以,最近看過本劇之後,感覺在國產電視劇裏,這部絕對是少有的值得長時間討論的劇集,也是我感覺能比肩【我們的父輩】和【兄弟連】的戰爭作品(雖然,在敘事上有點不足,但在對白、思想性以及人物塑造方便甚至超越了那兩部外國劇集)。所以決定寫一篇文章,說說我自己對這部電視劇的理解吧。

我寫這篇文章斷斷續續花了一周時間,寫了一萬多。,可能結構不夠緊湊,但是趁熱把自己看過之後的感想寫出來,留個念想。爭取以後看第二遍時候有新看法。(也在豆瓣和知乎上參考了很多網友之前的劇評,覺得獲益良多)

另外,參照了大段大段的對白和台詞,而且幾乎沒有刪減,因為我覺得這些台詞必須不做刪減地出現在我的這篇劇評中,只有這些台詞的存在才讓本劇區別於他劇。在這裏,感謝網絡上整理台詞的劇迷和網友。另外,也要感謝此前寫過劇評的網友,你們的文章給我很多寫作的參考資料和靈感。(參考資料詳見文末)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一呼同誌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這是一首失傳已久的歌曲,歌詞讀起來很陌生,甚至沒人知道它究竟應該怎麽唱。因為,這首歌的曲調早已失傳。

蔣中正在知識青年從軍大會上說:「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於是各地開始了知識青年從軍的熱潮。

據說就是在此時,這首歌誕生了,它的名字很直白,叫【知識青年從軍歌】。

有種說法,說這歌詞源自一名中國遠征軍士兵在印度藍姆伽基地訓練時所作的詩,孫立人很喜歡;也有人說,這歌詞其實就是孫將軍本人所填。

想想孫將軍的經歷,求學清華,負笈美利堅,然後投筆從戎,畢業弗州軍校,血戰滇緬印戰場,終成一代抗日名將。孫將軍的前半生很好的詮釋了這歌詞的意義,我倒是很願意相信這詞真是孫將軍所作;至於曲作者,可就真的不知道姓甚名誰了。


一、從軍歌與大潰逃

他們敗給了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


為什麽提起這首失傳已久的歌曲?因為剛剛看完【我的團長我的團】,我才知道有這麽一首歌,這首歌在第八集出現;當然是後人重新譜曲的,而且用的是新四軍軍歌的調子。不過,這已足夠,因為它賦予了這首歌新的生命。

只看歌詞,你就知道,這歌壯懷激烈:「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唱著這首歌,無數知識青年投筆從戎,走向戰場。

【團長】裏有那麽多抗日救亡歌曲,可我獨欣賞這首。

整個劇情裏,這首歌只出現了一次。但你恐怕想不到,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現,我看到歌唱它的人不是為國捐軀的抗倭烈士,也不是嘴裏高喊「少年中國有希望」的青年學生;唱這首的人,當時正經歷著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潰敗。

他們是國民革命軍的士兵和軍官,他們來自川軍、粵軍、滇軍、桂軍、西北軍、東北軍;他們是北平人、上海人、湖南人、四川人、雲南人、陜西人、山西人、河北人;他們經歷了1937年的華北華東,1938年的華中華南,連綿幾千公裏覆蓋多半個中國版圖的大潰敗;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剛剛爆發,他們又一路向西敗到了滇邊小鎮禪達。

這裏是滇西,往西就是緬甸,緬甸開戰了,他們無處可逃,他們只能聚集在鎮子裏一個潰兵收容站裏。

幾個月後,一個現在是團長,後來成為他們師長的人來了,這個人叫虞嘯卿。

虞嘯卿告訴他們,國難當頭,豈能坐視;他要去緬甸打東洋,他要最好的兵源,他最敬重川軍團,他要他們加入川軍團,

可誰都知道,這是一夥破衣拉撒的散兵遊勇、烏合之眾,他們即使能組成一個川軍團,那也是名存實亡的川軍團,因為川軍團的早就打光了,川軍團的魂也早就隨著這場大潰逃灰飛煙滅了。

但不管怎樣,川軍團總算再一次組建了起來,這些潰敗了四年多的老兵想重回前線。

虞嘯卿對他們不錯,給吃給穿,還把他們送去緬甸的英軍基地受訓作戰。

可是,他們的飛機被日軍偷襲,墜毀在日占區。飛機上的幾十號人,只剩下他們十幾個老兵還活著,唯一熟知地理座標的美軍飛行員又不幸遇難。

此時,4個日本斥候發現了他們。就這樣,和在國內時沒什麽兩樣,川軍團這十幾個甚至連衣服都沒穿齊的老兵被日本人追趕,趕到了一個英軍倉庫。

這些老兵們以為命不久矣,可是,一個自稱他們團長的人救了他們。

他說「回家不積極,腦子有問題」,他要帶他們回國,而且這回國將不再是潰敗,只是撤退。

這些潰兵們當然不信他的鬼話,可是畢竟他已經救了他們,而且身處異國,他們想保命,但他們除了他沒人可以依靠,無奈他們只能選擇相信這個冒牌"團長"。

就這樣,他們一起踏上了之後的回國之路。

他們狼狽的被日本人趕進了緬北的密林,這回向西是逃不了了,他們便一路向東逃,他們要逃回禪達、逃回中國。

潰敗的路上,這個冒牌團長一腳一腳地把其他團、其他師的散兵遊勇踢回他的軍隊;於是,川軍團的隊伍越來越多,聚集了上千人,本來只有一個連人數的川軍團名副其實的成了一個團。同時,他們在緬北的叢林裏與日本人周旋了不知道多久,逃兵們總算看到了曙光,他們走出了密林,終於又踏上了祖國的土地,這些士兵們終於松了口氣。

可這個冒牌團長卻嬉皮笑臉地對他的潰兵講:「英國鬼說,他們是死於狹隘和傲慢;中國鬼說他們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

