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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越看【甄嬛傳】越不喜歡甄嬛?

2022-07-07影視

這個問題很簡單

因為導演就沒有想讓觀眾喜歡「甄嬛」。

如果仔細去品味【甄嬛傳】,就會發現鄭曉龍導演的拍攝手法非常獨特,他其實是用拍攝一個男人戲的方式去講述一部女性群像後宮戲。

【甄嬛傳】的拍攝手法有別於一般的言情劇、後宮劇、女主劇,在這個故事中既沒有刻意渲染甄嬛的善良和無辜,也沒有深刻挖掘甄嬛的可憐可憫,導演用非常冷靜客觀的視角描述了甄嬛的一生,在其他「瑪麗蘇劇」中,應該大拍特拍的女主受苦受難情節統統被壓縮了,這一段我在上一個問題中解釋過,在這裏不贅述了。

總之,觀眾不能如尋常言情劇一般,以「娘家人」「老母親」的身份站在甄嬛的立場看待問題,導演的鏡頭沒有多余的感情,反而更像第三者審視全劇,故觀眾看甄嬛,有愛有恨,甚至恨者多於愛者。

在這種「冷酷」的鏡頭下,甄嬛本身的政治動物內容暴露無遺,觀眾會喜歡一個溫柔的少女、一位無私的母親、一個善良的愛人,但「甄嬛」完全不是,這個女人或許值得愛,但她一點也不可愛。

去主角光環並不是指甄嬛失去了主角應有的待遇,如奇遇,如天選之貌,如聰明絕頂,而是指在拍攝中,導演並沒有利用鏡頭語言給主角以情感加持。

現在我們回想一下,整部【甄嬛傳】,即便只是簡單的回憶,它也很少在主角身上使用慢鏡頭、回憶殺、美顏濾鏡,也沒有濫用BGM調動情緒,自瓊瑤劇時代興起的誇張狗血的言情濫觴在【甄嬛傳】中很少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宛如客觀記錄般冷靜的視角設計。

若以女性主義的方式解釋是,甄嬛傳其實是在用一個拍攝男性戲的方式去拍攝女性戲份。

這裏簡單解釋一下男性戲的拍攝方式,其實就是無需過多的背景鋪墊,直接開始故事情節,比如現在一個男性出現在鏡頭裏,他接下來是要復仇/讀書/科舉/做官,他的性格是豪爽/溫柔/陰險/毒辣,他的社會定位是已婚/未婚,都不需要過多解釋鋪墊,簡單介紹幾句就可以開始走劇情了,突出主角的成長線。

而女性劇,出場的女性身份大多為未婚,初始設定性格都是討人喜歡無傷大雅的活潑/善良,即使是俏黃蓉或者小龍女這種看似不同的,實際底色也沒有突破為家庭做配的底線,然後呢,在成長線之前,幾乎都要突出一個轉變,比如被拋棄過、死了老公、被狠狠欺負,上來就開始走劇情的大多數都是女反派。

鑒於導演鄭曉龍是一位男性導演,因此我很難確定這是導演的有意為之還是疏於拍攝女性群像導致的意外,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結果對【甄嬛傳】來說都非常具有突破性。

鑒於語言比較抽象,所以接下來我舉幾個具體的例子。

首先是針對女主復仇主線的情感鋪墊,【甄嬛傳】可以和經典復仇言情劇【回家的誘惑】作對比。

因為「你好騷啊」而出圈的回家的誘惑,一共有60集,上部和下部,上部份講的是妻子的遭遇(33集),下部份講的是妻子復活並報仇(27集)。我小時候看【回家的誘惑】的時候,前期就覺得特別無聊且且常常因品如的遭遇而氣憤,現在回想起來這是因為前33集其實都在講一件事:
那就是品如在洪世賢家的生活是怎麽的淒慘,是怎麽被欺負,是怎麽可憐。

可電視劇為什麽要花費漫長的時間來講述同一件事情呢?

這33集都是為了鋪墊一件事,那就是品如「復仇的合法性

只有構建了合法性,才有肆無忌憚報復的理由,才有爽感。

如果以女性主義來拆解,那麽事實上在一個父權社會,弱者要向強者復仇,是要合理合法合情的。這裏要註意父權社會不是男權社會,父權實際中未必涉及性別,而是一整套封建倫理觀念,父權社會含有典型的封建強權性質,在這套觀念裏,人等級分明,下位者要復仇上位者不僅需要遭遇欺淩,更需要遭遇極慘的欺淩,反抗才具有合法性。所以不但弱小的女性復仇要合法,弱小的男性復仇也要合法,比如哪咤在反抗父親前要割肉還父,割肉還母。

