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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甄嬛傳】中皇後宜修重生寫一篇故事?

2021-03-05影視

(一)

仿佛有一片柔和的光線,我努力睜開眼睛,看見了剪秋。她守在床前,一邊做著針線,一邊眼淚似滾珠般滑落。

這是從小服侍我的剪秋沒錯,可她為什麽是這個樣子?我閉上眼睛,深呼一口氣,再睜開,眼前的剪秋還在邊哭邊繡花。

我心中大駭,怎麽可能?!剪秋怎麽會是十幾歲的樣子?這裏又是哪裏?我掙紮著起身,剪秋聽到動靜,忙轉頭看我,一臉驚喜:「側福晉,您醒了?」

側福晉,多麽遙遠的稱呼,是的,我曾經是雍親王的側福晉。

我心裏一突,下意識去撫摸腹部,裏面的小人兒應該是感受到我的動作,慵懶的翻了一個身。

我的弘暉!他還在!

剪秋又落淚:「大格格平日和您多要好啊,誰能想到她會趁您有孕來勾引王爺!明天是大格格入府的日子,您還得打點府裏上上下下,太醫說您就是累著了!偏王爺一點也不體恤。」

正說著,繪春端著一碗藥喜滋滋的進來:「剪秋你聞聞,這個藥味道真的很好,格格肯定喜歡。」剪秋胡亂擦了一把眼淚,說:「喝藥難道是什麽好事嗎,值得你這樣高興?」

繪春從小便這樣冒冒失失,我心裏一向倚重剪秋多些,然而生生死死幾十年,繪春對我的忠心從未變過。我看著她年輕嬌嫩的面容,想起她死時的樣子,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烏拉那拉宜修,居然重生了。我死在乾隆元年一個平淡無奇的早晨,死前我的夫君厭棄我到死生不復相見的地步,死後史書工筆沒有我一個字眼,唯一為我難過的侄女還要對著我一生最大的敵人說一句「臣妾只知壽康宮,不知景仁宮」。我這一生,竟如此荒誕,可是,我居然重生了。

剪秋哭道:「您不為別的,想想腹中的孩子,想想家裏的姨娘,我的好格格,您得振作起來啊!」

我的弘暉,那樣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斷送在一場風寒上,焉知不是我懷孕時憂思過度傷了他的身子?我的額娘,那樣溫婉善良的一個人,在姐姐入府的第二年就無聲無息的病逝了,必然是家中的嫡母百般作踐而亡。

我得振作起來。

我來人世間走這一遭,到頭來真心愛我的,只有我的額娘和我的兒子!父親冷漠,嫡母苛待,姑母視我為振興家族的棋子,長姐與夫君傷透我的心,至於王府後宮裏的那些鶯鶯燕燕更無半分真心。為了我的額娘和孩子,我要振作起來。

我就這繪春的手,將那碗安胎藥一飲而盡,定了定神,我平靜的說:「從明天起,姐姐就不是家裏的大格格了,是咱們王府的福晉,你們要仔細不要失了禮數落下話柄!繪春,明天家裏辦喜事,人來人往各處必然松散,你趁這個時候,把給我額娘準備的衣服銀兩給她送去,記住,千萬不要被人發現!」

繪春忙正色說:「格格放心,我一定把東西好好交到三姨娘手上。」我撫了撫肚子,嘆了一口氣:「我是庶出,到底比不上姐姐是嫡出。罷了,早些休息吧。明日主母進門,還要奉茶侍奉呢。」

這一晚上我並未睡著,前塵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我看見我和額娘在家中相依為命的艱辛,也看見她因我嫁入雍親王府的喜悅滿足;我看見弘暉兩歲時可愛的模樣,也看見他臨去前痛苦的面容;我看見姐姐跳驚鴻舞的驚艷身段,也看見了她那個渾身青紫的孩子;我看見我在封後大典上的意氣風發,也看見與皇上跪聽太後遺旨的絕望慘淡;我看見了年世蘭、甄嬛、瓜爾佳文鴛、安陵容、齊月賓這些人顧盼神飛的笑容,也看見她們深宮幽怨的悲涼。這些畫面這些片段呼嘯著從我眼前劃過,我抓不住也甩不掉。

我痛苦的蜷縮起來,烏拉那拉宜修,不要再重蹈覆轍了!

從小我就知道,姐姐生得極美。阿瑪曾說姐姐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是烏拉那拉氏一族的榮耀,這樣的明珠,必然是要放在最貴重的妝奩中。

阿瑪說這話時,我們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姐姐羞紅了臉,我心裏只覺得一陣淒涼,原來烏拉那拉氏一族已經人才雕敝到這般田地,家族興盛的重任竟壓在了姐姐肩上。

「大格格是天上的鳳凰,我們宜修是柳樹邊的小燕子。鳳凰金貴無比,可是燕子也是很好很好的。」額娘總是笑瞇瞇的這樣說。她是那樣溫婉柔美的一個人,只可惜,她連著失去兩個已成型的男胎,阿瑪視她為不祥之人,她這樣好的一個人,只能在一處偏院裏,缺衣少食的勉強度日。

說來好笑,我家雖日益沒落,阿瑪卻照舊姬妾成群,然而嫡母確實厲害,無論是誰,從未在烏拉那拉氏的後院裏掀起風浪。姐姐在阿瑪的疼惜、嫡母的呵護下順遂無憂的長大,愈加美麗耀目。

「側福晉,該起身了!」剪秋低聲喚我起床,「奴婢知道,您肯定沒睡好,早先起床多擦些脂粉,旁人瞧不出什麽來。」

我坐在妝台前任憑她們幾個給我打扮,幾十年了,姐姐,咱們又見面了。

繪春來報:「側福晉,齊格格來給您請安。」

是了,齊月賓小小年紀便入府了,只是她年紀小,王爺又忙,素日裏倒不大見她,這時候還是格格的位份。我微微一笑,故人重逢了。

見了她幾十年憔悴慘淡的容顏,乍一看見十幾歲的齊月賓,我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原來她年少時竟這般美貌,雖比不上姐姐的天人之姿,但是絕不遜色於日後的年世蘭、甄嬛之流。

許是感受到我一直盯著她看,齊月賓不由撫了撫頭發,低聲問道:「側福晉,妾身可是哪裏不妥當?」我忙斂起心緒,笑道:「你素日穿得素凈,今日好生打扮一番,原是如此嬌艷。」

齊月賓臉上微微一紅,卻也大大方方說道:「今日府裏有喜事,妾身不敢失禮。」

她落落大方站在這裏,如一支含苞待放的玉蘭花亭亭玉立。想到她日後幾十年都要拖著病軀在女人堆裏搏命,我心下生了悔意,若是那年年世蘭給她灌紅花的時候我能攔著,若是日後華妃苛待她的時候我能扶持她一把,或許她的日子便不會那麽苦。

我到死也想不明白為何她會與甄嬛一隊,此刻我突然醒悟,她愛胤禛,所以替著他恨我害死了姐姐,恨我害死那麽多孩子,可是她最恨應該是這麽多年我占著福晉與皇後的位份,卻沒對她盡過一絲福晉與皇後的義務,隔岸觀火,任憑年世蘭作踐她。

我眼眶紅了,一時激動拉著她的手,卻不知道說什麽。齊月賓訝然睜大眼睛,對我突如其來的親近感到迷茫,她怔了一下,溫聲說:「側福晉賢良沈穩,王爺都知道,不會薄待您的。」

她那樣通透聰慧的一個人,現在畢竟還是年輕,自己也不過是一顆棋子,卻替別人念著夫妻情重。我笑了一下:「走吧,這個時辰,福晉該進府了。」

側福晉苗氏與甘氏早早便來了,一見我,苗氏便上前笑道:「還沒給宜修姐姐道喜,親姐姐入府為福晉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想來是王爺憐惜姐姐辛苦,特特請來令姐來扶持您。」

甘氏笑道:「青蓮姐姐,這話可不是亂說的,福晉是嫡出,宜修姐姐是庶出,到底誰扶持誰可不敢亂說!福晉入府的日子真是極好,沒多久便可以做嫡母了。照妹妹看呢,宜修姐姐不如把你的孩子交給福晉撫養,您自己還落得清凈。」

我微微一笑:「是啊,我聽聞德妃娘娘的鸞駕也來了,她老人家知道甘妹妹如此尊重福晉,一定會贊妹妹知禮有節。」

我的表姑母,康熙爺的德妃烏雅成璧,是庶出;我的夫君,皇四子胤禛也是庶出。德妃年少時位分低,胤禛一直由孝懿仁皇後撫養,直接導致他對生母一片敬愛之心卻難有親近之情,這件事一直是表姑母心結,甘氏這個蠢貨。

從前,我恨極了別人提及我庶出的身份,偏偏礙於顏面,我還有強裝賢德溫婉,痛苦隱忍,然而這一切,換不了夫君的心,重生一世,我要換個方式活下去!

齊月賓上來打圓場:「既然德妃娘娘的鸞駕到了,咱們快去給娘娘請安吧。」

苗氏悄悄拉了甘氏一把,她二人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跟在我後面,齊月賓不卑不亢的跟在她倆後面。我心裏暗暗忖度:我真是糊塗至極,放著這樣一個人不拉攏,偏偏和瓜爾佳氏這種蠢貨攪在一起,宜修啊宜修,你當真是自己斷送自己。

德妃還是一貫的和藹,在聽到我稱她娘娘時,她眉心一蹙面帶愧疚:「你這孩子,從前都是叫我額娘的,今日怎麽糊塗了?」

我只恭恭敬敬:「尊卑有別,只有嫡福晉才可稱您為額娘。從前是宜修逾矩了,還請娘娘不要見怪。」

果然,我這位表姑母面上滿滿的心疼,「你這傻孩子,從前怎麽樣現在還是怎麽樣,難不成你要與姑母生分?」她掃了一眼甘氏等人,拉著我的手說:「你知道的,我一向視你和你姐姐一樣!」

我裝作愧疚的樣子:「是,額娘,是宜修想錯了。」德妃滿意的拍拍我的手,又關切問道:「你腹中孩子可好?這是你家王爺的第一個孩子,不拘男女,我這個做祖母的,可是滿心疼愛他。」

我點點頭,一臉不舍說道:「太醫常來請平安脈,說這孩子長得很好。靜嘉妹妹說這個孩子要交給嫡福晉撫養,孩子放在姐姐房裏,宜修自然是安心的,孩子跟著嫡母也是好的,唉......」

德妃聽到這話,不由看了甘氏一眼:「甘氏,本宮竟不知這府裏的子嗣大事原來是你做主!」

(二)

大婚第二日,姐姐從宮中請安回來便來到我的閣中。她拉著我的手,嬌怯怯問道:「宜修,你可怪我」

「宜修,你可怪我?」

「姐姐是嫡出,當為福晉,宜修願一生一世輔佐姐姐。」

這是我曾經對她說的話,違心至極。如今重活一世,我不願再偽裝自己。我望著那張驚艷絕倫的臉,慢慢抽開手。

「我當然怪你!你已有婚約在身,為何要盛裝打扮來見王爺?你是我的姐姐,為何要趁我有孕在我的夫君面前跳舞?你明知我多在意福晉之位,為何要生生奪去?姐姐,你為何還有顏面問我是否怪你?」

姐姐是家中的明珠,我對她總是恭恭敬敬,今日這般言辭淩厲,眾人皆驚住。姐姐的貼身丫鬟白露一時心急,脫口而出:「放肆!」

白露的話還沒說完,臉上已經挨了我一掌,姐姐驚得花容失色:「宜修,你,你怎麽能打人?」

我冷冷說道:「福晉恕罪,妾身有了身孕,有孕之人難免脾氣急躁,最見不得奴才以下犯上。福晉要為奴才出氣,妾身任憑您處置。」

姐姐震驚的看著我,我沒有避讓,靜靜回視她的眼睛,沈默間姐姐開口:「這裏都是從小服侍咱們的人,我不妨與你說句實話。阿瑪說雍親王前途無量,可你是庶出,府中其余的側福晉、格格和侍妾出身高貴的不在少數,所以,阿瑪和額娘覺得…」

我冷笑著打斷她的話:「所以阿瑪覺得我不中用,便把雍親王福晉的希望放在你身上?姐姐,原來你同我一樣,都是阿瑪手裏的棋子啊。」

不待姐姐說話,我對她行禮:「福晉,妾身別無所求,只求安心養胎平安生產。請福晉告知府中上下,任何人不得踏入閑雲閣,免得擾了妾身靜養。」我待姐姐,從小便是恭敬親厚,今日如此冷厲,她並沒有生氣,只是整個人都籠罩在迷茫和困惑中。

我不理她,只說腹中不適,便自行去寢室躺下。半晌,我聽見姐姐嘆了一口氣,囑咐剪秋好好照顧我。

剪秋同樣被我驚到了,不住跟姐姐賠罪:「請福晉寬恕!我們側福晉今日身子不適,難免精神不濟,一時有個言差語錯,還請福晉看在手足之情上寬恕她。」

姐姐又嘆了一口氣:「原是我不好,還請她寬恕我。」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不住的滑落。

姐姐,你搶我的福晉之位搶走我的夫君,我害死你和你的孩子,你對不起我我也對不起你。

你死之後,我再也沒得到過夫君的真心,我還要憑借你的遺物一次次爭寵,姐姐,你我姐妹可笑至極!

既然上天眷顧,讓我重活一世,那我們就看看,幾十年後的你,還是夫君心中的摯愛嗎?

我迷迷糊糊睡著,隱約間聽到有人問:「剪秋,側福晉這幾日身子可好?」

剪秋畢恭畢敬回答:「回王爺,側福晉身子一向健壯,只是近日籌備王爺大婚之事操心太多,太醫說有些動了胎氣,現下須得靜養。」

是他來了!