當然,潰敗依然還沒到終點,一條怒江橫亙在他們面前。怒江上架著一座橋,叫行天渡。走過行天渡,就是禪達小鎮,他們組團出征緬甸之地。

但日本人的追擊從未停止,行天渡也被駐守在對岸的國軍炸毀,他們已然陷入絕境。就這樣,怒江兩岸,便有了天堂和地獄之分。

怒江東岸是天堂,駐紮的中國守軍恰好是虞嘯卿的主力團,可害怕川軍團潰逃隊伍中混入日本兵,他們不讓川軍團乘船渡江。

怒江西岸是地獄,日軍的先頭部隊距離他們只有三四公裏,很快就能趕到江邊,把他們趕盡殺絕。

萬分危急的關頭,潰兵裏的一個軍官,一個進入緬甸之前從沒打過仗殺過人,卻擁有少校軍銜的上海軍官急中生智。

他唱起了那首他們熟悉的【知識青年從軍歌】;旋律響起,整個怒江西岸便一齊唱起了起來:「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這個上海軍官叫林譯,川軍團裏唯一沒有打過仗的人,大家叫他阿譯。

他本就是學生兵,他本可以安安靜靜的在淪陷區做一個順民。可是,日本人卻把他父親當做活靶子。懷著殺父之仇,這個上海學生選擇從軍,沒想到卻一路潰敗到了滇西。

阿譯指揮著大家繼續唱,但日本人的追兵已到。他們向江邊掃射,亂兵和百姓們湧向僅有的筏子,江岸亂成一片。

這些潰兵又要逃跑,要逃回他們日思夜想的禪達。

他們全然忘卻自己是一名遠征軍士兵,他們剛剛還唱著:「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現在,他們竟全都湧到江邊,和老百姓爭搶著少得可憐的幾只竹筏。

這時候,那個自稱是他們團長的家夥——龍文章再次站了出來。

他抽出槍射斷了從對岸延伸過來的纜索。他怒吼著,大聲質問,你們這夥雜碎,有沒有膽子把追過來的日本鬼子消滅掉?

他說,如果今生貪生怕死,那渡過江去又怎麽樣!眾人在他的激憤和責罵聲中開始清醒,他們向後轉,選擇迎著日軍的子彈沖殺過去。

奮戰過後,老百姓已經安然過江,而川軍團,這些曾經的潰兵們,把足足兩個小隊的日軍,趕下了怒江西岸的制高點。

然後,他們又堅持了幾天幾夜,一千人的川軍團再次歸零,又只剩下了那十幾個在禪達收容站裏的老兵。只是這次稍有不同,他們有個一個團長,當然是冒牌的,可是有總比沒有強。

對岸的虞嘯卿因為這次川軍團拒敵於西岸的戰鬥受到上峰嘉獎,榮升師座,他命令川軍團繼續堅守抵抗直至殉國。

就在眾人抱定赴死之決心時,他們的冒牌團長卻讓他們快逃,逃到東岸,逃回禪達,他們再一次做了潰兵。

除了龍文章和阿譯,逃回東岸的潰兵還有孟煩了、迷龍、獸醫、不辣、蛇屁股、董刀、克虜伯、豆餅、崔勇。。。

不過,這次的潰逃並不是因為他們貪生怕死,也不是因為他們的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這次是因為他們的「團長」答應了他們,要把他們活著帶回東岸,帶回禪達。所以這是他們最像樣的一次潰敗。


二、和順鄉與禪達鎮

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看這部電視劇之前,我已去過滇西。因為我早就想近距離了解遠征軍這段歷史。


2015年10月,第四次來雲南,我從昆明坐了十個小時汽車;到了騰沖,我直奔和順。


距離騰沖縣城四公裏的和順鄉就是劇情裏的禪達。禪達雖是虛構,可團長裏很多的場景都在這裏拍攝。收容站,小醉家,迷龍家,虞師師部都在這個不大的陣子裏。要不是當時沒有看過電視劇,不知道這些地方;否則,我定會仔細找找當年的這些拍攝地。


當然,虛構與現實唯一的不同是禪達在怒江東岸,從沒有被日本人占領過;而騰沖在怒江西岸,這裏曾被日本人占據了接近三年。


騰沖是一個美麗的滇西小鎮,自然也是旅遊的熱門地。


對於遊客而言,這裏重要的景點之一就是和順鄉。因為和順是一個小而精的古鎮,再加上西南邊陲的地理位置,讓它沒有大理、麗江那麽嘈雜。這裏很多的民居,當地老鄉都還在住;這裏很悠閑,就像禪達一樣,像是世外桃源,怪不得逃兵都要逃到這裏。


國殤墓園就建在和順旁邊,來鳳山北麓,疊水河畔的一座山坡上。從和順古鎮門口的公交站坐車,只要三站,便可到達。


這是我此行唯一的目的地。之所以想去騰沖,其實就是為了看一眼這個安葬著九千一百六十八位遠征軍殉國將士和十九位盟軍將士的墓地。


這些將士有著共同的番號: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他們參加了1944年5月11日至9月14日的騰沖戰役。這場仗持續了127天,遠征軍最終勝利,騰沖也成了抗戰以來中國軍人光復的第一個有日軍駐守的縣城。當然,代價慘重,9000多遠征軍將士「青山此處埋忠骨」。


墓園正門不宏偉,和我印象裏的陵園不太一樣;但很古樸,典型的大理白族建築。門楣石刻匾額上寫著「國殤墓園」四個字。


走進大門後,就是長長的甬道,甬道兩側的綠地和青松翠柏環繞的園子裏是眾多的雕塑群。有史迪威、陳納德、張問德、李根源這些抗日名人的雕像;也有紀念參與修築滇緬公路、營救盟軍飛虎隊的普通老百姓的雕像。


甬道盡頭是忠烈祠,忠烈祠建在一處石頭台基上。台基正面是國殤墓園落成時蔣介石電題,李根源書寫的「碧血千秋」石匾。忠烈祠屋檐下懸掛的「河嶽英靈」匾額同樣是蔣公題寫。


祠堂旁的回廊上還嵌著何應欽、白崇禧、陳誠、衛立煌、羅卓英、孫立人、鄭洞國、孫科、龍雲及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將領霍揆章、周福成、闕漢騫、顧葆裕等人的題聯、挽詩、悼詞。


