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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杭州市不把西湖填平蓋房掙錢呢?

2023-11-12旅行

你還別說,這種方案真有人提過。

唐末五代亂世,吳越錢氏占據兩浙,以「知尊中國」而避免戰爭。在中原混戰之時,江南為此而贏得了一段寶貴的和平發展時期。吳越國開創者錢镠當政時,曾有人上書:

「王若改舊為新,有國止及百年。如填西湖,以建府治,垂祚當十倍於此。」 [1]

這個想法和題主其實也差不多,就是把西湖填了開發房地產,擴大城市空間,足以綿延王朝國祚。客觀地說,吳越國時期的杭州其實人地關系緊張,加之城市地處錢塘江入海口,土地飽受海潮之苦,所以想出這樣一個填湖造城的方案,甚至可被認為是顧全民生之舉。

但錢镠當時就已經非常清醒地認識到:

「百姓藉湖水以生,無水即無民。爾無妄言,吾不為也!」 [2]

填湖造城的想法在一千年前就被視作「妄言」。錢镠認為「無水即無民」,這個說法從何而來呢?

從歷史上看,西湖最早成名,非常仰賴唐朝的文人白居易。唐長慶二年(822年),在朝中郁郁不得誌的白居易請求到外地為官,出任杭州刺史。白居易可被視作最早試圖厘清城湖關系的「老市長」,在【錢塘湖石記】中,他將西湖視作杭州的城市之源,更清楚地點明了西湖在農業灌溉、防洪抗旱方面的重要價值:

「此州春多雨,秋多旱,若堤防如法,蓄泄及時,即瀕湖千余頃田無兇年矣。」

你以為後人只是紀念白居易來杭州寫過【錢塘湖春行】或【憶江南】嗎?其實不是的,白居易是一位真正將實用主義與浪漫主義結合起來的偉大詩人,同時也是一位傑出的官員。在唐代,西湖經白居易的水利改造後,成為灌溉錢塘至鹽官沿線廣闊農田的重要水源地。他主持重建了白公堤(或在今昭慶寺一帶),目的就是築堤增加湖水容量,同時與石函搭配使用,以便保障水源的供給:

「凡放水溉田,每減一寸,可溉十五余頃;每一復時,可溉五十余頃。」

這是一項相當實用的水利設施,而並非僅是許多人以為的專為賞景修建的面子工程。雖然白居易的白公堤早就湮沒了,但後人為了紀念他,也常把現在的白堤附會到白居易身上。今天西湖的東北角還有一座民國別墅石函精舍,就是取意唐代石函而名。現在景區在這裏修建了一群組雕,主題就叫「惜別白公」,表現杭州市民告別白居易的場景,以為紀念。

比白居易更早的還有一位杭州刺史李泌,可以說,李泌是後世白居易、蘇軾等杭州地方主官有關西湖決策的「啟迪者」。

唐建中二年(781年),李泌出任杭州刺史,關於他在杭州的政績,新舊唐書都給出了不俗的評價,贊頌他「以理稱」、「有風績」。最為今人熟知的,就是其在任上修建了「錢塘六井」,這並非簡單的鑿井工程:杭州之地飽受海潮之苦,城市難以持續發展,須在地下修建水管、水槽及蓄水池,才能將西湖淡水引入城內。從現存的六井遺跡來看,其實距西湖並不遙遠,這無疑受到當時工程能力的限制,但也已是城市擴張重要的動力來源。

李泌的治理手段深刻地影響了後世的白居易與蘇軾。所以四十年後,白居易在李泌的基礎上疏浚六井,蘇軾也在【錢塘六井記】中記錄了西湖與城市水系的關系,宋熙寧年間江淮浙右大旱,唯有杭州仰賴西湖,不僅飲用無虞,還足以「飲牛馬,給沐浴」。