「心慈則貌美,純元縱然年華老去,也一定會勝過你萬千!」

「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了他畢生最愛,害死了他那麽多孩子。他肯保全你皇後的名位已屬勉強,怎願再見到你歹毒的面目!」

那些錐心之語,字字句句敲在我的心上,一滴眼淚從我的眼角滑落。

「宜修,快醒醒,是不是做噩夢了?」他親昵的喚我,言語間是過去幾十年都不見的溫情。

我假裝夢魘,楞楞的看著眼前人,此時的他還是那樣年輕,我心裏一酸,眼淚大片大片落下。

他到底有幾分心疼,輕輕拍著我的手:「是我不好,這幾日事多把你累著了。」我拭了拭眼淚,柔聲說道:「為王爺分憂是妾身的本分,如今福晉入府,妾身把手裏的對牌交出去,也可以安心養胎了。」

他不意我這樣幹脆,試探道:「你姐姐初來乍到,事事難免生疏,這一年來你把雍親王府上下打理得極好,對牌還是放在你手裏吧。」

我心裏不住冷笑,面上還是一派溫婉:「尊卑有別,對牌交給福晉是名正言順。王爺若是擔心姐姐不熟悉府中事務,妾身跟您推薦一個人,讓她輔佐姐姐理事便是。」

「何人?」

「側福晉苗青蓮。」

他略一忖度:「苗氏性子活潑,只怕不穩重。」

我笑道:「福晉溫厚寬和,蓮福晉爽利活潑,互補互成豈不是好?」

胤禛見我一臉疲色,便囑咐剪秋和繪春好生服侍,寬慰了我幾句便離開。臨走前,他面帶愧色:「宜修,迎娶菀菀是我對不住你,你切不可與菀菀生分。」

我正色道:「妾身自當全心全意輔佐福晉,請王爺放心。」

剪秋一臉不解:「方才王爺說對牌還是放在您手裏,這豈不是好?您為何要推出去呢?」

我淡淡一笑:「你這傻丫頭,王爺是試探我呢!何況這府裏終究是福晉做主,我何必白白替人辛苦。」

剪秋若有所思,又問:「蓮福晉和咱們一向不對付,您為什麽要在王爺跟前推薦她呢?」

「苗青蓮對福晉之位覬覦已久,素日裏明著暗著嘲笑我是庶出,左不過是想告訴王爺她是正室嫡出,只可惜啊,福晉之位終究還是沒落到她身上。讓她去輔佐福晉,且讓她們鬧去。如此,我便可以安心養胎了。」

繪春笑道:「蓮福晉可真是個蠢貨,她也不想想,德妃娘娘怎麽會讓她當福晉!唉,只是,德妃娘娘素日口口聲聲說疼愛您,結果呢,到頭來還是偏心大格格。奴婢聽說今日福晉進宮請安,德妃娘娘可是賞了好多東西。」

剪秋忙朝她使眼色,我並不在意:「德妃娘娘再疼我,也越不過她心疼王爺。罷了,娘娘待我,終歸是不錯的。」

我交出府裏的對牌,閉門謝客,一門心思只安心養胎。不出所料,姐姐和苗青蓮這對搭檔,實難融洽。苗青蓮一心要大展鴻圖壓倒姐姐,事事都要創新變革;姐姐雖自幼嬌養,卻也知管家理事重在穩定。一靜一動,自然事事相對。

我一邊吃著德妃娘娘賞賜的點心,一邊聽繪春聲情並茂講著廚房上兩個燒火婆子從爭執到吵架到動手到點火燒房的經過,一屋子人都笑彎了腰。前世我生怕管家之權旁落,姐姐入府後借口姐姐不熟悉府中事務,拖著有孕的身子繼續管家,反而使姐姐和王爺有更多的空閑花前月下,自己還落得王爺猜忌,想想真是可笑,哪有現在這般自在快樂!

小丫鬟翠兒問:「繪春姐姐,那張媽媽真的把火點起來了?」繪春笑道:「你當府裏的人都是做什麽的?當然攔下了,只是張媽媽那個大火把那陳媽媽的頭發燎了很多,陳媽媽氣瘋了,直言要把張媽媽揪成禿頭呢。」

眾人又笑個不停,翠兒又問:「那福晉也不管管麽?我聽說張媽媽是蓮福晉陪房劉寶的親家呢。」

繪春拍手笑道:「沒錯,但是你可知道,陳媽媽的小兒子已經和劉寶的侄女定下親事了,原來打架的都是劉寶的親家!蓮福晉覺得沒臉,把劉寶家的痛罵了一頓,現在,劉媽媽只怕還要找她二人拼命呢!」

康媽媽一向老成持重,此刻也撐不住笑道:「繪春姑娘還不知道吧,這劉寶家的正要去找陳家拼命,一不留神沖撞了王爺。王爺幾句話問下來,氣得不輕,現在蓮福晉正在書房跪著呢!」

剪秋擔心的看我:「蓮福晉是您推薦的人,王爺不會遷怒到您身上吧?」

我忍俊不禁:「好端端的你擔心這個做什麽?刁奴作亂哪家哪院沒有,只不過,一窩子刁奴都是蓮福晉那裏出來的,也當真是少見!」

康媽媽說:「奴婢聽說蓮福晉對福晉一直是囂張跋扈的,等閑小事便要駁福晉,大事小事從福晉手裏過她便要插一手。王爺罰了她身邊的人,多半也是要給福晉出出氣,可是恕奴婢多嘴,王爺還是太縱容蓮福晉了,不敬主母以下犯上,若真要追究,何止是去書房下跪賠罪這樣簡單?」

論起囂張跋扈,誰人能比上年世蘭呢?當年皇上待華妃倒是很有幾分真心,而年氏到頭來不過落得一個家破人亡的下場,更何況苗青蓮這種蠢貨!

康媽媽是我的乳母,待我一貫忠心。我看著她鬢邊的白發,心裏一酸,弘暉病逝後康媽媽傷心欲絕,一病不起,熬到第二年春天便撒手人寰,臨去前還一個勁囑咐我要保重身子。

我示意康媽媽坐到我旁邊,把頭靠在她懷裏。自從嫁入王府,我甚少與她這樣親近,她怔了怔,便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摩挲我的後背,聞著她身上的皂角味,這是幾十年不曾有過的安心味道。

我小聲而堅定地說:「嬤嬤,什麽事咱們都不管,什麽人咱們都不管。只要我平平安安生下這個孩子,只要等他平平安安的長大,咱們就什麽都不怕。」

(三)

痛了兩天兩夜,累到精疲力盡,弘暉,額娘終於可以再見到你了!

康媽媽笑吟吟的看向我:「側福晉快看看,小格格漂亮極了,和您小時候簡直一摸一樣。」

什麽!小格格?這不可能!我明明生的是一個男孩怎麽會突然變成女孩?我的弘暉呢?我心裏驚恐不已,怎麽會這樣?!

康媽媽瞧我這副樣子,忙安慰我說:「小格格也好,王爺疼愛得很呢!德妃娘娘也很高興,您瞧,桌上的東西都是宮裏賞的。」她瞧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推心置腹說:「我的好格格,嬤嬤說句難聽的話,橫豎福晉的位子是被人占了,與其生下長子讓人嫉恨,哪裏比得上女兒好?何況先開花後結果,好好調理身子才是正道。」

我失魂落魄抱著繈褓,到底怎麽會這樣?難道因為我的重生,一切都變了?這個是我的孩子,那麽弘暉去哪裏了?難道他投胎到別家了?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看著這個繈褓裏的孩子,她果真是個漂亮的孩子,記得弘暉生下來皺巴巴的,她卻皮膚白嫩光滑,一雙大眼睛四處張望,我心裏愛極了她,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了好幾口。

既然重活一世,那就要一切重新開始!女兒也好,兒子也罷,我必要護我的孩子周全!

胤禛來看孩子,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自然是滿滿的舐犢之情。我心念一動,便要跪下。眾人唬的不行,忙去攔我,胤禛忙把孩子放下,拉著我的手關切問:「好端端的你這是做什麽?有什麽事你說便是。」

我擦了擦眼淚:「王爺,俗話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妾身受了一場罪,生下這個孩子來,才知道姨娘當年生育妾身多麽不易,妾身實在想念她。我知道她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可是王爺,妾身實在是想念她!」

他嘆了一口氣:「從前額娘位分低,我想念她時總會偷偷跑去看她,誰會不惦記生母呢?既然如此,我派人去嶽父家接她來便是,你閣中還有空屋子,讓她在這裏住些時日也無妨。只是你不可再哭了,落下病根可不是小事!」

我含淚點頭:「多謝王爺體恤。」

這時小丫鬟桃子端著燕窩進來:「側福晉,燕窩燉好了,您快趁熱吃吧。」胤禛順手接過來,不由蹙眉:「德妃娘娘賞了上等的血燕給側福晉補身子,怎麽還用官燕?」

桃子茫然不解,忙回答:「廚房給奴婢的便是這個,還說是上好的燕窩,奴婢沒見過什麽血燕。」

繪春冷哼一聲:「還不是蓮福晉……」康媽媽忙攔著,賠笑說:「官燕也是極滋補的,側福晉快趁熱吃吧。」

胤禛看了繪春一眼,說:「繪春,你知道什麽便照實說!嬤嬤不必攔她,有事我自當為你們側福晉做主。」

繪春忙跪下:「我們側福晉一直教奴婢息事寧人,可是奴婢實在是忍不了了!蓮福晉說德妃娘娘賞賜的血燕成色極好,若是吃了實在可惜,倒不如送人用處大些。那些血燕,現在只怕早進了八福晉的肚子裏了!」

胤禛臉色鐵青:「苗氏和老八府裏還有來往?」

我忙勸道:「妾身聽說蓮福晉的父親和八福晉的舅舅是好友,她與八福晉交情好也是有的。血燕再好,也不值得王爺生氣,若鬧起來,既傷了蓮福晉的心,只怕八爺府裏也不安生。若是如此,妾身和小格格也難安。」

「宜修啊宜修,你便是太替別人著想了!」他看著我,眼裏滿滿的歉意和關懷,「罷了,我且忍這一次,明日我打發人給你設個小廚房,你和孩子的補品以後就不要經過別人都手了。」

他嘆了一口氣,溫聲說:「快趁熱把這燕窩吃了吧,明日我再找人尋些血燕來。」我正色說:「血燕價貴難得,妾身不敢如此奢靡,王爺無需費心。皇上素來贊您簡樸,若是大肆購買血燕,傳出去豈不給人把柄?」

他到底按捺不住,怒道:「偏偏苗氏這個蠢貨!現成的把柄送到老八手裏!若不是她父親在朝中還有些名聲……你不知道,她一天到晚與菀菀作對!偏你們姐妹都一樣的好性子,她便越發無法無天。額娘給你的東西她也敢隨便送人,簡直混賬!」

他越是氣憤暴怒,我便越是問完勸解息事寧人。臨走前,他拉著我的手:「宜修,你放心,日後我定不會讓你們母女再受這種委屈。」

委屈?委屈了這麽多年,難道我會在乎這點東西?他此時還很年輕,然而日後那份涼薄此時已然可見,我掩去內心的抵觸,面上仍然是無盡的溫婉得體。

傍晚時分,姐姐帶領府中的姬妾一同來到閑雲閣。

甘氏自從被德妃娘娘敲打了以後,一直是深居簡出,此時來我閣中,也只是默默坐著。我心中暗笑,只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問:「靜嘉妹妹,蓮福晉怎麽沒來?」

她怏怏擡頭,低聲說:「方才王爺傳人,蓮福晉見王爺去了。」

苗青蓮房裏的侍妾張氏嬌笑一聲:「是呀,宜福晉還不知道吧,咱們蓮福晉如今是王爺書房的常客呢。妾身是粗蠢之人,也不知道蓮福晉去王爺書房做什麽,說不定有什麽政務要蓮福晉從中協助也未可知啊,誰讓蓮福晉出身大家,和八爺府上交情不淺呢!」

張氏嬌俏伶俐,與苗青蓮一直不對盤,偏偏苗青蓮總也抓不住她的錯處。只可惜她年輕輕輕便斷送在一場時疫上,若是她能活到胤禛登基,想來也是宮中一個不容小覷的角色。

眾人自然是帶了一堆賀禮送與小格格,這是府裏的第一個孩子,還是個女孩子,大家倒頗有幾分真心,所贈的珠寶玩物皆是精致。

我對姐姐說:「方才王爺來,妾身懇求王爺讓妾身的姨娘前來一見,王爺已經應允了,還望福晉替妾身安排。」

我一向忌諱自己庶出的身份,如今這樣明晃晃提及姨娘,眾人皆是大吃一驚,唯有齊月賓面露贊賞之色。

姐姐柔聲說:「既然王爺應允,我便派人去請姨娘前來。這樣吧,小格格洗三禮上,我請額娘帶著姨娘一起來。」

生死離別幾十年了,我終於見到了額娘。

她有些拘束的站在那裏,背對著門口,陽光照在她後背上顯得格外柔和。我忍不住大喊一聲額娘,她忙轉頭看我,我撲上去死死抱著她,放聲痛哭:「額娘,我好想你啊!額娘!」

剪秋和繪春被我這般聲嘶力竭的哭喊嚇住了忙來拉我:「您還沒出月子,可不敢哭!哭壞了眼睛可怎麽辦。」

額娘忙拉開我,急道:「都是我不好,惹你這樣哭,月子裏最容易落下病根了,你快好好坐下。」

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在眾人的拉扯下坐在床邊,哭到抽噎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的看她。

額娘掏出帕子輕輕給我擦眼淚:「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額娘都知道。」

康媽媽抱著小格格:「姨娘快瞧瞧,小格格和咱們側福晉小時候真是一模一樣。」額娘小心翼翼接過孩子,抱著她,輕輕唱著歌哄著她。

額娘,為了你,也為了我的孩子,我絕不會走上輩子的老路!

今日是小格格洗三禮,親眷來人眾多,應酬了一天,我也著實感到累了,親自安排額娘住下後,才在剪秋的服侍下躺到床上。

剪秋低聲說:「太太也忒小氣了,她是小格格的外祖母,可您瞧瞧她送來的東西,看著光鮮,裏頭竟沒一樣貴重的!」

我冷哼一聲:「罷了,和她計較什麽,我不是她生的,難不成還指望她把我放在心上?太太待咱們一貫小氣,這麽多年你難道才明白麽?」

剪秋撇了撇嘴:「倒是福晉,給了小格格一票貴重的首飾呢,奴婢瞧著,多數都是福晉的嫁妝。您和她都是烏拉那拉家的格格,太太給她陪送什麽嫁妝,又給您什麽嫁妝?奴婢想想就來氣!」

我閉上眼睛:「做嫡母沒有嫡母的風範,太太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若為這個生氣,只怕還氣不過來。」

從前我是中宮皇後,偏偏不舍得權柄下移,容不得其他嬪妃的兒子當皇帝,心心念念要做唯一的太後,這種蠢念頭,和我那嫡母真是如出一轍!

