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傳】到結尾處,皇帝駕崩,故事在高潮中落幕。
帷幕緩緩落下的時刻,甄嬛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扶力四阿哥登基;
第二件,探視宜修;
第三件,將六阿哥歸入果親王一脈。
前朝、後宮,甄嬛在新舊交替的時刻,向過去告別。
交代完一切,她對身邊的槿汐說,我累了,扶我去睡會兒吧。
當看著甄嬛盛裝的背影緩緩走去,直到仰臥榻上,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人物的光芒在逐漸熄滅。
何為人物的光芒?
心氣。
就如同年世蘭得知歡宜香的真相後,撞柱而亡。
安陵容在得知自己再無法生育之後,心灰意冷。
宜修在明白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個名叫「皇後」的笑話時,身死燈滅。
人是靠一口心氣活著的,即便堅如甄嬛,也無法例外。
那麽,什麽是壓倒甄嬛的最後一根稻草?
四郎之死。
我始終認為,四郎之死是【甄嬛傳】最悲劇性的一幕。
為什麽?
它表現出了拋去「帝王」外衣後,人之將死的悲涼。
它展現出了人生最慘烈的一面——
回不去,留不住。
01
【甄嬛傳】播出十一年,我們也討伐了皇上十一年。
甄嬛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宜修說,皇上素來狠心。
而最惡毒的詛咒出自皇上的生身母親: 你會落得六親不認、骨肉分離的地步。
要知道,當年皇上的母親烏雅成璧,在舊情人隆科多的引領下,一路從不知名的秀女,到手握兩位皇子的德妃,再到母子聯手過關斬將,成為了獨一無二的太後,這勝利的滋味孕育出的,竟然是對與自己休戚與共的皇帝兒子最深沈的詛咒。
何以至此?
偏愛。
母親偏愛老十四,父親偏愛老十七,老四能奪取皇位,卻奪不來那份血濃於水的親情。
母親臨死,最想見的是那個以叛逆之罪被關進宗人府大牢裏的小兒子。
不讓見,就是殘害手足,必遭惡報。
皇額娘含淚氣絕,皇帝跪在榻前說:
皇額娘,快睡吧,好長大,長大把弓拉響。這樣哄孩子的歌,你從來沒對我唱過……你能為我唱一遍嗎。
整部劇中,皇帝只有兩次稱「我」,一次是「故衣事件」,皇帝隔著紗幔看到甄嬛,以為純元歸來,楞楞問道,菀菀,你怎麽不叫我四郎了?
第二次,便是太後崩逝,皇帝回憶往昔,說出了心中最隱秘的傷痛。
這兩次稱「我」,是一個帝王之身,最脆弱的時刻。
當一個活生生的人,只能對著死去之人脆弱,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孤獨和悲哀?
從太後崩逝起,皇帝變了。
他從一個勤於政務的皇帝,變成了一個癡迷仙丹,耽於風月的帝王。
他幾乎不再提純元,只向往那些年輕的面孔,仿佛置身其中,也變成了年輕時的模樣。
他開始膽小,害怕失去那些最重要的東西,比如皇位、比如生命、比如甄嬛。
生命是不斷失去的過程,誰都不會例外。
所以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比如純元。
失而復得的永遠都是最被珍惜的,比如甄嬛。
因此皇帝的結論是,甄嬛是朕身邊最重要的女人。
02
是啊,當年失去她時的心痛不忍回味,自純元走後,甄嬛是唯一一個「能與朕說上話的人」。
能說上話,即是有同等的學識和相近的價值觀。
這妮子不僅聰慧,還很倔強。當年因為一句「菀菀類卿」,她一出走便是三年。
三年後,甄嬛設計重得聖寵,皇上並非懵然不知,只是對他來說,肯用心才是最要緊的。有台階下才是最要緊的。
於是,甄嬛變成了鈕祜祿甄嬛,懷著身孕榮耀回宮,成為了四阿哥的生母熹妃。
何以取「熹」字?
往事暗沈不可追,來日之路光明燦爛。
擡旗、改姓、賜子、封妃,皇帝一向隱忍不發,以大局為重,唯一的「忘我」,便在此刻。
送熹妃回宮時,皇帝指著永壽宮的椒墻說,昔日椒房貴寵,今又在矣。
人又在,情已留,對於四郎來說,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
那日杏花微雨,二人在秋千架下相遇,莞常在還未侍寢就成了菀貴人。
再到溫泉新浴,洞房的花燭燃了一夜,甄嬛說,臣妾視皇上為夫君。
後來在圓明園消暑,甄嬛伏在四郎的膝上,散開的頭發上沒有一點裝飾。
四郎撫著嬛嬛的頭發,體會著難得的靜謐。
一句「菀菀類卿」,在皇帝的眼中,是一段風波舊事,可對於要強的甄嬛來說,這句話就是愛情的終點。
一場不對等的愛情,有時並非因為身份、地位的懸殊,而是因為相愛的時差。
有時我在想,如果他不是皇上,手中沒有對家族生殺予奪的大權,那麽一切會不會好一點?
在豆瓣的甄嬛傳小組中,有一個關於劇中最令人難過的句子的投票,排名第一的是——
朕本想摸一摸你的頭發,卻只摸到你冰涼華麗的珠翠。
皇帝道出此語時,已不久於人世,他聽到窗外的哭聲,問,是朕的嬪妃們在哭嗎?
甄嬛說,旁人都道皇帝快駕崩了,提前哭一哭,不是哭皇上,而是哭自己。
這惡毒之語似曾相識。
何時有過?
當年太後病重,榻前的皇帝聽到昏迷中的母親口中念著與隆科多的少年事,氣不打一處來,對著皇後和後宮嬪妃說,哭什麽,皇額娘還在呢!
如今輪到皇帝自己,窗外雷聲轟鳴,他聽著甄嬛繪聲繪色講孫答應與侍衛私通的秘聞,心中又驚又懼。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雷雨交加的天氣,他看到隆科多將皇額娘緊緊抱著,那一刻心中的驚懼,貫穿了他的一生。
03
【甄嬛傳】裏沒有「好人」,因為戰場上的每個人都手沾鮮血。
也沒有一個絕對的「壞人」,因為我們不可能對一個人靈魂深處的悲哀視而不見。
什麽造成了這種悲哀?
求而不得,身不由己。
所以,【甄嬛傳】這個故事,真的只是一個大女主殺伐進階的「爽劇」嗎?
當我們再次來到故事的結尾,看到的並非因果報應,也無法奏起勝者的贊歌,眼前只有一個贏得一無所有的甄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
想起曹禺談【雷雨】——
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誌的心情,仿佛是自己來主宰自己的運命。受著不可知的捉弄,生活在狹的籠子裏洋洋地驕傲著,以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裏。稱為萬物之靈的人物不是做著最愚蠢的事麽?
臥在榻上的太後甄嬛,想起允禮,想起眉姐姐,也想起安陵容。
想起華妃,想起宜修,卻不忍多想當初的四郎。
愛的恨的都已遠去,有故事總是好的,而她的時代,終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