除此以外,時任騰沖縣長張問德回敬日軍勸降書的【答島田書】碑文最著名,這封信裏對日本人說「請閣下及其同僚全部返東京」,並稱如果對方答應,他「將前往靖國神社,為在騰沖戰死之近萬日本官兵祈求冥福」。


忠烈祠兩側還有展廳,裏面的文物和照片展示了騰沖戰役和滇緬公路的歷史。有一張照片,我印象很深刻:史迪威公路上,一個瘦弱的農民用自己點燃的香煙給一個看起來明顯比他強壯許多美軍士兵借火。也許這就是那個年代,中美兩國關系的最好註解。


然後,我又在一本叫【中國指導手冊】的小冊子看到這樣的描述:「美軍在街道迷路、購買物品及停車時,不應圍觀,了解英語者,應上前傳譯,協助美軍解決困難……」


忠烈祠東側,19位盟軍陣亡將士的墓碑靜靜的立在那裏,他們都是美國人。旁邊一塊新修的石碑上是參加過二戰的老布殊總統於2004年寫給保山時任市長熊清華的感謝信,他感謝雲南人民為二戰所做的一切。


所有這些告訴我一個其實我早就知道的歷史事實,這兩個國家的人民曾經真的並肩作戰,長達四年。


看到這些,我終於明白,對於那四年、八年甚至十四年的理解;任何大歷史的說教和記述,都遠不及一個人、一件事、一張照片、一段文字向你娓娓道來更真切。


忠烈祠後一座種滿松柏的山坡,便是九千多名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陣亡將士的安息之所,山坡左側是第二十集團軍第五十三軍的墓碑,右側是五十四軍的墓碑。


這裏似曾相識,你若看過南斯拉夫電影【橋】,熟悉下面的歌詞:


「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

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

都說啊,多美麗的花。」

你會發現,這些墓碑的布局真的就像歌詞裏寫的那樣——按照軍銜高低,自山坡下到山坡頂整齊的排列著,每一塊墓碑上都寫著遠征軍將士的軍銜和姓名,每一塊墓碑旁都插著一朵永不雕零的玫瑰花。這樣的墓碑有3346塊,因為只有這3346位殉國將士能夠對上名字找到遺骸,更多的人只能是連遺骸還沒有找到的無名烈士。


沿著墓碑中間的小路走上坡頂,就是一個圓形平台,中間矗立著一座高十米的紀念塔。塔身的東、西、南三面刻著「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克服騰沖陣亡將士紀念塔」二十個大字。紀念塔基座正面的寫著民族英雄四個大字。其他三面記錄著騰沖會戰概要。


走下山坡,就可以出去了,不過參觀還沒結束。因為墓園旁邊,是新建的滇西抗戰紀念館,這裏的十萬件藏品的每一件都值得你認真看。當然,最震撼的還是紀念館大廳三面墻壁上整整齊齊碼放著的那1003頂遠征軍鋼盔。


這些鋼盔大都是英式鋼盔,所有這些鋼盔都由當年遠征軍將士佩戴,很多鋼盔上的彈孔至今清晰可見。看到這些帶彈孔和彈痕的鋼盔,我禁不住想象,接近四分之三個世紀前,這一頂頂鋼盔下的年輕面孔,以及他們倒下時帶血的鋼盔滑落塵埃的瞬間。


走出紀念館,還有最後一處憑悼地,就是那面133米長,把整個國殤墓園和滇西抗戰紀念館分隔開的中國遠征軍名錄墻,上面密密麻麻地刻著中國遠征軍將士、盟軍將士、地方抗戰遊擊隊、地方參戰傷亡民眾、協同參戰部隊和單位人員的姓名,總共有103141人。


這就是整個國殤墓園,據說這裏甚至都還沒有獲得國家認可的烈士陵園資格。但我真的很願意把這裏稱作中國的阿靈頓國家公墓,因為這裏沒有黨派和政見的分野。


這裏所有所有的一切:每一顆青松,每一株翠柏,每一朵菊花,每一尊雕像,每一張照片,每一塊墓碑,每一組石刻,每一篇祭文,連同這裏獨一無二的忠烈祠、紀念碑、名錄墻、紀念館;以及所有安葬在這裏和來這裏憑悼的人們,都在告訴你一件事——山之上,國有殤。


三、西岸死與東岸生


他騙他們有了不該有的希望?


川軍團的潰兵們終於又逃回了禪達,一夥本可殺身成仁,壯烈殉國,但卻做了潰兵的人逃回了禪達,再加上那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團長」龍文章。


後果可想而知,「團長」被虞嘯卿逮捕,而剩下的人也都成了階下囚。


此時,這些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的兵油子們竟然開始擔心起他們「團長」了。


他們知道,他們的那個冒牌團長十有八九會被槍斃,可是他們依然想為他說句好話。


其實,孟煩了他們不是沒有質疑過這個冒牌團長。他們撤退到東岸前的發生的那場南天門阻擊戰,戰況很激烈,日軍兩個小隊的向他們發起的17次沖鋒一次比一次猛烈,他們雖然扛了下來,可是接近上千人的川軍團只剩下百十號人。


孟煩了憤怒的責備龍文章:「你騙我們有了不該有的希望,我們現在明知道不該有還在想,我們想勝利!明知道死還在想勝利,明知道輸我們還在想勝利!想勝利!」可是,當聽說龍文章真的要被審訊和槍斃的時候,這些兵痞們卻怎麽忘不了他們的冒牌團座了。


因為他救了他們,因為他和他們在緬北的密林裏光著身子一起戰鬥,因為他是他們的川軍團團長,因為他和他們是出生入死的袍澤弟兄。


即使他們現在已經知道,他根本不是什麽團長,只是一個理庫的軍需中尉,管理鞋墊襪子。


庭審的日子來了,虞師座親自審判他們的「團長」,川軍團的老兵被拉去旁聽作證。


「龍文章,龍鳳的龍,寫文章的文章。光緒三十四年生人,今年三十四歲。」

他說自己不知道是什麽籍貫,因為他們家顛沛的很。出生之前,父母去過幾十個地方。他自己在熱河和察哈爾河交界出生。荒山野地,是熱河還是察哈爾,誰也不知道。


「一歲在河北,二歲在河南,四歲到了山西,運城的硝石湖我去過,白茫茫的一片,關雲長故居也去過。六歲到了綏遠,都是跟著家裏人去的。蒙古、甘肅、迪化,直皖之戰時是在康藏,然後往東行,四川、陜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畫。到了江蘇,可中原大戰捎帶著江蘇不太平,然後就奔南走,往南邊走是江西、浙江、湖南,黃鶴一去不復返。