剪秋沈默了一會,說:「恕奴婢直言,自打福晉入府,奴婢瞧著您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這丫頭倒還是機靈的,我微微一笑:「從前我便是太執著於福晉之位了,如今福晉之位落空,我反倒清醒了許多。剪秋啊,王爺是胸懷大誌之人,咱們要在他的後院好好活著,許多事必得想明白才是。你且說說,我和從前哪裏不一樣了?」

剪秋略一沈思:「奴婢是個蠢的,也說不上來到底哪裏不一樣,只覺得您這樣更好些。」

「是啊,咱們得好好過日子。」

我出月子後,額娘不得不回去了。

臨別時,她還是一貫的溫柔:「大格格嫁進來後我便整日整夜的擔心,現在瞧著王爺待你還是極看重的,你好,小格格也好,額娘再沒什麽掛念的了。你也不必掛念我,太太雖嚴厲,大面上總也說得過去,你得王爺看重,你阿瑪待我也親厚了不少,你放心便是。」

我拉著她的手鄭重說道:「額娘,你記住我一句話:回去後無論阿瑪太太如何待你,橫豎都咬牙忍著,有我在,必有你享清福的時候。千難萬難,你想著我和孩子,也得堅持下去。」

額娘點點頭:「你放心便是。」

送額娘上了馬車,我回到自己閣中,見四下都是心腹之人,我便問康媽媽:「嬤嬤,那人安排好了嗎?」康媽媽冷笑一聲:「老爺上了年紀反倒越發孟浪,竟比咱們想的容易多了,那人現在,只怕已經封上姨娘了。」

我點點頭:「總得給太太找點事做,省的她總是盯著我額娘不放。」康媽媽嘆息道:「說來可惜,三姨娘在生你之後懷了兩個兒子,若是都平平安安生下來,側福晉你也有個臂膀。唉,如今府裏姨娘不少,老爺竟沒一個兒子!」

我恨道:「額娘身子一向康健,偏偏好端端的就滑胎,多半是太太做的手腳,可惜咱們抓不到把柄,白白折了兩個弟弟。」

康媽媽說:「太太事事精明,唯獨這件事想不開。她生大格格傷了身子不能生育,可家裏妾室無論誰生了兒子她都是嫡母,我朝以孝治天下,難不成哪個兒子敢不敬她?哪個哥兒有了出息,誥命難道不是加在她身上?偏要做這些傷天害理的手段!」

康媽媽一番話令我汗顏,這個道理,偏生我前世想不透看不穿!今生今世,我只求做個清清靜靜的太妃,安然度日便是後宮女子最大的福分。

繪春喜滋滋的從外面回來,迫不及待說道:「奴婢聽福晉身邊的小滿說,王爺要把掌家之權交給咱們側福晉呢!」康媽媽忙問:「這是為何?你快細細說給我們聽。」

繪春一楞:「這旁的奴婢不知道啊,只聽說王爺覺得還是側福晉管家的時候府裏清靜和順,要把掌家之權交給您呢。」

我心念一動,忙問:「小滿和你說這話的時候是怎樣的神情?」繪春想了想:「說起來小滿還真有點古怪,這個事說起來福晉也沒面子,可是小滿滿心滿眼的高興,竟沒一點委屈呢。」

「想來是福晉有了身孕了。」我喃喃說道,「王爺哪裏會舍得福晉辛苦。」

果然,很快府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福晉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這是王爺的嫡子,自然不同凡響。

一個月後,側福晉甘靜嘉被診出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一時間,整個王府都籠罩在或真或假的歡愉之中。

胤禛來看我,他抱著小格格,面帶愧色對我說:「你方出月子本該再好好養養,只是府裏一下子有了兩個孕婦,我思來想去,這裏裏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除了你,再無旁的值得信賴的人。宜修,少不得要辛苦你了。」

我接過小格格,笑道:「王爺何必與妾身這樣見外?王爺既然體恤妾身辛苦,那就把齊格格借給妾身,讓她從中協理吧。」

「月賓她年紀尚小,只怕不得體。」

我誠懇說道:「齊格格雖年輕,人卻是極妥帖穩重的,她又是德妃娘娘喜歡的人,王爺給她個歷練的機會吧。」

「既如此,你便帶著她吧。」

我一心要拉攏齊月賓,見胤禛答應了,又勸道:「齊格格過了年也十五了,妾身聽說她博覽群書才華斐然呢,這樣的人才王爺還不看重?」

胤禛微微一笑:「她出身大家,想來是有些才學的,你既如此贊她,便讓她跟著你好好學這理家之事吧。」

乳母桂娘上來抱小格格,她笑吟吟說道:「奴婢聽說民間有種說法,是有些女孩子命裏帶弟弟。奴婢瞧著咱們小格格便是這樣。瞧瞧,小格格要做姐姐了,很快要有兩個弟弟陪著玩了。」

她這話說得討喜又討巧,胤禛不由撫掌大笑:「說得好!小格格可是阿瑪的小福星!」

眾人皆圍著小格格說些吉利話,在一片歡欣中,一個念頭浮上我的心頭:前世姐姐英年早逝,年世蘭和甄嬛等人相繼得寵,今生姐姐若長長久久活著,他還會這樣嗎?倘若姐姐與甄嬛同在一共,究竟是誰更得寵?

(四)

苗青蓮的父親前些日子參奏九爺的親信,為胤禛立了一功,苗青蓮自然是越發興了起來。

今日又是眾姬妾在我閣中敘事的日子,眾人剛落座,苗青蓮便沖著齊月賓發作:「齊格格,昨個晚上王爺不是歇在你房裏?怎麽今天早上卻是從福晉那裏出來?莫不是你服侍的不好,沖撞了王爺吧?你呀,到底年輕啊!」

齊月賓只一副恭敬的樣子:「昨晚福晉突然腹痛不適,不僅是王爺,便是妾身也在福晉房裏陪著。福晉福澤深厚,雖有些不適,小世子卻安然無恙。王爺和福晉體恤妾身,妾身便自己回房中休息了。」

苗青蓮冷哼一聲:「是男是女還兩說呢,你這小世子小世子便叫得順口!」她轉頭看我,「並非我不敬福晉,只是她總不能仗著有身孕三番五次半夜叫走王爺吧,王爺白天還有正事要做呢!宜福晉,你是福晉的親妹妹,我看這話,還得你去和福晉說說。咱們身為女子,須得明事理識大體!」

我說:「蓮福晉倒是提醒了我,如今福晉已有九個多月的身孕,近日連連胎動難安,只怕臨盆之期要到了。王爺事務繁忙,不如這些日子咱們姐妹便排著去福晉房裏服侍吧,也是為王爺分憂。」

苗青蓮一時語塞,張格格笑道:「宜福晉說得很在理,蓮福晉一門心思為王爺著想,妾身想著今晚就讓蓮福晉先去吧。」

苗青蓮怒目而視:「你既如此巴結福晉,不如就去福晉院中住下。」張格格不甘示弱:「蓮福晉慎言!服侍主母是我們的本分,理所應當!您用巴結這個詞是什麽意思?若是傳到王爺耳朵裏,不敬主母的罪名只怕您也擔不住!」

她二人你來我往,吵得好生熱鬧,說話間,小滿跑進來急沖沖向我行了一禮哭道:「宜福晉快去瞧瞧,福晉腹痛不止已經見紅了!」

我一驚,忙問:「可去傳太醫了?穩婆可來了?」小滿擦了一把眼淚:「是,已經去請太醫了,幾個接生嬤嬤應您的安排一直在府裏住著,現下也去了咱們福晉房裏。」

我問齊月賓:「你可知王爺今日做什麽?」齊月賓略一思量回答:「昨晚王爺提了一句,今天是和八爺、九爺、十三爺一同去了西郊大營,妾身聽著,仿佛也不是什麽急務。」

我忙吩咐下去:「快叫人騎馬去尋王爺回來,找幾個機靈的去迎一迎太醫!齊格格、張格格,你倆與我一同去福晉房裏。蓮福晉,你好好照料嘉福晉,其余人回自己房中,不得亂走亂撞。」

一進姐姐的院子,便聽見她痛苦的呻吟,齊張二人互看一眼,面上頗為緊張。

小滿引我們到外廳落座,進去叫了一個穩婆來回話,那婆子急得滿頭大汗:「福晉這一胎本來好好的,不知怎地發作這樣快,奴婢們一時間也慌了神,還得太醫大人前來把脈才好。」

我怒道:「胡說!既然孩子好好的,你們慌什麽?把你們的本事都拿出來,這是王爺的嫡子!你打量我好糊弄?」

那婆子忙跪下:「奴婢哪敢糊弄您?奴婢也是焦心啊。」

齊月賓溫聲說:「嬤嬤是老手了,手裏不知接生過多少孩子,你們服侍福晉平平安安誕下世子,王爺必有重賞!」

那婆子不住點頭稱是,我揮了揮手:「還不趕緊進去好好伺候?」

小滿低聲問我:「宜福晉,要不要回家請太太來?」我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說道:「太太年紀大了,我只怕要驚嚇著她。你若非要請太太來,我便派人去接她。」

姐姐的乳母王嬤嬤聽到這話,便上去攔著:「傻丫頭,你請太太來咱們這裏只能多一個著急的人,快進去好好服侍福晉吧!待孩子平安生下來,再請太太也不遲!」

我點點頭:「嬤嬤是福晉的乳母,是最穩重的一個人,嬤嬤快進去陪著福晉吧,咱們幾個在外廳等著。」

剪秋撇撇嘴,低聲說:「太太若是來了,豈不得在這發號施令,也不知道哪個聽她的。」

我看著窗外的天色,萬裏無雲一碧如洗,當年姐姐生產時也是這樣好的天氣,只可惜那時任誰也保不住她母子的命。

我心裏一酸,當年姐姐母子俱亡,而我也再也沒有過自己的孩子,報應輪回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人。不知不覺,一行眼淚從眼眶中流了出來。

張格格柔聲勸道:「宜福晉別憂心,福晉吉人自有天相。咱們這裏也只有您生過孩子,一切還得靠您撐著,您再這樣,妾身們實在是沒有主心骨了。」

這時,屋內傳來一聲響亮的哭聲,齊月賓喜道:「生了!生了!」我們忙起身,只見小滿喜滋滋地出來,笑道:「是個男孩!母子平安!」

胤禛急匆匆從外面歸來,朝服還沒來得及換,王嬤嬤忙攔著:「房裏的血汙還沒收拾幹凈,王爺稍後再進去吧。」

他忙說:「不妨事不妨事!嬤嬤放心,我只看一眼菀菀和孩子便出來,不會添亂。」王嬤嬤聽得這話,自是喜上眉梢,她看了我們一眼,說:「福晉突然發動,奴婢們嚇壞了,虧得有宜福晉和兩位格格前來照料。」

胤禛朝著我們笑道:「好!宜修、月賓、丹儀,本王給你們記首功!」我關切勸道:「嬤嬤就讓王爺進去瞧一眼吧,他從西郊大營一路趕來,心裏想必掛念得緊。」

立刻有人把胤禛迎進去,我們幾人也知趣離去,王嬤嬤親自送我們,沒口子道謝。她是姐姐的乳母,是府裏的婢仆中最有體面的,她如此客氣,我們幾人自然不敢怠慢。

王嬤嬤拉著我的手,齊月賓和張丹儀識趣先走一步,王嬤嬤嘆道:「俗話說打虎親兄弟,果然不錯!平日裏巴結福晉的人一茬接一茬,真到了用人之際,還得是您這個親妹妹為咱們福晉出頭。」

我謙遜一笑:「福晉與世子福澤深厚,再加上接生婆子們和太醫的辛勞,我什麽也做不了,只跟著幹著急罷了。」

王嬤嬤動容說道:「若不是您主持全域,又叫人迎太醫,又早早把穩婆叫來府裏,各種藥材也準備齊全,哪有福晉今日的順當!」她越發推心置腹,「老奴倚老賣老說句心裏話,二格格呀,您和大格格可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你們姐妹若是生分了,那些個不安分的,只怕要興起來了!」

齊月賓與我日漸親近起來,閑來無事,她便來我這裏看小格格。她博學多識,心思通透,又生得如此美貌,這樣一個人,前世當真是可惜了。

是年世蘭害她身體孱弱失去生育能力,可罪魁禍首卻是她那一心仰慕的夫君!我看她親昵的逗著小格格,心裏只覺得一陣陣發冷,在胤禛心裏,朝臣是棋子,後宮也是棋子,夫妻情分算什麽!

齊月賓瞧我怔怔的樣子,柔聲問:「怎麽了?可是累了?」我猛一回神,掩飾笑道:「沒有,只是沒想到嘉福晉現在就發動了,怎麽這般突然?」

齊月賓低聲說:「妾身聽說嘉福晉的父親被人彈劾下了大獄,嘉福晉去求王爺,可是王爺卻......唉,朝堂上的事王爺也有王爺的不得已。嘉福晉想來是憂心難過,動了胎氣。」

我冷笑一聲:「嘉福晉的父親我卻是知道的,因祭祀孝昭仁皇後的事入獄,可這事兒他不過是受了侍郎張謙的連累,原跟他幹系不大,王爺若要保他又有何難?」齊月賓替胤禛辯解:「可是彈劾他的言官是八爺的人,王爺若是出面力保,只怕八爺要以此為柄抨擊王爺。」

我嘆了一口氣:「他不過是禮部一個小小的主事,何須王爺出面力保?王爺哪怕一時三刻不能讓他出獄,也有多種法子讓他在獄中過得舒坦些,而不是張口便回絕了嘉福晉,讓她傷心難過,嘉福晉還懷著孩子呢!」

齊月賓面色一黯,只低頭逗弄著小格格,不再說話。此時剪秋跑進來:「嘉福晉生了一個男孩兒,母子平安!」

齊月賓聽得這話,不由雙手合十:「謝天謝地,可憐嘉福晉受了三天的罪,終於把孩子生下來了。」我瞧她是真心歡喜,知她是真心喜歡孩子,便打趣道:「你做小肚兜的手藝這樣好,幾時給自己的孩子做幾件?」

(五)

比起當年的皇宮,如今雍親王府裏的日子真是愜意無比:福晉是我的親姐姐,待我素來親厚;府中與我平肩的兩位側福晉,一位不得人心,一位雖生了兒子卻愈發深居簡出;我掌著府中內務,格格侍妾們對我又敬又怕;雍親王與德妃因三分愧疚之情,越發待我寬厚。這樣的日子,比起日後那個在宮中汲汲營營的皇後,真不知勝出多少倍!