如果電視劇領域這套規則沒變,那麽導演在執導影視劇的時候就需要格外強調弱者所遭遇的欺淩,以此作為反抗的合法依據。

而在言情劇裏這套理論進一步細化了。所以觀眾會看到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比如同樣的一個題材,創業,男性去創業是不需要什麽理由的,起手就是賺錢→賺大錢→破產→東山再起,而女性創業題材都得先來點幺蛾子,嫁人→被欺負→死老公→死兒子→被欺負→掙錢→奮起,凡是女性題材都要來這一套,反正就是有點我也不想這麽強大啊,但是社會逼得我沒招的無奈感。

不信數數看過的電視劇,都是這個套路。

這種「無奈感」,既是一種邏輯,也是強大的女性形象的自白書和對父權社會的投名狀:

我也不想那麽強勢,都是社會逼的啊~

放心吧,我其實骨子裏是溫柔善良的~

我不是大灰狼,我是「兔子急了還咬人」的兔子呦~

這種「聰明」的手法當然可以博得觀眾的好感和諒解,也容易賺到觀眾的心疼和理解,但甄嬛吧,她偏偏就不是這樣的,甄嬛自出場就展露了聰明強勢的一面,她有求得「天下最好男子」的傲氣,會利用交情pua溫實初,她甚至不善良溫柔,不需要誰來教她,她就會在自己宮裏刑訊逼供揪出幕後黑手。

可以說,甄嬛給人帶來的那種不適感,並不是因為她真的如何罪大惡極,而是她以一個女性的身份,在毫無轉變的情況下,展露了本該屬於男性的野心和狠辣心術。

而導演也並不吝嗇,這種特質並不僅限於「甄嬛」,【甄嬛傳】裏的主要女性角色都有明顯的「惡」之本性,這無關她們經歷過什麽,她們的天性就如此復雜多變。

比如同為寵妃的華妃,華妃的小產雖然是她性格轉變的因由之一,但誰也不能否認,華妃天生就是個狠角色,無論有沒有那次小產,都不會影響她天生的飛揚跋扈和鐵石心腸。

再如皇後,她自始至終都秉持自身利益至上,無論有沒有純元,她為了做獨一無二的太後,都會當上打胎隊長,她們的人生經歷只是催化了她們的性格,並沒有扭轉她們的性格。

換而言之,【甄嬛傳】裏並沒有「我也想做個好人,但是社會不給我這個機會」這樣的悲情人物,也沒有「現在我想做個好人,給我個機會」的洗白片段,這些妃嬪們或聰明或隱忍或跋扈或美麗卻愚蠢,她們通曉必要之惡,只要生活有需要,她們完全可以無負擔無轉變地做壞人、做壞事。

就連看似楚楚可憐的安小鳥,勒死余答應的時候也不見手軟,甘心以一條人命做自己的進身之階,後來和甄嬛的決裂也是以業務沖突居多,所謂感情破裂不過是利益沖突下的自欺欺人。

我一開始看甄嬛傳的時候也是很煩甄嬛,我嫌甄嬛不夠爽快利落。

比如「滴血驗親」那場戲,看得人都替她發急,快解釋啊快哭訴啊快怒罵祺嬪陰陽怪氣啊。

現在想一想,還是因為甄嬛這個人設太獨特了。

我在以前看的劇,女主是把話說的狠、事做的一塌糊塗,嘴上說著滅你全家,實際上選擇原諒。

【回家的誘惑】的復仇拍的很爽吧,最後還是他喵的選擇了原諒,機械降神給艾麗搞了一個癌癥,好像還有艾麗和洪世賢手拉手升入天國的特寫。

甄嬛不一樣,她每次都把場面話說的非常漂亮委婉

但一轉頭就把事情做絕,說要滅祺嬪全族就滅祺嬪全族。

說要給大橘藥死就真的不費余力地藥他。

最後還成功了!!

這簡直是在某些尚未開化的觀眾的道德底線上反復試探,雷區蹦迪。

皇帝只是流放你的家人,逼死過你的侍女,害的你差點在冰天雪地裏死掉,但是他可是會在生病時叫一聲你的名字,你這個女人不但不感動還敢尋找第二春?

說完了【甄嬛傳】的惡女人設,再談談導演的鏡頭語言。

首先是這部電視劇沒有刻意地區分女性角色的妝容,不存在所謂的女一女二妝,角色的貼合性大於演員的腕。華妃作為寵妃,衣飾最為華貴,妝容最為精巧,美貌最為殺人,沈眉莊和敬妃、端妃都是穩重人設,全劇的妝容基本上沒有變化,安陵容前期楚楚可憐,後期越來越成熟,甄嬛的妝容跨度最大,也就是說在妝容上,主角並沒有什麽額外的加成。

別小看所謂的女一女二妝容,這都是直接調節觀眾好感度的大殺器,為什麽在某網站,華妃和其他角色的拉郎cp影片最多,因為華妃最美。為什麽隔壁的【延禧攻略】高貴妃無人問津,因為那個妝容是真的醜。