民國二十五年從戎,二十六年開始打仗,現在是民國三十一年,我看見很多死人。我一直看著,心裏很痛,很痛。」

龍文章介紹著自己復雜紛亂的家世,然後他接著說:


「我去過的那些地方和我們沒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幹絲燒賣,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的潤餅,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的麻花狗不理,廣州的艇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台,東北地三鮮,酸菜白肉燉粉條,火宮殿的鴨血湯,臭豆腐,還有被打成粉了的長沙城。沒了,都沒了。

我沒涵養。沒涵養不用親眼看見半個中國都沒了才開始心痛和發急,沒涵養不用等到中國人都死光了才開始發急心痛。好大的河山,有些地方我也沒去過。但是去沒去過,鐵驪,扶余,呼倫池,貝爾池,海拉爾和長白山,大興安,小興安,營口,安東,老哈河呢?

承德,郭家屯,萬全,灤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濟源,鎮頭包,歷城,道口,陽曲,開封,郾城。南陽,襄陽,賒旗店,長台關,正陽關,穎水,汝水,巢湖,洪澤湖。 鎮江,南京,懷寧,上海,蘇州,黃浦江,太湖,南通,屯溪,六安,武昌,漢口,修水,宜昌,怒江以西,保山,騰越,和順還有我們身處的禪達。

三兩個字就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場大敗和天文數碼的人命。不拉屎會憋死我們,不吃飯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覺活四五天,瑣事養我們,也要了我們的命。家國淪喪,我們倒已經活了六七年,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後來的作證,沒有一個川軍團的潰兵說他的壞話。


孟煩了先說:


「我是學生從軍的,我打學生那功夫就想當兵。滿腦子都是抗擊日寇往前沖的景象,後來我真當了兵了,我還真就往前沖了。眼巴前,是炮彈炸出來的熱氣兒,可忽然沖著沖著就覺麽著,說這屁股後邊,他一個勁兒一個勁兒地冒涼風,我就回頭一看,好,就剩我老哥兒一個了,其他人都跟戰壕裏邊蒙得兒蜜了。後來,我就不沖頭了。誰沖第一個誰壯士,誰沖第二個誰烈士。

可是總得有人往前沖啊。說再後來,我就當了連副了。我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在新兵跟前,陣前動員,讓他們沖頭裏,讓老兵跟後邊兒督戰或者補漏——老兵命金貴。特別是,你跟他們認識了,熟了,成兄弟了。

所以我就常想,說要有那麽一人能一直帶著我們哥兒幾個一塊往前沖,誰都不猜忌誰,多好啊!可是沒這人。我們還是跟一塊兒吵啊,罵啊。誰都不信誰,誰都不服誰。我們也勇敢,但是我們軟弱。一直都沒這人。可是現在,師座,我們有這人了。他幾乎能把我們哥兒幾個從西岸活著帶回東岸……」

郝獸醫用標準的西安話接著作證:


「額一直在尋思呢。額尋思著他究竟錯在哪裏了。人常說,人到五十知天命,額今年都五十六了,還沒有搞清楚這天命呢。哎呀,再有四年,額也就到耳順之年了。額一直在使勁地擼啊,順啊,想把它擺順了,反正額就尋思著,他沒有啥錯。」

不辣的湖南口音很好玩,他對著虞嘯卿講:


「我一直當他是湖南人呢,他挺厲害的。他有句話講的蠻好呢,我找煩啦,就是剛才被帶下去那個他,托他寫了幾句話,寄回家去。莫子話呢?——中華要滅亡,湖南人先死絕!」

迷龍操著滿口的東北大碴子上來就罵:


「我就覺著,有好多癟犢子啊,凈給他安一個王八蛋的罪名!我就覺著,那、那啥吧,就滿天下欠整死的貨是越來越多了!」

只有阿譯,那個一緊張就結巴的少校軍官用典型的上海普通話說:


「他。。。他有罪!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也能夠犯下他所犯的那些罪行,吾也寧死啊。我死也不要成為他、他、他們那個樣子的活法,腦袋瓜子裏面亂糟糟,一天到晚渾渾噩噩,完全是滿腦袋瓜掏漿糊嘛。我經常在想,我就是要做,也真的,想做成龍文章那樣的人。如果,如果真的,沒有可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吾寧死乎。」

於是,他們的冒牌團長真的沒有被槍斃,他真的成了他們的龍團座。不過,作為一支在上峰眼裏毫無戰鬥力的炮灰團,他們沒有裝備,兵員也少的可憐,所以也就無仗可打。


雖然不打仗,但吃穿不愁,看來安逸日子似乎真來了,他們也想把這樣的安逸日子挨到戰爭結束。


沒電光火石的戰鬥,卻有口水橫飛的罵戰,可是這種對罵卻很難保持每分每秒的仇恨,因為他只適用於戰場上的短兵相接。


就這樣,對罵變成了對唱,抗日歌曲、大和舞蹈,一首接著一首,一歌接著一歌;再後來花鼓戲、二人轉也參合了進來,怒江兩岸兩群背井離鄉的家夥們終於做出了郁積已久的宣泄。


可終究,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的壞毛病害了中國人,在雙方歌舞升平的時候,日軍的火炮早已到瞄準到位,接著便是炮火覆蓋了整個中國陣地,川軍團的這些炮灰們只能鉆進掩體。


目睹這一切的龍團座似乎並不怎麽生氣,他只說:「中國人愛安逸,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