胤禛在諸皇子之中的威望越發彰顯,後院之中的女人也越發的多,權臣家的、清流家的、巴結送來的,各色女子琳瑯滿目。

姐姐已經入府六年了,這六年裏,論起夫君的恩寵無人可出其右,我想他是真的愛姐姐。

可惜,去年一場時疫,姐姐的弘暉與嘉福晉的弘昀相繼夭折。姐姐傷心不已,然而在胤禛的精心呵護下,姐姐漸漸走出傷心,而嘉福晉自從早產生子便落下病根,弘昀去後沒多久,她便也傷心離世。

我與甘靜嘉並無交情,甚至她從前多次嘲笑過我庶出的身份,然而她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我心裏仍是悲愴不已。胤禛待她早已沒有情意,甚至一度指責她沒有照看好孩子,家族雕敝,夫君無情,或許離開這個世間對甘靜嘉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另一個世界,她和她的父親、孩子終於團聚了。

萬幸,我的小格格熬過了這場時疫,今日是她六歲的生日,她是家裏的長女,素得胤禛喜愛,一早胤禛便要我為小格格舉辦一場盛宴。

剪秋笑道:「王爺真是疼咱們小格格!府裏的孩子哪個有這般的排面!聽說德妃娘娘也要來,她出宮可不容易,咱們小格格真是有體面!」

繪春撇撇嘴:「德妃娘娘只怕沒安好心!你忘了之前暉哥兒過生辰,德妃娘娘可是給王爺送來了李格格和呂格格!這次還不知道送來什麽人呢!」

康媽媽劇烈咳嗽起來,繪春忙去捶她後背,康媽媽狠狠甩開她的手:「你嘴裏有天沒日的混說什麽?德妃娘娘也是你能議論的?混賬東西,明兒找個人牙子發賣了你,省得在這裏惹禍!」繪春嚇壞了,忙跪下哭道:「奴婢一時昏了頭,再也不敢了!」

今天是小格格的生辰,我也不欲與她計較,只淡淡說道:「起來吧,今天太太會來王府,你便回家看看我額娘。」繪春擦了擦眼淚,忙應聲出去。康媽媽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趕明兒尋個妥善人家,把繪春嫁出去吧,她這個性子,留在身邊,早晚得闖禍。多給些嫁妝嫁出去,也全了她自小服侍您的情分。」

我點點頭:「繪春年紀也不小了,是該尋個好人家嫁出去了。還有剪秋,你只比繪春小一歲,讓嬤嬤也給你找個殷實的人家,好好過日子。」

去尋常人家好好過日子吧,遠勝過在宮裏與人算計。

剪秋跪下,面色堅定:「奴婢打小跟著您,這一輩子都要跟著您!奴婢不願嫁人,只求跟著您伺候一輩子。」

小格格抱著一個布娃娃笑嘻嘻跑進來,我對剪秋說:「你先起來,動不動就跪下做什麽?」剪秋起身去迎小格格,小格格奶聲奶氣說:「剪秋姑姑,你瞧我的小裙子好看嗎?」

剪秋笑道:「咱們小格格穿什麽都好看,快給額娘看看你的新衣服!」我拉著她的小手,問她:「今天來了許多客人,還有德妃娘娘也從宮裏過來,妍妍高興不高興?」她仰起頭,圓圓的眼睛熠熠生輝:「高興!妍妍要天天過生辰!」

德妃坐在上座,小格格坐在她旁邊,白白嫩嫩的小孩子正是最招人喜歡的年紀,德妃不住的給她夾菜,低頭和她說話,祖孫倆笑個不停。

姐姐笑道:「額娘最疼妍妍了!」李格格在旁邊嬌笑:「是呀,娘娘有好幾個孫子,孫女卻只有這一個,自然是掌上明珠一般看待了!咱們小格格真真兒是招人疼愛,瞧這小嘴兒,說出話來一套一套的!弘時呀,你幾時也能像姐姐這樣伶俐就好了。」

兩歲的弘時笑瞇瞇的彎起眼睛,奶聲奶氣叫:「姐姐!姐姐!」我微微一笑,弘時這孩子一輩子也沒個伶俐的時候,李格格——日後的齊妃,下場更是淒涼。這一世我絕不做殺母奪子之事,也不知他母子的命運該如何?

正胡思亂想著,德妃開始說話:「本宮今日前來,除了給這小心肝寶貝過生辰,還另有一樁喜事。」她頓了頓,朝著坐下一人笑道:「年夫人,你家的明珠如今要放入我家的妝奩之中,何不將此明珠示人?」

年世蘭!是她!

眾人皆擡頭望去,只覺艷光一現,從席面上走出一位明艷動人的女子。早有人放上了蒲團,她婷婷裊裊的走來,朝德妃跪下:「臣女年氏,給德妃娘娘請安。」

李格格低聲嘆道:「這年姑娘竟這般美貌!」

德妃笑道:「好孩子,快起來!做到本宮身邊來。」年世蘭起身,大大方方走過去,端坐在德妃娘娘身邊,德妃拉起她的手細細打量,對姐姐說:「福晉,前日皇上已為年姑娘賜婚,指給你家王爺做側福晉,下個月初八是個好日子,你便操辦讓年姑娘入府吧。」

姐姐忙起身:「是,妾身即刻便著人去安排。」

呂格格——日後的欣貴人,對坐在一旁的齊月賓小聲說:「這位側福晉好大的體面啊!還沒進門,德妃娘娘竟在人前這般擡舉!」

齊月賓難得與她們竊竊私語:「你不知道,這年姑娘的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尤其是她的二哥年羹堯,文武全才,兩榜進士出身卻是行軍打仗的好手。這樣好的家世,年姑娘又這般美貌,德妃娘娘自然喜歡。」

呂格格掩面笑道:「論起容貌自有福晉在呢,憑誰也越不過去!年姑娘年輕會打扮,但是細看起來,月賓姐姐你卻比她清麗多了,你就是不愛打扮罷了。」齊月賓也忍不住笑了,低聲說:「快別說了,沒得讓人笑話。」

年世蘭正與德妃說話,她此時不過十七歲,猶如一支含苞待放的芍藥,比起日後宮中的華妃,少了幾分威勢,多了些稚嫩。

前世姐姐早早便撒手人寰,年世蘭入府後很得胤禛喜愛,如今姐姐仍是專房之寵,她與年世蘭到底誰更勝一籌呢?德妃將頭上一支步搖摘下來簪到年世蘭的發髻上,拉著她的手,甚是親厚。

前世,從德妃到太後,她一直待年世蘭親厚,可這背後到底是什麽手段,年世蘭看不清,我竟也蠢到看不清!我這表姑母心機手段皆是一等一的,日後那碗加了東西的安胎藥和她有關嗎?年世蘭房裏那獨一無二的歡宜香她知情嗎?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看了一眼姐姐,她正和李格格說話,我不知她說什麽,只覺她神色平糊,笑容親切。我心中一凜,我曾說姐姐性子太軟做不了皇後,只有我能保住這個位子,保住家族的榮耀。我想我錯了,姐姐性子雖軟,卻遠比我見事通透,無論是誰,都撼動不了她的位子,她這邊溫和善良的一個人,或許比我更適合做一個皇後。

除了年世蘭,宴席結束後德妃又送來了格格馮氏、格格費氏、侍妾曹氏、侍妾康氏,這便是日後的敬妃、麗嬪、曹貴人和芳貴人。

前世我恨極了她送人入府,現在想想,表姑母當真用心良苦!馮格格沈穩聰慧是用來制衡年世蘭的,費格格美貌艷麗是來分年世蘭的寵,曹氏溫柔清秀,康氏爽朗活潑,用得好都是制衡年世蘭的棋子,偏我當年看不透想不開,只一味打壓她們,到頭來自己竟無一個幫手!

(六)

「剪秋,這藥實在是太難喝了。」我苦著臉對她說,剪秋端上一碟梅子,「這個是宮裏太醫院來的方子,最是滋養,您可不能辜負德妃娘娘的心意啊。」

我取了一枚梅子,好容易壓住口裏的苦味,剪秋說:「王府的子嗣真是艱難,大哥兒、二哥兒相繼夭折,偌大的王府,竟只有咱們大格格和三哥兒兩個孩子,德妃娘娘焉能不憂心?」

我嘆了一口氣:「阿瑪只有我們姐妹兩個孩子,看來我們烏拉那拉氏一族真是子嗣不昌。王爺這幾年越發的忙,一年到頭在後院歇息的日子能數得出來,再好的補藥只怕也於事無補。」

剪秋低聲說:「繪春前些日子托人捎來口信,說老爺想過繼子侄為嗣,仿佛看中了訥爾布。太太卻不甚願意,聽說老爺太太為這事在家爭吵不休。」

「太太處處爭強好勝,哪裏肯讓阿瑪,由得他們鬧去,她不去找我額娘麻煩便是。」我一口氣將剩下的藥喝下,苦得臉都皺起來了。

剪秋笑道:「太太如今一門心思都在咱們福晉的肚子上,說來也是,王爺歇在後院的時候多半是在福晉那裏,可福晉自打生了大哥兒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也難怪太太著急了。」

「兒女緣分皆是命中註定,罷了,不提這事了。過幾日就是福晉生辰,那個百鳥朝鳳的屏風準備怎麽樣了?」

剪秋說:「已經繡好了,下午便找人搬進來。那林繡娘對奴婢講,她有樁急事要辦,手裏銀子不夠,問奴婢能不能多給些賞錢,奴婢見那屏風繡的仔細,便擅自做主多給了二十兩銀子。」

姐姐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然而歲月匆匆似乎格外憐惜於她,一身朱紅色繡牡丹花蜀錦旗裝越發襯得她膚白勝雪,氣韻高華。年世蘭等年輕姬妾,素日裏只覺或明艷或清雅,各有千秋,然而比起姐姐,她們終究還是略遜一籌。

胤禛看她的眼神,仍是年少時的驚艷與熾熱。

眾人祝酒之後,年世蘭站起來對著他們行了一禮:「妾身向王爺、福晉道喜,妾身已有兩個月的身孕,王府裏又有添丁的喜事了!」

胤禛神色一凜,不由握住了姐姐的手,然而這抹不自然轉瞬即逝,他笑道:「這是好事啊!世蘭年輕體健,必能生個壯實的孩子!」他看了一眼齊月賓,「月賓,你這幾年跟著宜修打理府中內務,事事妥帖,福晉近日身子不好,我與福晉便將世蘭腹中的孩子托付與你,須得精心照料。」

我只覺一顆心沈入了谷底,她與年世蘭豈不是又要走上前世的老路了?我忙說:「齊格格雖好,可自己卻未曾生育過,哪裏會照料孕婦呢?倒是李格格,王爺瞧瞧弘時,比一般年紀的孩子高大半個頭呢,這都是李格格的功勞。依妾身之見,倒不如讓李格格去照料蘭福晉。」

齊月賓怔了怔,看了我一眼,我緩緩搖了搖頭,她柔聲說:「妾身素來敬重蘭福晉,只是妾身到底沒有生育過,許多事終究不懂。」

李格格忙起身,喜滋滋說:「妾身自當好好照料蘭福晉,請王爺與福晉放心!保準蘭福晉的孩子像咱們弘時這般健壯!」年世蘭頗為鄙夷看了 她一眼,說:「也無需李格格照料,妾身有兩個陪嫁嬤嬤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嬤嬤,若有什麽不懂的,再去請教罷了。」

胤禛略微不滿的看了我一眼,只得說:「你身邊既然有懂的人,自然會好好照料你,我與福晉也就放心了。」

眾人又紛紛向年世蘭道喜,年世蘭誌得意滿自是神采飛揚,馮格格面上一黯,也少不得跟著眾人去道賀奉承。

我心念一動,散席後便讓人將馮格格叫來,我瞧她一臉強顏歡笑的模樣,心裏也頗為不忍,低聲說:「蘭福晉那個脾氣,你跟著她,想來沒少受氣。」我與她素無交情,突發這交淺言深之語,馮若昭不由楞住了。

然而她到底不是尋常人,短暫的遲疑後,她跪倒在我面前:「妾身卑微,只求宜福晉替我做主!」

我把她扶起來:「大家都是服侍王爺的姐妹,你快快起來。」她坐在一旁,低著頭:「蘭福晉的性子,一貫是張揚的,妾身也不是個事事計較的。只是她越發張狂,如今有孕在身,言談之間,竟有取代福晉之意。妾身實在惶恐難安!」

我試探問她:「蘭福晉家世好,又頗得王爺看重,福晉雖好,只是也無須瞞你,我那阿瑪又如何比得上年遐齡年羹堯父子?」

馮若昭淡淡一笑:「王爺倚重年家是不假,可宮裏有德妃娘娘,府裏有宜福晉您,又豈能讓她欺辱了福晉?更何況,漢軍旗出身,終究比不上滿軍旗啊。」

敬妃一直是洞若觀火,想不到她年少時便如此聰慧。馮若昭看了我一眼:「蘭福晉張狂也就罷了,可偏偏她竟用上了心思,費格格、曹格格等人皆依附於她。妾身蠢笨,卻不願意陷入泥沼之中,還望宜福晉救我。」

我問她:「馮格格清醒自持真是難能可貴,只是我與那年世蘭都是側福晉,平起平坐,你何不去求福晉?」馮若昭嫣然一笑:「平起平坐?宜福晉是王爺長女的生母,是德妃娘娘的侄女,是福晉的親妹妹,蘭福晉談何與您平起平坐?」

她風姿嫣然,一顰一笑之間讓人如沐春風,多年後她年華不再,然而胤禛一直極為敬重她,此人自是不可小覷。

這時,小滿慌慌張張在剪秋的陪伴下進來。「宜福晉,出事了!奴婢......」她情急之下竟沒有看見馮若昭,此時便有些尷尬的立在當下,我拉著馮若昭的手,問小滿:「你且慢慢說,馮格格又不是外人!」

小滿偷偷打量她一眼,定了定神,說:「宮裏傳來訊息,王爺被罰跪了!聽說萬歲爺發了好大的脾氣!」

姐姐做了多年雍親王福晉,自有她的手段和人脈。她見我帶馮若昭一起來,面上並無一絲不悅,屏退左右,與我們說::「去年王爺出去辦差時,在熱河行宮住了幾晚,有一日醉酒後便由行宮裏一個姓李的宮女服侍,哪知這李氏便有了身孕。前些日子李氏產下一子,偏這件事又被八爺抓住了把柄,在皇上面前狠狠參了王爺一本。宮裏遞來的訊息,王爺已經在奉先殿跪了一個時辰了。」

馮若昭看了姐姐一眼,大膽開口:「此事可大可小,倒不知皇上責罰王爺的名目是什麽?」姐姐焦急地攥緊了帕子:「就是這名目不好,'品行不端,目無君父',哪一條都是要命的!」

馮若昭驚得花容失色,又問:「不知德妃娘娘與隆科多大人那裏有沒有訊息?」姐姐搖搖頭:「皇上最討厭後宮置喙政事了,額娘豈敢多言?舅舅那裏自然是盡力斡旋,只是他前些日子還被人參了一本,皇上那裏未必肯聽他言語。」

我問:「那李氏母子如何了?」姐姐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倒影在她光潔的臉上,「李氏難產而亡,那孩子此刻在熱河行宮裏,由幾個嬤嬤照顧。」

我起身對她行禮:「請福晉開恩,允許這孩子養在府裏。」

(七)

齊月賓一臉擔憂,欲言又止的看著我,我笑道:「你有話便說,這樣憋著做什麽?」

她到底開口:「四哥兒這樣尷尬的出身,您何必撫養他?」我拿起一枚小金鎖逗著繈褓中的嬰兒,漫不經心說:「人人都道我沒有兒子傍身,便收養一個來與蘭福晉抗衡呢。」

齊月賓搖搖頭:「即便沒有兒子,您是大格格的生母,哪個敢怠慢您?可是宜修姐姐,王爺是不會疼愛這個孩子的,皇上與德妃娘娘也未必會疼愛這個孩子,日久天長,難免連累你不被看重。而且福晉膝下無子,若有人從中挑撥,姐妹反目之事一旦發生,我說句不該說的話,這府裏憑她是誰,又如何與福晉抗衡呢?」

她一貫不沾染是非,今日如此推心置腹說出這樣一篇話,我心下也頗為感動。

真是時也命也,誰能知道,這個生母如此粗鄙卑微的孩子,來日竟能一步步走上那張皇室子弟人人向往的龍椅?這個自幼養在宮外的孩子,人人避之不及,偏偏一個小小的莞貴人肯與他和善,甄嬛啊甄嬛,上輩子輸給你我烏拉那拉宜修心服口服!

