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在北歐留學五年的人用親身經歷告訴你,
北歐人的「躺平」是放棄自己、野蠻生長,但對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中國人來說,「躺平」僅僅是找一個雙休的、不卷的工作而已。
我意識到,我永遠不可能像當地人一樣在北歐做到真正的躺平,因為我已經為了躺平,付出太多代價和努力了。
獨自生活5年,抑郁比冬夜更漫長
北歐,年輕人素未謀面的心靈故鄉。
在大部份人的想象中,北歐是社恐天堂,是下午四點下班、假期以「月」為單位的躺平聖地,是社會福利高、性別平等的童話王國。
八年前,永晴也是懷揣著這樣的憧憬去到北歐。然而,在那裏留學、工作了五年後,她卻做了一個「反向」的決定:逃離北歐,回國,去上海工作。
從令人向往的曠野,跳回大家眼中的軌域,永晴沒有後悔。許多人追求的自由、躺平,對她來說卻要付出健康、快樂的代價。
永晴說,普通人做選擇,要麽是堅定追求想要的,要麽是堅定舍棄討厭的。經歷過這一遭,她終於想清楚,自己屬於後者。
以下根據她的講述整理。
一
去北歐重新開機人生
2015年,我帶著塞滿鍋碗瓢盆和厚衣服的兩個大箱子,從上海出發,在莫斯科轉機,經歷十幾個小時的漫長飛行,才終於抵達這個仿佛世界盡頭的地方,丹麥。
許多年後,我在網上刷到想要「重新開機人生」的年輕人,和我當時的狀態很像。落地丹麥時,正是8月,日不落的盛夏,讓我的心情明亮起來,也讓我覺得,來到北歐,真的可以重新開機人生。
大學時,我曾在上海有過一段實習。那時候「內卷」這個詞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流行,但「卷」是方方面面的。卷學校、卷家庭、卷背景,甚至卷穿著。如果穿著隨意、沒有背名牌包,會被自己的領導看不起。
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實習生,如果成為了正式員工,不是更可怕嗎?因為這段經歷,畢業後我沒有直接工作,而選擇了gap。可gap後生活並沒有變得更輕松,外界的壓力依舊讓我喘不上氣。輔導員會一直給我打電話,問我為什麽不找工作?親戚、朋友、新認識的人,見面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做什麽的?你賺了多少錢?」
好像所有人都陷入了同一套評價體系裏,我被迫地加入攀比,變得焦慮。也是那個時候,我了解到北歐留學。當時網上對北歐的形容和現在類似:人少、福利好、自由、風景美......我想,是不是只要去到那裏,就可以重新開始?
丹麥的模組屋
8年前,國內關於北歐留學的資訊還很少。我上網查詢申請需要的資料,自學考出雅思,又自己寫好文書、投遞申請。幾個月後,我收到了瑞典和丹麥幾所學校的offer,最終選擇了一所位於丹麥小城市的大學,學制2年,提供獎學金覆蓋所有學費,能緩解我的經濟壓力。
剛到北歐時,一切都是新的。我在學校外和別人合租了一間小屋,有時獨處,有時結伴。離開了不想面對的環境,來到了一個什麽人都不認識的地方,肉身的逃離,精神的自由,讓我覺得可以成為任何樣子的人。
丹麥的夏天就像童話世界,藍天,白雲,滿眼都是綠色。我喜歡一個人坐在公園裏,十六、七度的氣溫正是最舒服的時候,萬物生長,百花齊放。有人遛狗,有人聊天,有人野餐,美好得讓我希望這個瞬間能夠永遠繼續下去。
在北歐,公園是我最愛去的地方之一
遇到的人也很友善。有一次旅行我迷路了,拿著手機和地圖在原地轉圈,一個大叔停下來,用英文詢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助,然後直接帶我去了目的地。還有一次在公交車上,路邊有一個人摔角了,帶著傷上車,車上有一半人都關心他「怎麽樣了?」最後有一個人對他說「這樣不行,你一定要去醫院」,就帶著傷者下車,一起去醫院了。
除了我之外,學校裏幾乎沒有中國人。北歐人在學業上不像國內那樣卷,對他們來說,上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不上也沒什麽,讀書深造的前提是內心喜歡。比起卷學習強度或同一套普世的成功標準,他們更在意自我價值的實作。
我們從小被教育要「聽話」,但北歐人卻不是,他們有自己的想法。有一次上課,老師說要給我們留作業,我已經準備開始記筆記了,結果班上有一半的丹麥同學都表示反對,說:「老師,你不應該留作業,教學大綱上說這門課是沒有課堂作業的,所以我們拒絕這件事。」