四、松山頂與南天門


戰爭就是惡毒,就是瘋狂 會帶出我們最壞的一面


看著【團長】,我不由的想起另一部反應戰爭的電視劇【我們的父輩】。這是德意誌民族直面戰敗歷史和大屠殺的力作,是戰後一代德國人對他們父輩一代罪過的反思。戰敗者的視角,一代人的故事,內送流量備援容錯機制線的敘事,毫不誇張的說這是我看過的最好的戰爭片。電視劇裏,身為主人公的哥哥Wilhelm在1941年即將奔赴蘇德戰場前對他的弟弟說:「戰爭會讓一個男人成長。」而即將跟著哥哥奔赴前線的弟弟Friedhelm 卻告訴哥哥:「戰爭也會帶出我們最壞的一面。」


時空轉換,大概一兩年後的1942或1943年,當Wilhelm和Friedhelm兄弟在歐洲戰場開始節節敗退的時候;龍文章和孟煩了做出了類似的論斷。他們說:「戰爭就是惡毒,就是瘋狂。」


說這話的時候,龍文章和他的傳令官孟煩了拖著剛從對岸偵查回來的受傷身體,在禪達虞嘯卿指揮部的沙盤前與虞嘯卿的主力團正進行著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


龍文章想證明虞嘯卿策劃了兩年的怒江西岸南天門強攻計劃根本不可能成功,他不想看著一隊隊的中國士兵前去送死,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拯救這些士兵,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贏得南天門戰鬥的勝利。


為此,他和孟煩了在沙盤前當起了日軍竹內連山聯隊,他將繃帶纏在腦門上,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日軍,他們有大概兩千人;他們面對的將是虞嘯卿兩個主力團、一個特務營,當然還包括一個根本沒有滿員的炮灰川軍團在內的整個虞師10000人的進攻。


這雖是一次紙上談兵,但更是一次以得罪全師為代價的死諫。


不過,龍文章和孟煩了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在沙盤前迸發出了全部的惡毒,來阻擊自己的戰友。


孟煩了說:


「我的團長今天不損,而是……他的戰法說出來都嫌惡毒。他給鐵棘刺通了電,在防線上不光布設了地雷,還埋設了五公斤炸藥再加五公斤釘子這樣的遙控引爆裝置;他用屍體堵住炸開的鐵絲網,讓日軍透過地道在虞師背後出現;他從陡坡上投擲裝滿炸藥和玻璃片的汽油桶、炮彈殼、炸藥包和炮彈改裝的巨型手榴彈、燃燒瓶、瓦斯和死人;他用曲射火力收拾了半個總愛亂放訊號的搜尋連,讓他們發現亂放訊號彈等於通敵;虞師倚重的空中支援居然被他用老式迫擊炮發射的煙幕彈化解,他甚至用假煙幕彈把美國飛機引到了虞師頭上。他讓人看到了戰爭會如何歇斯底裏,他也引來了最多的仇恨,全部來自自己人。」

龍文章和孟煩了挖掘出體內所有的惡毒,瘋狂的殺傷他們的弟兄。虞師的兩個主力團早就打光了、川軍團在攻擊正面三道防線時也真的成了炮灰,張立憲的特務營在反斜面也打光了。沙盤推演結束了,虞嘯卿敗了,敗的很慘,他昏死過去,好在這只是沙盤。


很多看過【我的團長我的團】的人覺得,電視劇用整整3集的篇幅來描述一場虛構的戰鬥,實在拖沓。但他們其實不知道,這場在虞師師部的沙盤上推演出來的戰鬥才是整個電視劇最精華的橋段。因為這場戰鬥真的發生過,而且所有的排兵布陣和戰況進展幾乎和沙盤推演一模一樣,只是現實更加殘酷,真的是挫骨揚灰、斷子絕孫。編劇用這樣的方式向殉國的烈士致敬,用心良苦;用這樣的手法表現殘酷的戰爭,著實高明。


這場真實的戰鬥同樣發生在滇西,怒江西岸的一座山峰上,站在山頂可以俯視旁邊的滾滾怒江和東西兩岸,滇緬公路從這裏經過,這個地方叫松山。從這裏往東34公裏,就是怒江要沖惠通橋。1942年5月,日軍進犯到怒江西岸,為阻止日軍過江,惠通橋被炸;兩年後,滇西反攻,遠征軍又從這裏開始,他們過江後面對的第一個難題就是松山。


橫斷山脈的南麓,怒江的西岸,這座海拔2690米的險峰它像一頭巨大的恐怖怪獸扼守著滇緬公路。1942年至1944年,一支精銳的日軍部隊盤踞其上,他們花了一年時間修建了極為復雜的永久性工事,形成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據點,據日軍方面稱松山工事的堅固性足以抵禦任何強度的猛烈攻擊,並可堅守8個月以上。


和電視劇裏,龍文章他們四次深入敵後偵察得來的有關南天門的情報一模一樣,現實中,日本人在松山修築了無數的主堡、次堡和側堡,配備了充足的輕重機槍和火炮;除了地上的碉堡和戰壕,日本人幾乎挖空了整個松山地下構築起地下工事用於兵力的快速機動。除了正面,日本人在反斜面也修築了工事和坑道,即便正面工事被攻占,日軍依然可用反斜面的兵力和工事消滅遠征軍的有生力量。


駐守松山的是日軍南方總軍緬甸方面軍第15軍第56師團第113聯隊主力及師團直屬野炮第56聯隊1個大隊,配屬輜重兵、衛生隊和防疫給水部一部,常駐兵力3000人,取名「拉猛守備隊」。


滇西作戰時,原守備隊長松井秀治大佐率聯隊主力增援高黎貢、龍陵。於是松山地區指揮官為野炮兵第56聯隊第3大隊隊長金光惠次郎少佐。當時守備隊兵員約1340名。守備隊儲備了100日的糧食彈藥。


面對日軍的是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第71軍新28師(前期1944年6月4日-7月1日)和遠征軍總預備隊新編第8軍第103師(1944年7月2日-9月7日),包括307、308團師司令部及直屬部隊;8.24後,309團參戰;82師246團、245團第2營、244團第1營及師直屬部隊。