「這個孩子到底是王爺的血脈,難不成要由得他養在宮外自生自滅麽?那些照顧他的人,誰又不拜高踩低呢?沒有生母,不得父親寵愛,這孩子的日子該多難捱?」我頓了頓,正色說:「別人信也罷,不信也罷,你我之間沒有虛言,這孩子既到了我身邊,就斷沒有再舍棄他的道理!大格格若容不下這個弟弟,也不是我的孩子!」

齊月賓被我這一番話震懾住了,她訝然睜大眼睛:「宜修姐姐,你竟如此喜歡這孩子?」我摸著他的小手,「為保全這個孩子,也為了讓福晉放心,我已經稟告了王爺將管家之權交出去了。」

「王爺,王爺答應了嗎?」

我無奈點頭:「王爺怪我忤逆他的心意,一口便答應了。不是今日便是明日,福晉會來找你,以後這府裏大大小小的事,還得你與福晉多費心了。」

齊月賓驚駭到說不出話,我柔聲對她說:「月賓,我如今失心於王爺,還盼你看著往日的情分,多照拂我們母子三人。」

她低聲嘆氣:「你我之間沒有虛言,宜修姐姐,我只替你不值。」我握著她的手,忽想起一事,忙囑咐她:「蘭福晉那裏,你少與她走動!她性子倨傲,待你卻是親厚,我知道你是個重情義的人,可在她沒有生產前,你還是躲避為上!」

我瞧她一副一知半解的樣子,只得繼續誆她:「我阿瑪妾室甚多,可他膝下竟只有福晉與我兩個孩子!這其中有多少汙糟事自是可想而知。你與她出身既好,又頗得王爺看重,自然有人眼紅,若有人做些手段,叫你們兩敗俱傷,再搭上她腹中孩兒的性命,你又該當如何?」

她愕然擡頭:「難不成有人要對蘭福晉腹中孩子下手?」我忙解釋:「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蘭福晉樣樣出挑,保不齊有人要害她。」

前世年世蘭小產之事時隔久遠,我已記不明確,粗略估算應該就在近日。那個無辜的孩子,死在權力鬥爭的陰影之中,今生他終究難逃這樣的命運,但我不願讓齊月賓再陷入其中。

然而,三日後,年世蘭還是小產了。經查驗,她床頭掛的那副送子觀音的卷軸中被人塞滿了大量的麝香,而那幅畫,便是齊月賓所贈。

李格格撇了撇嘴:「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喚!我說宜福晉啊,你可真是要小心提防著齊氏,弘歷再不濟也是王爺的骨肉,保不齊哪天齊氏就對他下手了,嘖嘖嘖,她倒真是狠毒啊!」

我心裏厭煩至極:「此事王爺還在徹查之中,你有空在這裏嚼舌頭,不如去照顧蘭福晉的身子。」

姐姐一臉肅然:「李格格既如此空閑,從明日起便去蘭福晉房裏服侍吧。」姐姐一貫是寬厚溫和的,這般正色嚴肅,李格格一時膽怯,不敢反駁,只怏怏說道:「不是妾身偷懶,只是弘時還小,妾身只怕分身乏術。」

姐姐看了她一眼:「無妨,德妃娘娘近日空閑,便叫弘時去她身邊玩幾日,你無須憂心。」

侍妾康氏正色說:「福晉安排得甚是妥當!李格格是生育過的人,自然知道小月子該怎麽調理。蘭福晉可憐,這些日子身子不好,又傷心,聽說脾氣也變得很是暴躁,王爺常贊李格卻雲柔可人,正好可以勸慰勸慰蘭福晉。」

眾人說些閑話便散去了,我跪在姐姐面前:「求福晉救救齊格格,妾身願給齊格格作保,她絕不會去害一個未出世的孩子!」

姐姐忙著人扶起我,沈默良久,終於問我:「你自小便聰慧過人,這一局難不成你還看不明白?」我只覺得心裏一片寒意,「姐姐!我求你了!」

「你待她就這樣好?此事與你並無關系,何苦趟這趟渾水?宜修,你我姐妹這麽多年,如今我越發看不懂你了!」

「姐姐,人命關天,我只可憐她年紀輕輕就要含冤而死。」不知怎地,我只覺得眼眶一熱,一行眼淚便流下來了,「這些年,見多了年輕夭亡的人,論起來早該習慣了。可是姐姐,我為什麽覺得心裏這樣難受?」

姐姐在胤禛心裏終究是與眾不同的,也只有姐姐的心意能讓他頂住年家的壓力和府裏的閑言碎語,將齊月賓送到京郊菩提寺修行。

齊月賓這些日子已經瘦到形銷骨立,她只穿一身家常的淡青色衣衫,頭發簡單挽了一個發髻,一張臉不施粉黛,挽著一個包袱,由貼身婢女吉祥陪著,準備出門去菩提寺。

她朝我行禮:「多謝宜修姐姐救命之恩,菩提寺在我伯父治下,姐姐用心良苦,只可惜我無能回報了。」我嘆道:「寺廟清苦,你好好保重身子。」她望了一眼園中茁壯生長的梧桐,低聲說:「宜修姐姐,這件事是不是德妃娘娘做的?她怕蘭福晉生下兒子動搖福晉的地位!」

她握著我的手,眼裏如同燃燒的火焰:「蘭福晉春風得意,自然有人嫉恨她,可是我盤算了府裏的人:福晉溫良心軟,是不屑於做這種事的;李格格是個草包,想不到這樣精巧的手法;馮格格雖與蘭福晉不睦,但她做不出這樣引火燒身的事;其余的幾個人,一心巴結蘭福晉,哪裏敢去害她?禁足這些日子,我思前想後,也只有德妃娘娘這樣的城府與手段,才能做得這樣滴水不漏!」

我知她待胤禛的情意,本不願傷她,卻也只得一狠心,便告訴她:「德妃娘娘確實忌憚蘭福晉,可是要在府裏對王爺的人動手,必然是要王爺首肯!」她睜大雙眼,一臉不可置信:「不可能!你沒瞧見王爺有多傷心難過嗎?而且我待王爺,我待王爺的心意他是知道的!他怎會置我於死地,不可能!」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他害死自己的孩子,害了兩個一心愛慕他的女人,他自然傷心難過!」

齊月賓眼中的火焰瞬間熄滅了,她不住顫抖,痛苦的閉上眼睛,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般往外流。吉祥忙過來扶她,我朝剪秋看了一眼,剪秋忙把一個荷包塞進吉祥手裏,我對她說:「你家主子現在傷心難過,只怕什麽話也聽不見了,你是她身邊得力的,要好好照顧她。這個荷包過些日子你再開啟,切記不要弄丟了。」

吉祥點點頭,低聲說:「多謝宜福晉,奴婢和格格要走了,您也多保重。」

我與剪秋目送她們出了垂花門,見四下無人,剪秋說:「那個東西,您說齊格格會用嗎?」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總之我與她相識一場,算是對得起她了。」

剪秋急道:「您何止是對得起她,您簡直對她太好了!齊格格一走一了百了,這蘭福晉只怕要找您麻煩了!」我冷笑一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年世蘭若要在我這裏放肆,你當我是平白受氣的?」

剪秋拉著我的袖子,越發焦心:「寶瑞家的昨兒聽費格格屋裏的婆子說,蘭福晉也不知是從哪個嚼舌頭的婆娘那裏聽來是您在福晉面前求得情,發了好大的脾氣,砸了不少東西,張口閉口便是說您指使齊格格去害她!若是王爺聽進這些混賬話該如何是好?」

我恨道:「年世蘭這個蠢貨!受了算計渾然不知,就會胡鬧!自從她進府,平白生出多少事端,你只管讓她去鬧,王爺聽不進這些話去。」

「格格你糊塗了!」剪秋情急之下便喊出了昔日的稱呼,「李格格是個蠢的,沒人在意她,除了她府裏也就您有兒子傍身,莫說蘭福晉,府裏已經不知多少閑言碎語!您又為齊格格求情,又為她安排妥當,眾口鑠金,只怕她們更要議論你了!」

我心裏厭惡至極:「這些蠢貨終日無所事事,就會蜚短流長人雲亦雲。我若是不救齊月賓,她們又得編排我讓齊月賓頂罪。剪秋,這些話,你聽過了就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剪秋怏怏說道:「可是奴婢覺得王爺八成是聽進去了,您瞧,王爺多久沒來看您了。」

我安慰她道:「王爺是不會相信這些沒影兒的話,他只是怪我多事,不妨事,橫豎在這裏,我也不靠王爺。」

剪秋驚愕睜大眼睛:「您這是說什麽糊塗話?您嫁給王爺,不靠他這輩子還能靠誰呢?」

我無奈搖頭:「傻姑娘,自然是靠自己啊!」

(八)

「阿瑪,你瞧我畫的風箏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清明放風箏,妍妍的風箏肯定是最好看的。」

妍妍撫了撫頸上的羊脂玉芙蓉項圈,「阿瑪,福晉是額娘的姐姐,她是一個好姐姐!所以我也要做一個好姐姐,這些風箏,我要挑兩個最好看的,一個給弘時,一個給弘歷。阿瑪最有眼光了,你幫我選選好不好?」

胤禛怔了一下,滿目柔光看著她,撫了撫她的頭發「妍妍是個好姐姐,不過弘歷還小,也不懂放什麽風箏,不如挑兩個最好看的,你與弘時一個人一個罷?」

妍妍固執的搖頭:「福晉說清明放風箏,是祈福去災,弘歷雖小,他身邊有服侍的人替他放呢。阿瑪快幫我瞧瞧!」

妍妍的乳母桂娘一五一十向我轉述小花園父女倆相遇的一幕,未了她喜滋滋說道:「您猜怎麽著?王爺把四哥兒的乳母毓瑚叫去問了好一通,還派人賞賜了一票東西呢!毓瑚回來直抹眼淚,說四哥兒也不知哪一世修來的福氣,竟有這樣的母親和姐姐護著他!」

剪秋不住點頭:「咱們大格格真是個好孩子!」

桂娘看了我一眼,笑道:「過了年咱們格格就十歲了,奴婢瞧著格格個子長得倒快呢。也不知現在是怎樣的風氣,奴婢記得早年間十一二歲的姑娘就該定親了呢。」

我低聲嘆了一口氣:「你在府裏這些年,想來朝中形勢也是知道一些的,若是權貴之家,免不得有人要給王爺扣一個結黨的帽子,可若是小門小戶,王爺又不舍得格格,現下竟是進退兩難了!好在格格過了年才十歲,倒還能放幾年。」

桂娘小心翼翼說:「奴婢蠢笨,竟不知其中關竅。」我推心置腹說:「你是格格的乳母,自然是滿心滿意替她打算,來日她出了閣,也少不得你在夫家替她謀劃。你兒子是格格正經的奶兄,日後也少不得他替格格出力呢。」

桂娘大喜:「是,奴婢絕不敢辜負格格!」她突然一震,忙說:「奴婢突然想起一事!前些日子小欣這丫頭陪著大格格去蓮花池餵魚,回來時告訴奴婢她們遇見靜福晉和兩個臉生的婦人,卻是好不知趣,盯著咱們格格好一個打量,後來奴婢聽說是靜福晉娘家人,也沒往心裏去。難不成靜福晉也對大格格的婚事起了心思?」

剪秋聽完這話,不由動氣:「靜福晉的阿瑪不過是個知府,家裏兄弟也沒有成器的,她生了三哥兒才擡得側福晉,她們李家滿門上下沒有一個出挑的,敢肖想大格格?」

桂娘冷笑一聲:「不過仗著三哥兒是王爺年紀最大的兒子,自己擡舉起自己來了!這等混賬心思,若是王爺知道了,豈能饒了她!」

我也忍不住生氣:「難怪這些日子總聽靜福晉誇她娘家侄子,好啊,她竟有這心思!」

剪秋等人忙勸:「側福晉不必跟她生氣,這種糊塗心思王爺是斷不能理會的!」

傍晚,胤禛來我閣中,也帶著三分怒氣。他一貫喜怒不形於色,這個樣子把剪秋等人唬得不輕,各個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伺候。

偏偏伺候弘歷的一個小丫頭不知深淺闖進來:「宜福晉,四哥兒寫完字了,奴婢拿來給您瞧瞧!」她興高采烈舉著一本字帖,一回眼看見胤禛,嚇得忙跪下請安,哆哆嗦嗦不成言語。我又好氣又好笑,便使了一個眼色叫翠兒把她帶出去。

胤禛隨手翻了翻弘歷的字帖,眉眼間的怒氣不由加重了幾分,「字倒工整!前些日子考校弘時的功課,背書倒是流利,今日再問他,前些日子熟背的東西竟忘了大半!也不知李氏是怎麽教孩子的!竟連弘歷也不如!」

我忙勸道:「弘時年紀小,有些貪玩也常有的,王爺不必動氣。倒是弘歷,不是妾身自誇,他年紀雖小,卻是很懂事,這些日子纏著他姐姐,我們只當是小孩子玩鬧,原來是纏著姐姐習字呢!」

胤禛嘴角浮出笑意:「妍妍越來越有一個長姐的樣子了,我瞧她彈琴也很有模有樣,這樣小的年紀,真是聰慧!」說完他臉色一沈,「宜修,與你講一件好笑的事,今天李氏纏著我要給咱們妍妍做媒!竟是要許給給她娘家侄子,混賬東西!若不是瞧在弘時份上,我當即便廢了她側福晉的位份!」

我一副驚訝的樣子:「這事妾身竟一無所知,弘時的外祖父妾身記得仿佛是做知府的?」胤禛冷笑一聲:「你只管瞧李氏這個糊塗樣子,就該知道她父親這個知府也是做到頭了,這樣的破落戶,也敢生出這樣的混賬心思!」

桂娘猛地跪下,膝行幾步哭道:「王爺,還求您給大格格做主!」乳母在各家各府都是體面的,尤其是桂娘行事素來穩重得體,即便是德妃娘娘也曾贊過她,見她這般哭訴,胤禛便溫言說:「有事你說便是,不必跪著。」

桂娘並不起身,哭道:「前些日子,靜福晉帶著幾個婦人在咱們花園逛院子,正好遇上大格格,那幾人便上前跟格格說話,言語粗鄙不成體統!跟著格格的丫鬟們年紀都小,只覺得那婦人無禮,便護著格格匆匆離開了。王爺,原來她們竟是上門,上門來相看的!」

桂娘繼續哭道:「偏偏這事奴婢是有苦說不出,若鬧起來,豈不失真格格的清譽?可若就這樣聽之任之,那咱們大格格成什麽人了!奴婢求王爺給大格格做主!」

胤禛面色一沈:「好啊,李氏還有這膽量!」我忙勸他:「王爺別生氣,左不過是靜福晉娘家幾個親戚言行無狀,只當是瞧在弘時的份上,您別和靜福晉生氣。」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嘆道:「若人人都是你這般就好了,你放心,妍妍是我的掌珠,豈能誤了她?承德圍獵的時候我會上書皇阿瑪,多叫一些青年兒郎來,你與菀菀好好相看相看,也叫那些人死了心思。」

剛開春,還沒等到承德圍獵,槐花胡同便派人來叫我和姐姐回去,說太太眼看不行了。

來我院中報信的是王成家的,她拭了拭眼淚:「過完年太太就不大好了,只是熬著罷了,前些日子大奶奶頂撞了太太,許是氣得狠了,這些日子越發不好了。」

我怔了一下,才想起她所說的大奶奶是訥爾布的夫人郎佳氏,阿瑪過繼他為兒子,郎佳氏便是府裏的大奶奶。可這郎佳氏素有賢名,素日裏從未聽過有什麽惡行,為何會頂撞太太?

