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有眾多古城古鎮,大理、建水、麗江、官渡、和順……在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之中,石屏古城微不足道。
石屏新區毗鄰異龍湖,古城在新區之北。從新區寬闊筆直的瀝青路到古城石板路,時空穿越但並不違和——都是安詳寧靜與世無爭的樣子。縣城唯一四星級酒店今年剛開業,只有十七個房間。除此之外,沒有耳熟能詳的高級酒店,也沒有漢庭如家之類快捷品牌。
可能石屏豆腐比石屏更有名吧。
從西門入城,兩側是低矮的商鋪,售賣皆為日常用品,少見旅遊商品。東西南北四條主街上,文廟、書院、縣衙、狀元故居、進士第等明清至民國的建築星羅棋布,數不清的百年深宅大院,散落在綿亙交錯的巷子裏——巷子裏有井,居民照樣來打水,硬度極高的井水是做豆腐的天然富鹽水。
數十座文物保護建築,門戶大開,光明磊落,無一處收門票,無一處過安檢,無一處有商販吆喝,更無一處有廣場舞大喇叭。閑庭信步,酣然觀覽,隨意停歇,身體不由自主慢下來,好像也能變得安詳寧靜與世無爭。
相比那些聞名遐邇的古城,石屏的古宅保存更好。不僅縣城,寶秀鎮鄭營村的陳氏故居、鄭氏宗祠也讓人嘆為觀止。即使雕梁畫棟的彩漆已剝蝕脫落,琉璃瓦屋頂亦褪去顏色生出雜草,但莊嚴對稱的格局、繁復華麗的飛檐鬥拱、方正端靜的天井院落,無不顯出曾經主人的身份、財富和審美。
出古城去吃烤豆腐,本地人卻告訴我,他們都去古城裏吃,哪家都差不多——古城並不是景點,是實實在在有人居住的地方。
回到文廟,隨便在一家烤豆腐攤坐下。客人圍坐於碳爐烤台一邊,老板在面前烤。豆腐烤好了剪開,沾上蘸料吃,表皮焦香,咬開裏面白花花的漿汁爆出——烤幹巴、烤餌塊、烤本地韭菜和本地甜椒,也比昆明、麗江、大理好吃。
旁邊兩位中年男人,掏出青瓷酒杯和燒酒,問我喝不喝,又自酌自飲,用我聽不懂的本地話笑著交談。
我問他:「為什麽石屏有這麽多保存完好的老宅?」
男人酡然笑道:「以前有錢人多,讀書人多。」另一位補充:「文廟那裏有寫,‘五步三進士,對門兩翰林。舉人滿街走,秀才家家有。’」
明清時,這個偏遠小城讀書興盛,出過雲南省唯一的狀元,另有翰林15人,文武進士76人,文武舉人640人,堪比科舉大省的詩書之鄉。三十功名塵土,八千裏路雲月,從邊陲小縣到進京趕考,一輪輪披荊斬棘,背後是巨大的財力支撐。石屏人求取功名、光耀門庭的資財如何得來?
錢當然不是賣豆腐攢來的,過去賺的是黃金和墨西哥鷹洋,是馬幫馱回來的。
普洱市博物館保存有茶號內票,當年易武最有名的普洱茶號是「乾利貞宋聘號」。乾利貞宋聘號百年前就在香港設立分公司,能把茶葉從易武直接運至香港。乾利貞宋聘號的老板,正出自雲南省唯一狀元袁嘉谷的家族。袁嘉谷十六歲喪父,三十一歲金榜題名,支持他求取功名的便是家族雄厚財力。
傣族統治滇南七百多年,古代雲南茶葉種植和生產者是哈尼族、布朗族、拉祜族等社會地位較低的民族,而傣族土司掌控茶葉原料的收購,但具備先天優勢的土司沒有成為大茶商。大量石屏人進入倚邦、易武茶山,他們集同鄉之力,相互扶持,成為普洱茶生產運輸的主力。
荒山夜宿,野草晨牧;萬裏古道,負重開路。多少白骨埋於異鄉,多少妻母望斷歸路。不論出身,不分貴賤,誰能開山辟路,誰就能從茶葉貿易中獲得最多財富。
石屏馬幫逐步控制普洱茶產銷的所有環節,從馬幫發展成茶行。石屏茶行的會館總部設在昆明,最高管理者稱為管事——袁嘉谷的兄長袁嘉猷、袁嘉碧都曾擔任過管事。清末知名的普洱茶票號,同慶號、乾利貞、車順號等,都是石屏馬幫起家。現在石屏會館位於昆明翠湖中路。鼎盛時在昆明有80多家行幫會館,如今僅有石屏會館尚存。
石屏人還是個舊錫礦的大股東,牽頭修建西南最早的民營鐵路「個碧石鐵路」。個碧石鐵路在「碧色寨站」連線滇越鐵路,可將茶、銅、錫運至昆明和海外。這條鐵路一直執行至上世紀九十年代。一百年前自己給自己建鐵路和火車站的石屏,如今卻沒有高鐵站。馬幫、茶號、錫礦、創業、功名,往昔的繁華,已煙消雲散。
但如同夕陽殘照,生活在高大照壁、雕花窗欞、方正天井之內的石屏人,我所見所遇,現在還是自然保留著誠愨蘊藉的氣質——古城裏沒看到一處聚眾抽煙打牌,街道無論寬窄都幹幹凈凈,餐館一律先吃後付,不會廣播已收到數額。
賓館隔壁酒吧老板是年輕姑娘,她說石屏人也愛玩,但不喜歡在外面玩。酒吧開到淩晨四五點,一夜沒有喧嘩,也不見醉漢。被歲月風沙侵蝕到墻傾屋摧,被戰爭炮火損毀至面目全非,被重復輪回各種運動留下醜陋烙印,被子孫今人草率翻新成粗糙的賺錢工具……想到這些,石屏顯得更可貴,方正不容,遺世獨立。
石屏財富更重要來源是礦產。連新疆的同學都知道,沙甸回民有錢,因為有礦啊——沙甸在石屏、個舊之間,毗鄰原來的個碧石鐵路雞街站。
如今個舊錫礦枯竭,茶在石屏的痕跡幾乎沒有,石屏人闖蕩版納建立的知名茶號早就是故紙堆的傳說往事,只有老宅還在。
石屏的老宅好在修舊如舊,自由觀覽。現在作為圖書館、博物館等,繼續實用——石屏古城不像建水幾乎純為遊覽區,而是本地居民的住所。
可惜城墻拆除,變成一圈狹窄的環城路;沒有城門,北門豆腐廠也就只有其名,搬到城東豆腐產業園,不對外零售;石屏一中的古建築不許進入參觀,保安說網絡攝影機24小時監控,即便他放我進去,五分種內保準警察到場,又說裏面就是放眼可見的幾棟樓,更多建築早燒掉了……
明知道古城和其他徒有其名的古城一樣,是劫後偷生,不過是偷得多點,生得久點,但還是願意在文廟裏呆坐,在豆腐攤閑聊。就像面對雲南九大高原湖泊之一,石屏旁邊的異龍湖,即使它是劣五類水質,但依然不由自主走出臨岸的濕地,廣闊的湖水與天銜接,沒有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