這場戰役幾乎與騰沖戰役同時進行,整整持續了3個月又3天。時間雖然不及騰沖戰役持續時間長,傷亡人數也不及騰沖之戰多;可慘烈程度卻甚於前者。


持續了93天的戰役,每天都是沖鋒,每天都有傷亡,每天都是煉獄。


山上,遠征軍戰士們天天泡在屍水裏打仗,在死人堆裏打滾,那種日子。幾個月下來,人都變了形狀,手臂、腳桿、身上的皮膚都被屍水染成黑色,死人的臭氣好久都洗不幹凈…… 山下,公路上等著過江的擔架一個挨一個,排了幾公裏長,有的重傷號,沒等過江就咽了氣。


有老兵這樣回憶:


「訓練了兩三個月,部隊就奉命上前線,一上前線,那種場面才叫驚心動魄。死人多得沒法埋,到處都是屍體,主要是我們的弟兄,也有日本人。只好聽憑日曬雨淋,炮彈轟炸,最後烏黑的屍水把山上的草都咬死了,幾年後我路過那裏,山上寸草不生。」

中國軍隊是這樣,被圍困的日軍同樣淪落在地獄裏。戰至8月29日,日軍斷糧三天,竟然開始砍下陣亡的中國軍人的手臂和大腿,在地堡裏燒烤。


從6月4日到9月7日的93天裏,松山總共進行了10場戰鬥,歷史學家叫十戰松山。最終,遠征軍勝了,卻是慘勝。整個松山戰役國軍先後出動10個團2萬人,共傷亡7763人(其中陣亡4000人)。


而防守松山的日軍113聯隊在本次戰役中被全殲,除一人化妝逃出外,無一人被俘或投降,113聯隊不復存在。整個戰役敵我傷亡比1:6。戰役中戰死人數超過負傷人數。


【團長】裏戰前的沙盤推演,日軍一個聯隊死守南天門,進攻的中國軍隊一個師全軍覆沒;而現實則是日軍的半個聯隊殺傷了幾乎一個師數量的遠征軍士兵。這不是挫骨揚灰、斷子絕孫還能是什麽?


中國遠征軍中尉孟煩了在禪達虞嘯卿師部的沙盤前說:


「戰爭,從清晨到又一個清晨,連活著也成了恥辱,連炮灰團的渣子也拿出來塑個形兒就扔進炮火之中。」

於是戰爭結束後,他選擇在禪達安家,祭奠死去的弟兄。


德國國防軍中尉Wilhelm Winter說在冬日裏寒冷徹骨一篇銀裝素裹的蘇德戰場的戰壕裏說:


「大多數人以為,戰爭是由拼搏組成的,其實不是,戰爭是由等待組成的,等待下一次進攻,等待下一頓飯,等待明天。」

他徹明白了他進行的這場戰爭的全部意義,最終違背了對元首的諾言,成為一名「光榮」的德國逃兵。


【我的團長我的團】編劇蘭曉龍站在松山戰場遠征軍烈士墓前說:


「我在想這裏究竟埋了誰呢?於是往裏面一走,然後整個人都傻掉了,腦袋「轟」的一下炸開了。這座墓碑沒有名字,墓碑下埋了八千人。」

就在那一刻,蘭曉龍終於知道自己要寫一個什麽樣的劇本了。


所以,這就是戰爭,士兵在煎熬中等待,從一個清晨挨到另一個清晨,從一場進攻挨到另一場進攻,從殺死一個人到殺死另一個人。


這就是戰爭,他讓龍文章跟著他的家人顛沛流離,看遍了大半個中國的淪喪;他讓虞嘯卿瘋狂的愛上了武器,然後毫不猶豫向任何東西開槍;他讓孟煩了變成了尖酸刻薄的北平小太爺和禪達兵油子;他讓陳小醉沒了哥哥,成了一名禪達土娼;他讓迷龍、不辣們成了兵痞;他讓Wilhelm變成了槍殺蘇軍戰俘的罪犯;他讓Friedhelm在停戰前的最後一刻被蘇軍狙擊手打死;他讓日軍士兵在松山的地堡裏燒烤人腿充饑;他讓德國人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


戰爭只會把我們最壞的一面呈現出來:


Der Krieg nur das Schlechteste in uns zum Vorschein bringt.」

五、孟煩了、虞嘯卿、龍文章


到底什麽才是他們本來該有的樣子?


孟煩了、虞嘯卿、龍文章三人是這個故事的核心,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潰敗讓性格迥異的三個人匯聚到了一起。三人都是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如果不是那個紛亂的年代和那場殘酷的戰爭,他們如果能夠相聚,應該是彼此的知己;可是戰爭來了,他們遮蓋了自己原本應該有的樣子,他們有的逃避,有的瘋狂,有的雖然一再堅持卻終究還是等來了理想破滅的那一天。


孟煩了——


母親告訴他:「你的父親說,為你驕傲,每時每刻。」


先來說說孟煩了這個角色。他太糾結太復雜,以至於從他身上,他不同於龍文章,龍是個極端是個妖孽;他也不同於虞嘯卿,虞出身名門,典型的社會精英,幾乎從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中國人的缺點,但少有人成為他們那兩類人。而孟煩了不同,他其實就是我們自己,所以他很難寫。


豆瓣裏有評論說,孟煩了是面鏡子。他照見了我們自己曾經的,現在也沒有完全根治的輕狂。其實,對於我自己來說,他不僅照見了我自己的輕狂,他照見的其實是我自己身上一切明顯卻又不願意承認的劣根性。


他是懂英文的書生甚至還可以同聲傳譯,卻總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痞子爛人樣;他是一個遠征軍的戰士,卻懦弱的屢當逃兵,差點還被槍斃;他不懼怕任何形式的戰死,卻一直暗示自己要想活下去,得多用腦花子,少使槍桿子;他是家中的孝子,卻用槍頂著自己的老父親;他想捐軀殉國,卻總是逃命茍活;他相信少年中國有希望,卻總是找不到站起來繼續走下去的理由;他明明那麽喜歡小醉,卻不敢給她任何承諾;他熱愛自己的每一位袍澤,卻對他們極盡挖苦之能事;他想和他的弟兄們打成一片,卻始終沒辦法擺脫小知識分子式的假清高;他總是他自以為參透了人生,卻始終看不透他自己;他看似最憎惡那些人世間的至善至美,卻又無時無刻不憧憬著那些至善至美。


他一直糾結在魯迅式的國民性和殺身成仁的英雄氣概之間,他永遠被莎士比亞生存還是淪陷的生與死議題困擾,他始終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那些具有雙重人格主人公的中國映像。


他備受困擾、他滿身糾結,他的困擾和糾結讓我也很是疑惑,我究竟是喜歡他還是討厭他?