觀眾的喜怒是可以被鏡頭語言欺騙的,觀眾的立場是可以被導演忽悠的,如果導演把華妃的美貌值調低三個檔,觀眾對華妃這個角色的喜愛恐怕就會大打折扣。但是,由於導演給每一位角色的鏡頭是平等的,導演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暗示立場的鏡頭取向,導演也沒有采用獨特的鏡頭語言去突出甄嬛的可憐、可憫,反而使【甄嬛傳】本身更顯得真實。

在鏡頭語言的運用上,【甄嬛傳】很少使用慢鏡頭,除了主角甄嬛外,其他的角色也有不少的獨立鏡頭,故事性大於導演性,對於場景的復原,演員的表現,要多於導演技法的使用。這又是對主角甄嬛很不利的事情,沒有妝容加持沒有鏡頭照顧,甄嬛在情感上得到的展現並不多於其他角色,那麽觀眾由為什麽非得和你共情不可呢?

以「菀菀類卿」這場戲來拆解分析。

為什麽很多觀眾看完了這場戲,還是會共情皇帝?

第一點我在之前的貼文說過,因為導演刪掉了甄嬛家人被流放寧古塔的戲份,導致觀眾對甄嬛的悲慘遭遇想象不足,有的九漏魚還以為寧古塔在海南,甄嬛全家是去happy度假了。

第二是,導演在這場戲裏,不知道處於什麽考量,居然把鏡頭的主場位讓給了甄嬛。

在一個鏡頭裏,人物越靠近中心,給予觀眾的壓迫感既越強。

但這場戲中,甄嬛和皇帝的占位是基本持平的。

這會給觀眾一種無形的暗示:甄嬛和皇帝的地位平等,皇帝沒有威壓甄嬛。

而接下來的鏡頭更為「奇怪」,不僅在遠鏡頭中兩個人占位相同,就連在大特寫裏,兩個人的占位居然也差不多相同?

如果光看這一句台詞和兩個人的表情,是不是會覺得皇帝才是弱勢方戀愛腦,甄嬛是那個咄咄逼人的女尊國反派?

提示一下,這場戲裏是沒有慢鏡頭的,唯一一個慢鏡頭給了皇帝甩紙時候的「紙」,還沒有給甄嬛,而一般來說,主角被欺負的時候,都會給主角一個慢鏡頭+悲情BGM突出主角的悲慘,這個就不用舉例了,大家可以隨便回想。

可能導演想要達到一個雖然在封建社會,但是甄嬛和皇帝在精神上是相等的感覺,但是毫無疑問,在這場戲中,甄嬛方的悲慘被大大削弱了,很多被導演鏡頭帶著走的觀眾,在這場戲裏,更多的開始同情皇帝(?),下意識地認為皇帝做的是對的,甄嬛在無理取鬧。

那麽有人可能又要說我過度解讀了,我這裏舉另一部戲作為例子。

同樣以雍正朝為背景的【雍正王朝】,同樣有一場雍正威壓妃嬪的戲份。

這場戲是雍正在前朝受了年羹堯的氣又不敢發作,回到後宮折磨年妃,逼迫年妃脫衣服「卸甲」來羞辱她,羞辱年家。

在這個鏡頭裏,隨著雍正的怒呵,皇帝的臉在鏡頭中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甚至要占據全螢幕幕,那種冷酷的壓迫感撲面而來,而年妃作為一個受害者,她在鏡頭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單薄的肩頭仿佛無力承擔千斤重壓,淒惶潸然,凸顯她的無助和可憐。

如果只看這兩個鏡頭,不顯示台詞,哪位女性看起來更加可憐,更加容易賺取觀眾的同情呢?

毫無疑問是年秋月。

這就是鏡頭的魅力。

為什麽在此之後所有的「大女主劇」都沒有【甄嬛傳】出彩,因為那些劇本看似大女主,實際上還是在走那些劇情,無論是【羋月傳】【那年花開】都是先談一場甜蜜戀愛,想要平淡生活而不得從而奮起反擊,這當然不能說不好看,畢竟要考慮到歷史,但是和上來就全員惡人單刀直入的【甄嬛傳】相比,無疑是少了那種獨特的滋味。

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國產古裝言情女主劇的墮落,甄嬛這個女人的名姓將越來越多的被提起。在多如牛毛的「大女主」中,甄嬛如同羊群裏的黑羊一樣格格不入,她如此的與眾不同,以至於討厭她的觀眾或許比喜愛她的觀眾人數更多。

這對甄嬛來說或許極不公平,但是對以她為名的【甄嬛傳】來說,則是莫大的喜訊。【甄嬛傳】能十倍百倍於後來的女主劇,所仰賴的正是這,或許是有意為之,或許是妙手偶得的去主角光環化的表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