我和剪秋交換了一下眼神,剪秋低聲道:「太太既然不大好,少不得有些東西要提前備下了,我們沒什麽防備,王嫂子是府裏的老人了,少不得要王嫂子來指點咱們。」

王成家的哭道:「姑奶奶是極有孝心的,可偏偏老爺被人迷了心竅,竟說要什麽薄葬!老爺不顧及自己的顏面也就罷了,這苛待發妻的名聲一出,大姑奶奶和姑奶奶您可是要在京城做人的!」

聽得這話,我心裏一驚,忙問:「阿瑪好端端的,怎麽說起這個來了?太太是阿瑪的結發元配,怎好這樣薄待?」

王成家的甚是感動:「姑奶奶說得再對也沒有了,到底是咱們家親生的女兒,就是比那起子外人靠得住!到了老爺跟前,姑奶奶勸一勸,他聽不進旁人的話,自己親生女兒的話必是肯聽的!」

我心念一動,王成家的是太太的心腹,她話裏話外的意思便是指責訥爾布夫婦,想來他們與太太不睦已久,卻和阿瑪連成一派。

我帶著剪秋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要跟她走,不料王成家的攔住了我:「二姑奶奶,您帶著大格格和四哥兒一起去吧,萬一太太有什麽,也必是要見兩個外孫的。」

我沒有多想,便吩咐下去:「叫大格格和四哥兒的乳母跟著車。」

剛進來垂花門,繪春抱著她小女兒沖了過來:「奴婢給二姑奶奶請安!這是奴婢的小女兒名叫梅子,姑奶奶若喜歡便帶回去吧,不管是服侍大格格還是四哥兒都好。」王成家的一臉不忿:「寶池家的,姑奶奶今日回來是有要事,你在這胡攪蠻纏什麽?」

繪春也不怕她,回嘴道:「王嫂子生什麽氣啊,我從前是服侍二姑奶奶的,如今見了她,不請安難不成要躲著走?二姑奶奶雖不是太太生的,太太尚且慈愛,你在這抖什麽威風?」剪秋聽這話不好,便上前打圓場,幾個人唇槍舌劍了一番,王成家的恨恨看了繪春一眼,引著我去內堂。

繪春雖有些毛躁,卻不是這般不知輕重的人,我忖度著她的話,看了看跟在我身後的妍妍和弘歷,心裏一陣冷笑,太太真是一手好打算!

姐姐拉著太太的手,眼睛紅紅的,見我進來,她拿起帕子按了按眼睛,顫聲說:「額娘,宜修來了。」太太面色青白,一雙眼睛渾濁不堪,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打起幾分笑顏:「菀菀,我這一陣倒想吃些牛乳糕,你去瞧瞧他們做好了沒有?」

支走了姐姐,太太盯著我看了一會,吃力的轉向我身後兩個孩子,露出慈愛的笑容:「妍妍又長高了,倒是弘歷不常來,外祖母年紀大了,有些認不得你了。翠語,你帶著他們去吃些點心,陪著去花園逛逛,沒得在這過了病氣。」

我不願再等待,便開門見山問道:「太太有話對我說?」她倒掙紮坐了起來,從枕下摸出一件東西:「這是你姨娘的身契,只要你願意,她便再也不是奴籍了。宜修,你從小便有成算,這件東西,你們母女想必盼了許多年吧!」

她歇了一口氣,繼續說:「側福晉也是上得玉碟的,只是再如何,妻妾嫡庶有別,若你這一雙兒女能記在福晉名下,來日婚嫁前程,自是不可限量。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宜修,你說呢?」

「好一句計深遠!若阿瑪有個兒子,無論是從誰肚子裏生出來的,都是我們姐妹的親兄弟,可太太您瞧,到頭來這個家裏主事的,竟是一個外人!太太可為姐姐計過?兩個孩子在我身邊養了這些年,太太卻強行拆散我們,孩子們會不會恨姐姐,太太可為姐姐計過?太太這般行事,便是逼我與姐姐為敵,太太可為姐姐計過?」

(九)

嫡母去世,我與姐姐縱使嫁入皇家,孝道亦不可廢,連帶著府裏的孩子們都要為這個外祖母守孝,去承德圍獵挑選女婿的事便只得擱置下。

姐姐穿戴甚是素凈,家常簡單的發髻,素白的銀簪子,也掩蓋不住她的美貌,尤其是和珠玉滿頭的年世蘭相比,竟愈發顯得年氏粗俗。

「聽說弘歷讀書很有進益,這李金桂不過是個粗鄙不堪的宮女,竟能生出這樣的孩子,倒是稀奇!」年世蘭看了李靜言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只可憐了弘時,可是咱們王爺的長子,偏偏被這樣一個賤胚子壓下去了。我要是你呀,索性一脖子吊死,免得受這種惡氣。」

李靜言到底老實,聽得這話,不由面紅耳赤,只得輕聲辯白:「弘時近日身子不大好,難免落下了學業。」費格格捏著帕子笑道:「妾身昨日還見三哥兒在放風箏呢,跑得是極快,原來是身子不好呢!」

姐姐淡淡說道:「弘歷是王爺的骨肉,賤胚子這種話不得再提。」她素來寬厚,然而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足以彈壓住年世蘭。我心裏暗嘆,原配嫡妻,到底是有分量的。

只是年世蘭哪裏是個輕易罷休的性子,她推了推腕上的鐲子,朝著我笑道:「前些日子聽說王爺看中了明尚額駙的長孫,這孩子不過十三四歲吧,弓馬卻是嫻熟得很,容貌也出挑。依我說,和咱們大格格真是一對金童玉女。」

女孩家名聲金貴,她這般大喇喇的說著婚事,眾人不由側目。我卻無暇顧及,只覺得眼前一黑,死死握著帕子,明尚額駙的孫子便是八福晉郭絡羅氏的侄子,八爺日後是怎樣一番境地,樁樁件件我都是知道的,他嶽家的子孫,絕不是妍妍的良配!

我靜了靜心,忖度她這話,年世蘭是府裏除了姐姐最得王爺歡心的人,這話多半就是王爺透露出來的,可是,他為何要這樣待妍妍?

馮若昭溫聲問道:「妾身聽說德妃娘娘近日身子不適,心中一直牽掛,不知妾身可否進宮給德妃娘娘請安?」她素來端莊持重,人又寬厚大方,胤禛對她一貫敬重,年前提她為側福晉。側福晉是在宗室中上名譜的人,自可進宮。

姐姐略一思量:「額娘身子不適,我與宜修也一直掛心,只是有孝在身不敢沖撞了宮中貴人。明日若昭你帶著妍妍和弘時弘歷一起進宮,若德妃娘娘精神好,你便多陪陪娘娘,在宮門下鑰前趕回來便是。」

李靜言一怔,囁嚅道:「妾身,妾身也想進宮給德妃娘娘請安,福晉也讓妾身去吧。弘時淘氣,只怕......」

年世蘭哂笑:「娘娘本來好端端的,就是知道你妄想把娘家那不成器的侄子配給大格格才氣病了,你進宮去做什麽?再跟德妃娘娘說說你那些癡心妄想?」

曹琴默溫柔一笑:「靜福晉別生氣,明尚額駙雖已不在,郭絡羅氏卻是滿洲貴族出身,又有八爺這樣的女婿,您的侄子,實在是比不上八福晉的侄子啊!」

我心裏氣極,本來馮若昭一打岔,眾人的心思全落在入宮一事上,偏偏年世蘭三言兩語又繞到妍妍的婚事上!

姐姐是極不耐煩這些明槍暗箭的爭吵,便草草說了幾句,就叫眾人散了。我忖度著人已走遠,便起身跪下。姐姐大驚:「宜修,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姐姐身邊的丫鬟忙來扶我,我掙開她們,只是跪著。

我心中一急,眼淚不由流了下來:「姐姐!這些年我從未求過你什麽,今日求你,救救我的女兒,姐姐!」自從她入府以來,我很少叫她姐姐,總是尊重而疏離的叫她福晉,這一聲姐姐,便把她的眼淚也喊出來了。

幾個丫鬟把我扶了起來,姐姐拉著我的手問:「妍妍怎麽了?你慢慢說,有什麽我給你想辦法。」我哭道:「我不願意!姐姐,我寧可她嫁給李靜言的侄子也絕不讓她嫁進郭絡羅氏!」

姐姐頗為疑惑:「郭絡羅氏是咱們滿洲大族,八福晉這一支更是人才輩出。你瞧明慧行事做派,便知她家教養極好,八福晉的侄子我素日也聽說過,確確實實是個好孩子。這門親事,要面子有面子要裏子有裏子,你為何這般反對?」

胤禛把女兒許給八爺的內侄,無非是想借這門親事麻痹八爺黨,想表示他無意與八爺爭位,借機挑唆八爺與太子相爭。

這門親事,表面上看上去實在是無可挑剔,可此時形勢大好的八爺一派,未來的命運實在是令人嘆息,但是我該如何跟姐姐說這句話?

古往今來,奪嫡都是一場踩著累累白骨的惡戰。每個犧牲品,都曾是父母心愛的珍寶,可人性自私,犧牲旁人無非是一場嘆息,但是要我犧牲我的妍妍,那是絕不可能!

姐姐拿起帕子,小心翼翼給我擦著眼淚,「你既不喜歡那孩子,我便去勸說王爺。這事說到底不過是王爺自己的一個念頭罷了,你何必哭得這樣傷心痛苦?那年氏著實可惡,女兒家的婚事,她張口便渾說,你放心吧,我會找嬤嬤去敲打她的。」

姐姐整個人如同一顆珍珠,柔和而溫潤。這些年下來,她把王府治理的井井有條,我想,她這樣的人,才是一個好皇後。

胤禛一臉倦怠:「宜修,我知道你素來不喜八福晉,但是你不可因一己好惡斷送妍妍的良緣。那郭絡羅長恒,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少年,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許是姐姐去找過他,夜裏,他便來我閣中,裝模作樣的解釋。

我心裏恨極,我知他不是良人,卻萬萬想不到他竟狠心到這般田地。當年他把弘時趕去做八爺的兒子,總歸有弘時出言不遜、素日籠絡朝臣的緣故,可是妍妍,素日是他心中珍寶,竟也要做他大業的一枚棋子?

胤禛再三解釋,我卻一直低頭不語,他又說:「這門親事,額娘也是願意的,宜修,你一向穩重得體,不要犯糊塗。」

(十)

流水般的聘禮一箱箱擡進來,妍妍和郭絡羅長恒的親事最終還是定下來了。

妍妍、弘時和弘歷滿臉好奇的看著管事們一件件盤點入賬,弘時摸了摸其中一尊鎮紙玉獅子,不由咋舌:「姐姐快摸摸,這鎮紙觸手生溫,和祖母的玉佩一樣,是不可多得的暖玉呢!」

弘歷悄悄看了我一眼,去拉著弘時的衣服,說:「三哥,阿瑪和額娘都很忙,咱們去耿姨娘那裏看弟弟吧。」侍妾耿氏年前生下一子,是胤禛的第五子弘晝。前世這個孩子體弱多病,自幼跟著生母養在地氣溫暖的昌平行宮,養得嬌縱淘氣,不得聖心,卻能平安富足的長大。

我看著眼前笑容燦爛的弘時,想到他來日的境遇,不由嘆了一口氣。

孩子們總是無憂無慮的,可生在皇家,這般天真無邪的歲月,格外短暫。

胤禛也嘆了一口氣:「弘時一貫不是個機敏的孩子,弘歷的親娘又那樣不堪,弘晝生下來便瘦得可憐。子嗣單薄至此,不知是不是我的罪孽。」

前世今生,他甚少有這般脆弱的時候,我心裏微微一酸。他繼續說:「長恒那孩子你也見過了,雖是勛貴子弟,卻是個極規矩的,半點紈絝之氣也沒有。郎君人才出眾,家世高貴富足,宜修,我真是不明白,這門親事到底是哪裏讓你不滿意,以至於要以死抗爭?」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因為被發現的早,連一絲痕跡也沒留下,依舊光潔細膩。然而這具保養得宜的身軀裏面,只有一顆冷到瀕死的心。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他:「王爺,你我多年夫妻,我只問你一句話:來日你坐進乾清宮,可會為了妍妍善待郭絡羅氏一族?」

他猛然看著我,一臉的駭然和震驚,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我心裏冷笑,這幾年人人都說皇四子胤禛孝悌至極,熱衷詩書風雅之事是梅妻鶴子一般的神仙人物。實際上這一切不過是他的手段罷了,使政敵不以他為意,沒有集中力量對付他,而那些所謂品味投契的文人雅士,不過是他聯絡心腹、互通訊息的掩飾罷了。

這一切,瞞得過所有人,甚至是德妃和姐姐,卻瞞不過我這個重生之人。

「王爺,我懂你的雄心壯誌,也明白成大事者要有犧牲和割舍,」我忍不住淚流滿面,「可是妍妍,是你的掌上明珠啊,你怎麽舍得拿她這一生的幸福去做迷惑政敵的工具?他日八爺一黨覆滅,她作為郭絡羅氏的長媳,該如何自處?」

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撫了撫我的肩膀,「你放心,倘若我真有登上大位那一日,我必定保全妍妍的平安尊榮。」

平安尊榮,或許在他這種人眼裏,這便是女子一生所求吧。

他正色說:「宜修, 你素來聰慧,我不知你從何時便猜到我有奪嫡之心,可你也該知道.......」我冷冷打斷他的話:「妾身既入了王府,生死榮辱自然和王爺是一體的。王爺大可放心,我自然知道輕重。」

他松了一口氣,又囑咐我:「這件事先不要告訴你姐姐,我怕她擔心。」

「王爺,姐姐聰慧遠在妾身之上,做了十幾年雍親王福晉,王爺以為姐姐真的是一無所知嗎?」

他怔了怔:「或許吧,無論我做什麽,柔則都懂。宜修,」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不如你姐姐的地方,無關嫡庶出身,就在於此。」

前世他與我說得最多的便是懷念姐姐的話,字字句句,錐心刺骨。我只冷冷一笑:「王爺說得是。福晉與王爺夫妻一體,自然同心同德。」

說罷,我不再理他,自顧回到內室。他只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剪秋等人守在門外,見他離去,忙問我:「王爺方才臉色很是難看,這是怎麽了?」我擺了擺手,甚是疲憊:「你去告訴福晉,我身子不好,這些日子要靜養,孩子們煩請她多照看些。」

剪秋沈默了一會,低聲說:「聽伺候大格格的人說,格格最近總是郁郁不樂。她小孩子家,大約是嚇著了。側福晉,您那天實在是把大家都嚇壞了。」她看我的臉色,小心翼翼說:「大格格聽說您身子不爽利,親自燉了湯,現在在門外等著呢。」

妍妍站在床前,豆蔻年華的女孩子仍有幾分孩童的天真,她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我,輕聲問:「額娘,這是你最喜歡的甜湯,是要趁熱喝還是晾一晾再喝?」我握著她的手,嘆道:「對不起,是額娘沒用,護不住你。」