所以,西湖不是中看不中用的大池塘,是貨真價實維系杭州城市發展的水源命脈。

所以,錢镠在聽到這樣的上報時,會直斥為「妄言」。錢镠不僅保全西湖,更在麾下還有一支專門負責西湖疏浚的「撩湖兵」——疏浚西湖之重要性,古人早已有清晰的認知。

當然,填湖的言論每朝每代都有,這樣的提問也不算什麽新意。早在北宋,蘇軾在【乞開杭州西湖狀】中曾有過反駁:

臣愚無知,竊謂西湖不可廢者五。天禧中,故相王欽若始奏以西湖為放生池,禁捕魚鳥,為人主祈福。自是以來,每歲四月八日,郡人數萬會於湖上,所活羽毛鱗介以百萬數,皆西北向稽首,仰祝千萬歲壽。若一旦堙塞,使蛟龍魚鱉同為涸轍之鮒,臣子坐觀,亦何心哉!此西湖之不可廢者,一也。杭之為州,本江海故也,水泉鹹苦,居民零落,自唐李泌始引湖水作六井,然後民足於水,井邑日富,百萬生聚,待此而後食。今湖狹水淺,六井漸壞,若二十年之後,盡為封田,則舉城之人,復飲鹹苦,其勢必自耗散。此西湖之不可廢者,二也。白居易作【西湖石函記】雲:「放水溉田,每減一寸,可溉十五頃;每一伏時,可溉五十頃。若蓄泄及時,則瀕河千頃,可無兇歲。」今歲不及千頃,而下湖數十裏間,茭菱穀米,所獲不貲。此西湖之不可廢者,三也。西湖深闊,則運河可以取足於湖水。若湖水不足,則必取足於江潮。潮之所過,泥沙渾濁,一石五鬥。不出三歲,輒調兵夫十餘萬功開浚,而河行市井中蓋十餘裏,吏卒搔擾,泥水狼藉,為居民莫大之患。此西湖之不可廢者,四也。天下酒稅之盛,未有如杭者也,歲課二十餘萬緡。而水泉之用,仰給於湖,若湖漸淺狹,水不應溝,則當勞人遠取山泉,歲不下二十萬功。此西湖不可廢者,五也。

轉譯總結一下蘇軾的觀點:一說西湖是放生池,可以遙祝聖壽,如果西湖淤塞,那就是政治問題了,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可以理解;二說杭州是濱海之地,受海潮之苦,西湖是難得的城市淡水來源;三說參照白居易,西湖是灌溉用水的來源;四說西湖水可以補給運河,如果西湖淤塞,那麽錢塘海潮倒灌,運河也會很快淤塞;五說杭州酒稅之盛,也是國庫命脈,填湖如導致釀酒業不得不遠取山泉,則經濟利益也會大為受損。

這些理由在中國古代基本是普遍通用的,所以雖然歷朝歷代都不乏填湖的建議,但從未被實行過。

至於我們今天所熟知的那個以文學性、藝術性著稱的西湖,本身就是在千百年來李泌、白居易、錢镠、蘇軾的治理和吟詠中,而逐漸成型的。

尤為值得被強調的是,西湖「中看」的「美學」常常被膚淺地定義為山水園林景觀之美,而常常忽略其背後曾經承載的非常「中用」的民生價值。人們往往忘記,西湖被疏浚保留的初衷,有著服務城市、關註百姓的民本思想。更不必談,在許多重要的歷史時刻,西湖曾經在精神上給予中國人怎樣的鼓舞和安慰——張岱有「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袁枚有「賴有嶽於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

西湖不是鶯歌燕舞的風流地,不妨看一下,杭州人最看重的「西湖三傑」,都是怎樣的人物。

如果說,今天的西湖在灌溉、水利的功能上不再那麽「有用」了,那麽今人保全這泊記錄了中國人執政理念、審美意識和家國情懷的湖水,是無用之大用。

參考

  1. ^ 【西湖遊覽誌余·卷一·帝王都會】
  2. ^ 【錢氏家乘·卷五·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