陳小醉的一句話讓我看清了他:「我的男人從來不覺得自己了不起,他也用不著別人說他了不起,他就是那個樣子,不虧不欠,頂天立地。」


當得知父母在怒江西岸時,孟煩了捧著家書仰天痛哭,然後他做出了個驚人的決定,逃到怒江西岸日本人的占領區,跟父母死在一塊兒,這是他最後一次當逃兵。


臨去對岸的「南天門」赴死前,孟煩了問他父親:


了兒的茍活,究竟是父親您一生的遺憾還是一世的驕傲?」

他父親沒有說話,孟煩了帶著一顆失望的心走了,電視劇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沒拍的劇情在小說裏有了答案:他勝利回來後不久,一個人躲在房間裏洗澡。父親來到兒子房間,看著兒子滿身的創傷,顫顫的伸出手想觸摸兒子又很是尷尬和拘束。他分明的看到,父親轉身離去時擦拭淚水的動作。父親沒多久就去世了,煩了問母親,當年我問我父親的話他如何回答,母親說了她在整個劇情中的唯一一句對白:


「當時你一出去,你父親就說,為你驕傲,每時每刻。」

這就是那個號稱「北平小太爺」的兵痞本來該有的樣子,這個樣子從未遠去,一直附著在他身上。


虞嘯卿——


「我要的是我的團,我要我的袍澤弟兄們提到虞嘯卿三個字,想到的就是我的團長;我提到我的袍澤弟兄們,想到的就是我的團!」


很多人討厭虞嘯卿,可是就我自己的喜好來說,始終沒辦法徹底摒棄虞嘯卿。他是優秀的軍人,可敬的愛國者,可是家庭、信仰、理想讓他肩負的太多,這是他這類人最大的無奈。


虞嘯卿甫一露面,就說了一段很長但很精彩的對白。他說:「我姓虞,名嘯卿。我的上峰告訴我,如果去緬甸打仗,給我一個裝備齊全的加強團。我說心領了。為什麽?因為我要的是我的團,我要我的袍澤弟兄們提到虞嘯卿三個字,想到的就是我的團長;我提到我的袍澤弟兄們,想到的就是我的團。我的上峰生氣了,他說那就給你川軍團,他知道的,我也知道的,川軍團是已經打沒了的團。我說好,就要川軍團,因為川軍團跟日本人打的很勇,很猛。川軍團有人說過,只要還有一個四川佬,川軍團就麽得死光,我是一個五體投地佩服川軍團的中國軍人。」


他是一個道德標桿,他有一群諸如張立憲、何書光那樣的死忠。


他出身將門,父親還是軍屆高層,似乎還是黃埔畢業,天子門生。


他說:「國難當頭,豈能坐事。」他認為仗打成這樣,所有的軍人都應該去死。他文崇屈原,武敬嶽飛。他時刻都在踐行他平生的誌願:他唯一的目標就是趕走日本人;為此,他不問死活,只求勝利。


庭審龍文章受挫,他索性真的讓龍當上了團長;沙盤推演敗,他幹脆向龍文章下跪問計。他一點也不嫉賢妒能。


美國聯絡官麥師傅評價虞嘯卿:又狂熱又迷人,年輕的凱撒;上峰鈞座誇他:東方的巴頓。


面對占據著江對岸長達兩年的日本人和江這邊幾乎是毫無戰鬥力可言的半殘川軍團,他說:


「你們給我多少時間?一輩子嗎?!從打這個破爛師扔給我,多長時間?我要讓它成為能打的,多長時間?從飯都吃不上,到現在榴彈炮、迫擊炮上百門,多長時間?你們說,沒路,運不上來。好,我修路!禪達十八鄉累死多少人,多長時間?有退路的,我不走!我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吃著和你們一樣的東西--兩頓,好對你們的體力有數。我搜集了所有有關於那邊的情報,這並不比你從我這裏偷東西容易。我一直在違規,夠讓一個師長上軍事法庭的違規,所以我一直饒著你。守那樣的規矩,我們就不用戰死了,會急死的。」

他有這麽多優點,所以我說,這個人,你即使不喜歡他,也肯定會尊重他,如果這樣的人不值得尊重,那個年代還有多少人值得去尊重呢?可慷慨激昂之後,虞嘯卿終究不是龍文章,他沒辦法讓川軍團變成他的團,也沒辦法讓自己變成他們真正的長官。


正是他的性格和他的信仰,讓他變得討厭。他的理想畫面裏沒有具體人的具體幸福,他不可能親眼看著一個個他的袍澤在身邊死去,他的眼裏沒有求存只有成仁,對他來說犧牲的生命只是一串串數碼,而且他必須用自己人的這一串串數碼去換取更多的日軍的那一串串數碼。就像麥師傅對龍文章他們說得那樣:「他太愛戰爭,生命對他只是戰爭的燃料,他該去看醫生。」


他的副師座告訴他,後面還有更大的勝利在等著他,他能成為軍長,他能指揮更多的軍隊,打更大的勝仗,消滅更多的日軍,所以他不能和他的炮灰團弟兄一樣赴死,他不能為了南天門區區幾十個炮灰斷送整個虞師,因為那是他虞家的家底。


他動搖了,正是他堅信的讓他動搖了,在南天門那場持續了三十八天的戰鬥裏,虞嘯卿甚至連他自己的親信都棄之不顧 ,何談「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在這一點上,虞嘯卿無疑是失敗的,甚至是可惡的。他拋棄了袍澤,讓川軍團徹徹底底的淪為炮灰。


他和龍文章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在虞嘯卿的身上你只看到了一個精英所具有的的一切優秀品質,除了悲天憫人之情。可是再轉念一想,他其實真是無奈的,現實的生活裏,面對虞嘯卿的這種無奈,我們自己又會作何選擇?