她訝然睜大眼睛,想了想,溫聲說:「額娘,我是德妃娘娘的孫女,是阿瑪的女兒,郭絡羅氏不敢欺我。」她臉微微一紅,「女兒只遠遠見過長恒一面,他看起來,不像是個不堪托付的人。」

「你那位眼高於頂的八嬸母對這個侄子總是贊不絕口,親眷間往來,額娘和福晉見過他幾次,他是個好孩子。而且,他的額娘和姐姐妹妹都是品行溫厚的人,這樣的人家,哪怕你不是愛新覺羅家的女兒,也不會有人欺辱你。」

「可是妍妍,郭絡羅氏是你八叔的嶽家,今日你八叔風頭正盛人人都說這是一門好親事,可來日大廈傾頹之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額娘多慮了,人人都說八叔是賢王、是日後的太子呢。八叔即便不成,無論誰做太子,都是八叔的親兄弟,哪有趕盡殺絕的道理?況且女兒還有阿瑪庇護呢!」她純良天真的樣子深深刺痛了我,她還不知道,來日將手足兄弟趕盡殺絕的正是她一貫敬愛的父親。

「額娘,你不必為我憂心,皇祖母常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好好養著身子,阿瑪那邊,還有我呢。」她明明還是一派天真赤誠,偏學著大人模樣安慰人,我只覺得心如刀絞,含著熱淚點點頭:「妍妍真是個好孩子,額娘知道了。」

妍妍服侍我喝了一碗湯,給我蓋好被子,便輕手輕腳的離開了。我聽見她壓低聲音對剪秋說:「剪秋姑姑,額娘一直心情不好,我去求福晉開恩,接外祖母來陪陪額娘。」

剪秋也低聲說:「是,那奴婢讓人去收拾房間。可是格格,‘外祖母’這個稱呼出了這個院子可不敢亂叫,讓人聽見了,又要生事。」

妍妍甜甜一笑:「姑姑放心,我知道輕重。」

(十一)

阿瑪雖然姬妾成群,可為他生下孩子的除了太太也只有額娘,幾個心思機敏的年輕妾室,想著與其讓老爺再娶一個年輕厲害的正房太太,倒不如推舉這位敦厚溫和的三姨娘出面,幾輪枕邊風下來,阿瑪便打消了續弦的念頭,額娘變成了他一眾姬妾之首。

是而自打太太過世後,額娘的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一貫瘦弱的身體也慢慢康健起來。

我望著她的臉,只覺得一陣陣恍惚,仿佛對鏡自照,看見了自己。我在她這個年紀,已經是久坐鳳位的皇後,耳上掛著是只有皇後可用的碩大東珠,鈿子頭上是流金溢彩的珠寶,可我的臉上,很多年沒有這樣自然真實的笑容,沒有這種溫柔的眼神。

額娘偏坐在椅子上,笑道:「格格和側福晉年少時生得很像,可是眉眼口鼻處處比側福晉精致。」姐姐嫣然一笑:「可見姨娘偏心,分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偏要分出個高低。」眾人笑作一團,年世蘭捏著帕子笑道:「姨娘大喜,咱們格格不僅模樣比宜福晉出挑,更是做正頭太太的好命格呢。」

額娘面色一滯,雙手不安地握在一起。馮若昭淡淡說道:「蘭福晉這話說得在理,在座的除了福晉,哪個不是偏門擡進來的?福晉福澤深厚,旁的人憑她再出挑,也沒有正頭太太的命格。」

這番話說得厲害,年世蘭不由面紅耳赤,冷笑一聲:「我等自然是比不得福晉。你不過是我房裏的格格出身,雖然擡了側福晉,這裏難道是你可以亂說話的地方?」

李靜言不由掩嘴大笑:「我說蘭福晉啊,你也忒拿大了,都是上得玉碟的側福晉,分什麽高低貴賤?」年世蘭睥睨她一眼,傲然說:「你不過仗著有個兒子才擡得側福晉,我是皇上親自賜婚的側福晉,怎可同日而語?」

「賜婚又如何?那齊氏難道不是聖上指給王爺的?做了孽,還不是一個人孤單單死在廟裏?」幾個侍妾竊竊私語,年世蘭一貫驕縱,這句「親自賜婚」於她是榮耀,於旁人卻是痛處。

前幾日,菩提寺傳來齊月賓病逝的訊息,旁人尚可,年世蘭卻又哭又笑大鬧一場,傷心難過之後,便處處與我為難。

前世今生,那個未曾出世的孩子是她一生的傷痛。

剪秋曾私下問我:「齊娘子是真病逝還是假死遁逃了?這麽些年過去,您給她的假死藥也不知還有沒有效果。」

「她聰慧過人,若是假死遁逃自然做得天衣無縫,又怎麽會讓旁人知曉?不論真假,都比她背負著罪名活著要好。」

話雖如此,我自然更願意她服了那劑假死藥,死的是雍親王府犯錯的格格,活下去的是擁有全新人生的齊月賓。

「王爺早就下令,闔府上下不得再提齊氏之事,爾等不許妄言。」姐姐看著年世蘭,年世蘭忿忿地收回看向我的狠厲眼神,悶悶地坐著,不再多言。

眾人散去後,額娘不安地站起來,「福晉,我,我......」姐姐忙讓她坐下,說:「姨娘快坐下,那年氏向來如此,不必理會她。當著姨娘的面,我便直說了,自從大格格定了親事,宜修便悶悶不樂,我瞧著越發瘦了。姨娘不如在宜修院裏多住些時日,多開解開解她。」

姐姐轉頭看我,「這門親事,我左思右想,實在是挑不出壞處,你何故要以死相爭?」

「什麽?」額娘大驚失色,直直站了起來,「什麽叫以死相爭?你,你做了什麽?」

姐姐忙解釋:「姨娘莫慌,宜修那日不知為何,竟要懸梁!幸而發現的早,還不曾出事。」

我忙去握著額娘的手,低聲說:「我一時糊塗了,你不要擔心。我只是想讓妍妍嫁一家門第中等的人家,平平淡淡過一輩子,這種勛貴世家,只怕外表光鮮罷了。」

姐姐也動了氣:「你我姐妹幾十年,這般說辭我難道會相信?你既不肯與我說實話,我也不再問你。罷了,你帶姨娘回去歇息吧。」

從姐姐院裏出來,我一路上都在天人交戰,我要不要告訴額娘,我是重活一世的人?她會接受前世那個為了守住自己地位害人終害己的我嗎?前世今生,我的種種委屈,她知道了會大哭一場還是會以為我魔怔了?

思索間,我跟額娘已經回到我閣中的花廳中。妍妍笑瞇瞇地站在門口,拉著額娘的手,「外祖母可來了,我和額娘好想你啊。」

額娘摩挲著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頭發,「好孩子,你長成大姑娘了。」

她們一老一少,有著相似的眉眼與氣韻,額娘敦厚溫柔,妍妍天真爛漫,見面不多的兩個人,卻聊得極為投契。

我看著她們的笑顏,心裏一直恍惚:我的弘暉竟是從姐姐肚子裏生出來,他今生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卻依舊擺脫不了早夭的命運;前世早早便離世的額娘,今生竟熬過我那養尊處優的嫡母,變成了阿瑪後院地位最尊貴的人;從天而降的妍妍、被我早早養在身邊的弘歷、恩寵經久不衰的姐姐、不知是否假死遁逃的齊月賓,這些都是前世沒有的變數。

那麽今生今世,榮登大寶的還是四爺嗎?年世蘭還是會觸柱而亡嗎?甄嬛、沈眉莊、安陵容這些人還是會進宮嗎?

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我只覺得頭疼欲裂,眼見著額娘向我笑著說話,我卻什麽也聽不見,我站起來想靠近她,只覺得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側福晉好端端的,怎麽就氣血虧虛了?什麽叫飲食不調?來人,把廚房的管事叫來!我倒要看看,廚房到底怎麽做事的!」隱隱約約,我似乎聽見胤禛的聲音,我睜開眼,只見寢殿內已經掌了燈,額娘正坐在一邊擦眼淚,妍妍焦心地擰著帕子,門口兩個小丫鬟正守著小爐子不知在熬什麽。

「額娘,我這是怎麽了?」我支著身子慢慢坐起來,額娘忙過來扶我,她哭道:「好端端的,你怎麽暈倒了?可把人嚇死了!」妍妍忙勸道:「宮裏的太醫過來開了方子,額娘好好喝藥,沒幾日便好了,您若是再把眼睛哭壞了,豈不讓額娘難受?」

額娘忙擦了擦眼淚,「是是,宮裏的方子自然是極好的,王爺有心,特叫人去請了院判大人。」

(十二)

前世今生加起來,我與他做了這幾十年夫妻,也甚少有這般溫情的時刻。他端著一碗香甜的藥膳,一勺勺餵給我,眼中的關懷和愧疚是情真意切的。

小丫鬟接過空碗忙不叠的出去,他給我理了理枕頭和被子,柔聲說:「你再不滿再生氣,何苦作踐自己的身子?你額娘是有了年紀的人,哪裏能受得住這些?」他握著我的手,嘆息道:「你瞧你瘦成這樣,孩子們都很擔心你。」

我點點頭,慢慢抽出手,「王爺,前些日子是妾身糊塗了。待我身子好了,便開始給妍妍籌備嫁妝,還請王爺開恩,許我做主。」

他不意我竟這樣說,不由喜上眉梢,「這是自然,你是妍妍的親額娘,事事妥帖,她的嫁妝須得你來打理。宜修,郭絡羅長恒是個好郎君,你能想明白,便是皆大歡喜。」

我阻止不了這門親事,日後也阻止不了胤禛對郭絡羅氏一族的打壓,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我的女兒多過些舒心的日子。

在姐姐的默許下,額娘在我這裏住了快兩個月,自從出嫁以來,這是我們母女相處最長的一段時光。前世今生,幾十年汲汲營營勾心鬥角,從王府到皇宮一路遍布屍骨與珠玉的中宮之路,到頭來不過大夢一場空。唯有此時,和額娘對坐園中,在她溫柔愛憐的目光下,喝一碗她親手做的核桃酪,從口到心頭的香甜,才是一個人活著該有的樣子。

六月十二是個好日子,諸事皆宜,我阿瑪的嗣子訥爾布夫婦來王府拜見雍親王。我對這位名分上的兄長有些印象,他為人敦厚有余機敏不足,前世他靠著國舅爺的名頭領了個清閑的差事,到我死的時候,他一直平平安安活著,卻不知今生他的命運有何變故。

訥爾布的妻子郎佳純寧是親眷間有名的賢良周到,除了姐姐,她又拜見了一圈側福晉,縱使年世蘭這般驕縱,她也進退得宜毫不失禮。

「姑母安好!」烏拉那拉青櫻規規矩矩地向我行禮,粉妝玉琢的小臉兒上一雙大眼睛熠熠生輝,妍妍很是喜歡青櫻,上去拉著她的手,甚是親熱。

前世弘歷繼位時,我已經被甄嬛幽禁在景仁宮,昔日榮華殿早已變成廢墟冷宮,然而青櫻還是站在我面前,沈聲說:「割開肉,掰開骨,我和姑母流著的血都是烏拉那拉氏的。」

弘歷對她似乎頗有情意,然而登基之後,不過封她為嫻妃。他與他阿瑪是一樣的人,看似深情,最是薄情。

我心頭微微一熱,對郎佳純寧越發親切,婦人之間閑談,無非丈夫兒女之事。純寧對青櫻這個長女甚是愛重,見她和妍妍去逛園子了,便含笑說:「不怕姑奶奶笑話我,青櫻年紀雖小,可若有合適的人家,姑奶奶可要給這丫頭留心呀。」

我試探說:「嫂嫂何必憂心,不如嫁到我家來,我家三個兒子,總能挑一個嫂嫂滿意的東床。」

純寧笑道:「這丫頭被她阿瑪寵壞了,嫁進王府來豈不是給她姑母們惹麻煩?若是中等人家,平安和順便是再好不過了。我私下想著,這孩子並不出挑,選秀自然是入不得貴人的眼,倒不如先勘定人家,等選完了回家便訂下親事。」

她如此誠懇,大大方方說著「平安和順」。我心裏感嘆,前世我做到了皇後, 無論誰繼位,我都是母後皇太後,可我偏偏容不得新帝的生母,要做獨一無二的太後,踩著無數人命一步步往上爬,到頭來不過大夢一場空。

我看著兩個女孩兒燦爛明媚的笑顏,心裏一片柔軟,我笑道:「嫂嫂若有心,自然有法子落選。青櫻的事情我記下了,趕明兒跟福晉說一聲,咱們私底下留意著。」

純寧也看著兩個女孩兒,臉上是心滿意足的恬靜,「咱們滿洲人重視長女,我與你哥哥疼她的心,王爺與姑奶奶也是一樣的。姑奶奶的女婿長恒少爺,我也見過幾次,當真是意氣風發的好兒郎。大格格是有福氣的,我聽說長恒的姐姐長柔許給了驍騎參領圖泰的長子,那孩子聽說十四歲就能百步穿楊呢,也是門極好的親事。」

我點點頭:「祖宗弓馬得天下,如今年輕人也不能忘卻創業的艱辛。」正說著,我心裏突然一震,人人都說康熙爺殯天之後,四爺憑著內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堯得了大位,其實光憑他二人如何能成事,這京畿內外的兵馬大權,早就一點點落進胤禛手中,其中驍騎營便是他手裏的一張王牌,那麽圖泰是誰的人呢?