也許沒有這場淪喪了大半個中國可恨該死的戰爭,虞嘯卿依然還是軍人,依然充滿魅力,依然把文崇屈原武崇嶽飛;可是他絕不會是那個戰爭年代裏瘋狂到近乎絕情的虞嘯卿;也許,這才是那個原本的虞嘯卿,那個大家都喜歡的虞嘯卿,那個他的袍澤弟兄們只要一想起就滿心敬重的虞嘯卿。


龍文章——


「做不到你們要我做的,把陋習說成美德,把假話變成了規矩,把抹殺良心說成明智,把自私說成了愛國,把無恥變成了表演,把陽痿說成守身如玉,把欺淩弱小說成正義,把人變成炮灰,把炮灰變成榮譽,把屠殺說成必然之舉。」


龍文章是本劇裏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也可能是唯一一個貫徹始終的理想主義者。

在本劇中,小書蟲對龍文章和孟煩了說:

「我居然要看書才知道,原來我不信過的好多東西都是真的,原來我們以前真的是那麽輝煌,開闊,驕傲,無畏,不拘一格,包容世界。禪達人沒橋也修出了銅鈸,我們的祖國沒榜樣也走了整整五千年。可我居然要看書才知道,不是從你身上看到,也不是從我身上看到,那就是出了問題。要改。」

我想,小書蟲說的這段話應該也是龍文章自己心裏所想的。因為,他想讓事情是他本來該有的樣子。

他不想讓川軍團葬身緬甸叢林,便帶著川軍團從緬甸逃回了禪達;他不想讓川軍團缺醫少吃,便低聲下氣的求他的長官虞嘯卿;他不想讓他的戰士一上戰場就成「炮灰」,便用盡渾身解數勸回美國教官麥克魯漢和柯林斯;他不想讓孟煩了當逃兵,便帶人深入敵後營救他的父母;他為了實作攻下南天門的理想,四次渡江去西岸偵查敵情。


他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在他所處的百般限制下,在大環境、體制、風氣等等的夾縫之中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極致。


他身體力行,竭盡全力,就是為了讓草是綠的,水是清的,做兒女的要盡孝道。你想娶回家過日子的女人不該是個土娼,為國戰死的人要放在祠堂裏被人敬仰。我這做長官的跟你說正經話時也不該這麽理不直氣不壯。人都像人,你這樣的讀書人能把讀的書派上用場,不是在這裏狠巴巴地學做一個兵痞。我效忠的總是給我一個想頭,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變,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還欺淩弱小的人改變。讓事情成為他本來該有的樣子。


他相信了那麽多,也做了那麽多,但是在南天門上的那三十八天卻讓他所有的理想支離破碎。


他只能自嘲:


「我是這麽一個狗屁不通的天才!條條路都走不通,可我還是做不到,做不到你們要我做的,把陋習說成美德,把假話變成了規矩,把抹殺良心說成明智,把自私說成了愛國,把無恥變成了表演,把陽痿說成守身如玉,把欺淩弱小說成正義,把人變成炮灰,把炮灰變成榮譽,把內戰說成無奈,把屠殺說成必然之舉。我平生最快活的時候居然是在南天門上的三十八天,因為在那裏敵人就叫作敵人,穿和我們不一樣的衣服,向我們開槍,魚和網的關系,死和活的問題。」

他說了這些話,他們當他是瘋子,他們把他槍斃了。直到現在,事情依然不是他本來該有的樣子。


六、結尾夢囈


寫的太長了,文章寫的散了些,但我覺得是時候收尾了。其實,【團長】裏的任何一個角色可以獨立成為一篇文章的主題,比如迷龍、比如阿譯、比如獸醫、比如不辣。當然,還有上官戒慈和陳小醉這兩個女性角色,她們是那個紛亂年代裏唯一一絲純粹和美好。怎奈這篇已經長的不能再長的劇評裏始終沒辦法給予這些角色太多文字,留待下次。


最後我想說的是:劇中所有人,他們無知,自卑,盲目,忍耐,憤怒,瘋狂、絕望,狂笑,痛哭,玩命,等死;他們是魯迅筆下聽天由命、漫不經心的中國鬼,他們有陀翁書裏主人公式的雙重性格;可他們卻念叨著莎翁劇中「生存還是淪陷」的對白走向戰場,成為那個紛亂殘酷的時代裏我們這個民族唯一可以依靠的「炮灰」。———這就是事情本來該有的樣子。


2017年2月18日


參考資料:


劇評:


山之上,國有殤,https:// movie.douban.com/review /1926176/


煩啦是面鏡子,https:// movie.douban.com/review /1882552/


虞嘯卿&張立憲——最後的貴族,https:// movie.douban.com/review /1921733/


因為你們,我願意相信天堂,https:// movie.douban.com/review /2218841/


書與書評:


【我的團長我的團】(上下部),蘭曉龍,新星出版社,2009年1月,https:// book.douban.com/subject /3297466/ ;https:// book.douban.com/subject /3511129/


父親的團長父親的團,https:// book.douban.com/review/ 1597359/


歷史:


【1944:松山戰役筆記(增訂本)】,余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5,https:// book.douban.com/subject /26387875/


【1944:騰沖之圍】,余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4-5,https:// book.douban.com/subject /25885817/


故事原型 -- 滇緬公路松山戰役 (轉載),https:// movie.douban.com/review /1913000/


真實的我的團長我的團---松山戰役:http:// blog.sina.com.cn/s/blog _5978d19f0100cl59.html


我的團長我的團31集沙盤推演虞嘯卿為什麽輸?(知乎問答),https://www. zhihu.com/question/2994 0069


真正的結局是在第33集,https:// movie.douban.com/review /1952939/


國殤墓園是中國最震撼人心的烈士陵園嗎?https://www. zhihu.com/question/3049 6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