我努力回憶前世之事,無奈這些事一來太過久遠,二來內宅婦人所知甚少,就連圖泰這個名字,我甚至都是剛剛聽說。我作出一副好奇的樣子:「長柔我們也是見過的,不過圖泰家素日與我們沒什麽走動,不知他有幾個兒子。他長子這般出眾,別的孩子自然錯不了,嫂嫂想給青櫻找個好人家,不知道圖泰家如何?」

純寧嘆了口氣:「只可惜他只有一個兒子,他夫人佟佳氏聽說還是孝懿仁皇後的族人,甚是賢良淑德,偏偏天不假年,前年便去世了。圖泰倒是個深情的,一直不曾續弦。」

孝懿仁皇後的族人,隆科多,驍騎營參領,郭絡羅氏,八爺,長柔,長恒,妍妍.......這些人到底是什麽關系,我看不透也理不清。但是我心裏隱隱有點期盼,有些歡喜,或許妍妍的婚事,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糟。

(十三)

康熙五十七年,十四爺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統率大軍進駐青海,討伐策妄阿拉布坦,封大將軍王,並以天子親征的規格出征。此任命一出,朝野上下無不震動,如此盛寵,風頭與當年的太子爺一般無二,一時間,人心向背,變幻莫測。

而此時,雍親王府卻在一派喜氣祥和中準備大格格出嫁。

妍妍穿著紅色的嫁衣來拜別父母,姐姐拉著她的手,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落個不停。這十幾年,她待妍妍,如親生女兒一般無二。胤禛也紅著眼眶,只一個勁囑咐她到了夫家,要好好過日子。

妍妍又到我跟前磕頭辭行,我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顫抖到說不出話來。這個前世不曾出現過的孩子,不知不覺已經陪伴了我十幾年,她是這樣聰慧美麗,這樣溫良敦厚,我這樣的人,也會擁有這樣好的孩子。

姐姐過來攏住我的肩膀,顫聲說:「別誤了時辰,你去吧。好孩子,回門那天可要早點回來。」我靠在姐姐懷裏,擡眼看她,她的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紋路,可這些東西無失真她的美麗。

妍妍上了花轎,接親隊伍浩浩蕩蕩開始往城西的郭絡羅府走去,姐姐帶著我們一直送到門口,目送最後一個人拐出街道,整個隊伍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李靜言擦了擦眼淚:「大格格這一走,我心裏空蕩蕩的。唉,女孩兒大了,總要嫁人,若是不嫁人,也是不對。」

她說得不倫不類,年世蘭忍不住笑了:「是啊,你若是不嫁人,哪來的弘時呢?」年世蘭睨了姐姐一眼,「大格格出嫁,福晉把自己的嫁妝全陪送過去了,若日後王爺有別的格格成婚,福晉做嫡母的,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姐姐淡淡一笑:「大清律例,嫁妝乃女子私產,我自是有權支配我的私產。格格成婚,內務府早有定例,日後以例行事便是。妍妍是長女,咱們滿洲人重視長女,蘭福晉出身漢軍旗,想來不懂這些規矩。」

年世蘭絲毫不退讓,明艷如玉的面容上滿滿的自得:「福晉一口一個漢軍旗,莫非不知道皇上的生母孝康章皇後出身漢軍旗,還是不知王爺的養母孝懿皇後出身漢軍旗?」

馮若昭微微一笑:「是啊,王爺是極其推崇滿漢一家的,不然咱們這些漢軍旗的姐妹如何進得了王府?孝康章皇後入宮時,不過是順治爺的妃子,卻有誕育皇嗣的福氣。妾身說句不中聽的,咱們姐妹間,還是靜姐姐有福。」

果然,年世蘭立刻將矛頭對著李靜言:「只可惜啊,弘時不爭氣,不但不如弘歷,就連一直養在宮外的弘晝也不如。平日咱們不見弘晝也不清楚,這幾日見了這孩子,雖說身子骨弱,可說話行事頗有章法,才七歲呢,比他哥哥們都強得多。」

李靜言如何忍得下這些話,她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語爭執起來,我不耐煩這些東西,便辭了姐姐,帶著剪秋回到自己院裏。

剪秋嘆了口氣:「大格格出門子,她那屋裏一下子空了下來,奴婢瞧著,心裏真不是滋味。」我拍拍她的手,心裏也是一陣傷懷。

晚上,胤禛來我房中用晚飯,他也忍不住嘆氣:「平日來你這裏,總能聽見妍妍的聲音,現在只覺得她叫阿瑪的聲音還在耳邊。」

聽得這話,我眼淚又忍不住流下來:「妾身才好些,王爺又說這話。」

他面上頗為愧疚:「是我不好,又招出你眼淚來了。今日額娘本要來觀禮,偏偏老十四的側福晉難產,早早把額娘請去了,聽說到現在額娘還在老十四家裏。」

我忙勸他:「生孩子是鬼門關走一遭的事,十四爺不在家,十四福晉近日身子也不好,額娘自然要多操心些。」

他面上的不滿並沒有散去:「妍妍是額娘第一個孫輩,她待祖母最是孝敬恭順,這樣的大日子,額娘卻去看一個側福晉生孩子!宜修,額娘素來偏心老十四,我只想不到,她竟偏心到這個地步。」

他放下茶盞,自己嘆了一口氣:「我自小養在皇後身邊,到底比不上老十四養在額娘身邊。」

我又勸道:「您養在皇後膝下,所以隆科多舅舅只認您是親外甥,佟佳一族都是支持您的。」

自從那年我道破他奪嫡的謀劃後,這些年,胤禛多多少少總會對我提一些政事。畢竟壓抑久了,城府再深的人,也渴望一個宣泄的出口。

他眉毛擰了起來,「佟佳一族,不過是左右下註罷了。我那位外祖父佟國維,之前推薦老八,如今和老十四打得火熱。隆科多支持我,到底為了什麽,只怕和這個‘親外甥’關系不大。」

前世之事忽然湧上心頭,胤禛一直認定德妃與隆科多有私情,隆科多的扶持之義落在他眼裏不過是為了成全與德妃的私情罷了。想想我那位計謀深遠的表姑母,能在康熙爺百花齊放的後宮殺出一條血路,到頭來卻被兒子逼迫,親手毒死自己的青梅竹馬,我心裏一陣淒婉。

隆科多死後,她郁郁於心,本來病弱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前世今生,姑母待我不薄,我定了定神,決定幫她一把。

我對著剪秋使了一個眼色,剪秋會意,帶著眾人離開,花廳內只剩下我與胤禛二人。他擡眼看我,眼中是疑惑與不解。我跪在他身邊,「王爺,妾身前些日子進宮,聽到一樁舊事,因涉及額娘,妾身不敢不告訴您。」

一絲驚恐與憎恨劃過他的眼睛,然而他城府極深,轉瞬便平復了面色,「什麽事,你起來說便是。」

我依舊跪著,擡頭看他,「王爺還記得,孝懿皇後當年,生過一個公主?」

他面色一怔,整個人松弛了下來,「不錯,那時候我還小,大約五六歲吧,只記得妹妹出生時甚是可愛,可惜她不滿月便夭折了,那時候孝懿皇後還是貴妃,我記得她傷心了很久。」

「是額娘。」

他猛然起身:「你瘋了?你在胡說什麽?額娘去害一個繈褓嬰兒做什麽?這不可能!」

我眼含熱淚:「是啊,額娘真是瘋了,她怕佟佳貴妃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用心照顧你了,她怕承乾宮的太監宮女怠慢你,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貴人,竟然敢跑到貴妃宮裏殺人。您的親弟弟六爺胤祚六歲即夭,額娘說這是她的報應,她日日誦經念佛只求報應在她身上。」

(十四)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皇上崩於暢春園,臨終前留下遺旨,傳位於第四子胤禛。

孝衣孝服,清粥素菜,一片哀痛聲中的雍親王府在白雪紛飛的冬季迎來了盎然的生機。披麻戴孝的丫鬟太監們,臉上是遮不住的笑意,即使一貫穩重的剪秋,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說一句:「咱們可算熬出頭了。」

熬出頭,哪裏是盡頭呢?

守孝百日後,欽天監算了一個吉日,潛邸眾人便在一片熱鬧喧嘩中搬進來紫禁城。宮殿安排和前世相差無幾,只是前世空閑多年的承乾宮住進了聖寵不衰的姐姐。

我站在景仁宮的檐下,夕陽下流光溢彩的余暉照耀著紅墻黃瓦,庭院裏的花兒感受著即將來臨的春風,已經悄悄長出綠葉。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而我卻不是前世那個我了。

皇後之下,我是唯一的貴妃。冊封禮之後,剪秋喜孜孜地捧著貴妃的金冊金寶,笑道:「皇上心裏,還是愛重娘娘的,她再得寵,不過是妃位。」

她自然是指華妃,前世今生,無論我願不願意承認,這個明艷如芍藥的美人,在皇上心裏,始終占據著一席之地。

我努力回憶前世之事,大概就是在下個月,花園錦簇的雍正元年四月,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選秀開始,我命中的宿敵甄嬛便要入宮了。莞莞類卿,莞莞與菀菀,誰更勝一籌呢?

還沒到選秀,妍妍便遞了拜帖入宮。她雖非中宮嫡出,皇上卻破例冊封她為固倫公主,一應賞賜位同皇子。

我走進姐姐的內殿,妍妍正拉著她的手焦急地說著什麽,見我進來,妍妍忙上前行禮問安,我瞧她眼眶紅紅的,心裏一怔,忙問:「這是怎麽了?」

妍妍看向姐姐:「皇額娘,您跟皇阿瑪求求情吧。」她哭道:「額娘,皇阿瑪讓八叔休了八嬸,八叔不願意休妻,八嬸便自請下堂,昨晚已經回到了娘家。」

前世,皇上登基後,先對八爺等人進封親王以示恩寵,然後再慢慢清算,大概到雍正四年,八爺、九爺和十四爺等人便遭到削爵、圈禁。可如今皇上剛剛登基,為穩定人心,對八爺和九爺頗為禮遇,更是未曾有過有休妻一事。

姐姐身邊的掌事宮女松心柔聲說:「貴妃娘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命婦們進宮給皇後娘娘請安,八福晉出言不遜,對皇後娘娘大不敬。皇後娘娘既是主子,又是嫂嫂,八福晉既無君臣之道,也不敬人倫綱常,所以皇上動了大氣。」

原來是為了姐姐,我心裏一酸。前世八福晉待我,在潛邸時也不過是面上客套,做了皇後之後,她依舊沒什麽敬重可言。可惜,胤禛從來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我以為他不在意婦人之間的瑣碎,其實,無非是我不值得。

妍妍急道:「八嬸言行不當,自然該罰。但是休妻是大事,八嬸被休棄,她的孩子們日後如何在宗室立足呢?皇額娘,八嬸冒犯了您,您寬宏大度,寬恕她這一回吧。」

姐姐拍拍她的手,安慰道:「皇上這次確實罰重了,如今他在氣頭上,過幾日我去勸勸他。你八嬸在娘家先住著,過幾日便讓八爺去接她。」

妍妍不由喜笑顏開:「皇額娘最好了,我替八嬸謝謝皇額娘!」

姐姐笑道:「你瞧你,還跟孩子似得。你在我們跟前這樣無妨,回去之後,在公婆妯娌跟前,要穩重大方,要和氣寬厚。」

眾人都笑了,有人說:「娘娘放心,咱們公主最是穩重大方了,公婆妯娌,族人親眷,無不誇贊的。」

正說笑著,有人來報:「八福晉郭絡羅氏,自盡了!」

我跟姐姐面面相覷,妍妍忍不住落淚:「八嬸性子剛烈,寧折不彎。皇阿瑪逼八叔休妻,就是把她逼上絕路!」

我心裏一急,斥責她:「胡說!是你皇阿瑪慣壞了你,你竟敢妄議尊上!」

我的傻孩子,君心難測,你貴為公主又如何?

姐姐拉著妍妍的手,溫聲細語地勸慰她。郭絡羅氏出身高貴,性情驕烈,自然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可人非草木,做了數十年妯娌,總有幾分情誼,她落得如此下場,我心裏不由感傷。

說話間,皇上下朝,來了姐姐宮裏。他看見妍妍,甚是歡喜:「妍妍有日子沒進宮來了,讓皇阿瑪瞧瞧你,是不是瘦了?」

妍妍恭恭敬敬向他行禮,輕聲說:「兒臣想求一個恩典,八福晉已逝,皇阿瑪自然不願與一婦人計較,既然八叔休妻的文書還未送到宗人府,可否容她以福晉之禮葬入祖墳?」

他皺了皺眉,言語間的熱絡盡數散去:「朕繼位以來,你八叔多次刁難作怪,郭絡羅氏對皇後也幾番不敬,你待他們倒是好心!」

妍妍眼含熱淚跪下:「皇阿瑪,兒臣自幼受您教養,豈敢不孝父母不敬君上?八叔八嬸有錯當罰,只是夫家老祖母年邁體弱,兒臣不忍心。」

姐姐亦勸道:「皇上知道的,咱們公主一向孝順。這孩子心軟敦厚,皇上舍得讓公主傷心嗎?」

我也勸道:「皇上瞧在公主與額駙的份上,給郭絡羅氏一個恩典吧。縱然貴為公主,公婆妯娌間又豈能不來往,給一個恩典,也是給公主在婆家長臉。」

皇上忍不住笑道:「朕把女兒嫁給他家,還要給他家長臉?貴妃也忒謹慎小心了些!」

姐姐說:「皇上開恩,額駙豈不是更加愛重公主?皇上是君上,難道就不是父親了嗎?」

他笑道:「罷了,你們都這樣心軟,朕又何必做惡人,就依公主所言吧,讓內務府打理八福晉的後事吧。不過,如今西北戰事吃緊,國庫緊張,一切從簡吧。」

他既稱「八福晉」,妍妍便放下心來,至於從簡一事,與名分一比,也無關緊要了。

他喝了一口茶,「選秀之事,勞民傷財,朕本無心。只是皇額娘以子嗣來勸,也不得不隨了她老人家的心意。朕想著,先帝在時,便推崇滿漢一家,因此今年就在漢軍旗裏多選幾個吧。」他倒嘆了一口氣,「咱們的弘暉,聰明伶俐,可惜天不假年;弘時越大越蠢鈍;弘歷雖養在貴妃身邊,朕想起他那個粗鄙的生母心裏便來氣,弘時這兩年身子倒康健起來,性子卻越發淘氣。朕竟沒有個稱心如意的兒子!」

姐姐一臉黯然:「臣妾無能,竟養不住弘暉。」皇上聽得這話,忙安慰姐姐:「生死有命,是這孩子與咱們緣分太淺。」

弘暉,我已經很多年沒想過這個孩子了。他今生投胎在姐姐肚子裏,竟還是早早夭折了,或許當真父子無緣吧。

他安慰完姐姐,又看向我:「四月十六選秀,貴妃與皇後同去吧。」

我忙推辭:「此事於禮不合,臣妾不敢僭越。」他微微一笑:「不妨事。朕打算就選這麽一次,所以秀女格外多,朕坐一會應應景而已,剩下的,你幫你姐姐掌掌眼。選秀女旁的不論,第一要穩重大方。」

說了一會子話,蘇培盛來稟報,說張廷玉和隆科多在養心殿外求見,皇上便要回去,我與妍妍也與皇後告辭,回景仁宮說話。

妍妍一路都是沈默的,到了景仁宮,她握著我的手,久久不言。

沈默許久,她低聲說:「額娘,皇阿瑪是天子。」

我心裏一顫,柔聲勸道:「皇阿瑪對你,和尋常父親無異。」她擡頭看我,眼睛裏慢慢溢位水花,「額娘,我不是小孩子了。君臣有別,我明白的。」

(十五)

選秀之日,正殿上坐著皇上、皇後和太後,我坐在姐姐身側,低聲細語幫她參詳一二,太後對我的謹慎格外滿意。

夏冬春,這個記憶中早早就出局的常在,今日卻沒有中選,想想也是,這種輕浮粗俗的女子,若不是當年皇上與太後賭氣,哪裏會選中她。

沈眉莊,太後與皇後對她頗多贊許,家世好,容貌出挑,行事穩重,是最合格的宮妃人選。

「大理寺少卿甄遠道之女甄嬛,年十七!」

我心裏一緊,一個清麗少女盈盈跪下,甄嬛,好久不見。

她擡起頭,皇上輕聲一笑:「這秀女倒有幾分像皇後,不知是哪個嬛?」

「嬛嬛一裊楚宮腰正是臣妾閨名。」

皇上點點頭,笑道:「皇後,這甄氏頗有才學,朕瞧著,配給 老十七做側福晉倒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