二
長冬、孤獨和歧視
只是所有的美好,在第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驟然結束。
我是南方人,在我的世界觀裏,一年有四季是很正常的事。我不知道原來在高緯度地區,真正的夏天只有兩、三個星期,剩下就只有冷的冬天,和不那麽冷的冬天。
去北歐之前,我覺得不就是冷嗎?在外面我多穿點衣服,在家裏我開暖氣就好了。但去了之後,我發現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它沒那麽冷,那幾年沒下過幾次雪,也沒有幾次氣溫降到零下。
真正顛覆我認知的是黑。丹麥有一半地區位於沿海,導致陰天、刮風和下雨是常事,天總是灰的。每年11月到2、3月,更是下午四點不到天就黑了。早上有課的時候,我出門,天是黑的。下午三、四點鐘放學,天又黑了。整個冬天,幾乎見不到陽光。
早上八九點出門,天依然是黑的
北歐是全世界幸福感最高的地區,但也是季節性抑郁高發的地區。這種抑郁因漫長的黑夜與糟糕的天氣衍生而來,會持續一整個冬天。在北歐的第二個冬天,我出現了一些季節性抑郁的癥狀:沒日沒夜地昏睡,不在昏睡的時候,就開始頭痛。
我咨詢身邊的人有什麽應對的策略,朋友向我推薦了光療燈。一種北歐人家裏常見的小燈,放在桌子上,能模擬太陽光的照射。我也去過那種美黑沙龍,可以整個人躺在裏面「曬太陽」。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實習,每天四點下班,回到家吃飯、洗澡,然後從五、六點一直到睡覺前,我用各種方式來填滿時間,曬燈、做手工、看電影、健身、和人聚會,讓黑夜顯得不那麽漫長。
但等到第四年的冬天,這些方法已經逐漸失效。孤獨,讓我的抑郁越來越嚴重。
交朋友很難,丹麥人的社交圈較為保守,交友圈可能從中學就固定了,幾乎不交新的朋友。他們對於家庭的重視程度超出想象,會定期回家和家人團聚,新員工入職時也會介紹自己的孩子。丹麥人喜歡問「你的夢想是什麽?」而他們的夢想大多很簡單:去鄉下買一幢房子,生幾個孩子。
美術館裏,擺滿了嬰兒車
這可能和北歐的氣候有關,大家都需要回到家裏,透過與人團聚、交往來抵禦冬天與黑夜帶給人的孤獨。對孤零零去到北歐的我來說,這一切格外難熬。我也嘗試過在運動、社交時認識新的朋友,但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圈子和生活,最多偶爾出來喝一杯,不會再有深入的交往。
有一段時間,我每天摸黑出門,去不同的超市亂逛,不為買東西,只是為了找點事做。在提倡「work life balance」的北歐,除了少數的超市和酒吧,幾乎沒有商家在晚上營業,連商場都關門得很早。到了禮拜天,大部份店直接不開門了,整座城市靜得可怕。哪怕我走在路上大聲尖叫,也不會有人聽到。
隨著新冠疫情在全世界流行,情況變得更糟了。丹麥每隔14天更新一次政策,街上所有的地方幾乎都關門了,同一空間的人需要間隔10米、20米,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越來越明顯的歧視。大部份時候,丹麥人很平糊,但當他們面對來自其他文化背景,尤其是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人時,還是會有一種隱性的歧視。聊天時,我想念中國有很多好吃的,對方卻說:「中國不是還有很多人吃不起飯嗎?」
疫情期間,他們甚至丟掉了這一層「虛偽」。平時對我很好的同事,會在我感冒時大喊「新冠」,讓我離他遠一點。走在路上,會被流浪漢罵「滾回去」,我想要和他爭論,結果我明明是被丹麥語傷害,還只能用丹麥語反擊。
糟糕的天氣、孤獨的情緒和加劇的歧視疊加在一起,讓我的季節性抑郁變成了真正的抑郁。我向公司請了病假,不上班,不出門,除了拿外賣、洗澡和上廁所之外,就無法下床。我睡得很少,淩晨兩、三點迷迷糊糊睡著,五、六點又醒了。抑郁緊接著影響到了飲食,最嚴重的時候,我一個禮拜瘦了7斤。
我去醫院掛急診,醫生說我沒有抑郁,冬天都是這樣的。我只能又去找心理醫生,第一個醫生是丹麥人,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但難以感同身受。我又換了一個別國的心理醫生,多少比本地人更理解我,即便有了情緒的出口,我仍然生活得很負面,不笑,也不想和人交流。
黑麪包塗豬肝醬或魚醬,就是一餐
在那個冬天的一個夜晚,我獨自去ATM機取錢,第一個ATM機壞了,我又往前走了10分鐘,想找另一個ATM機試試。天空突然開始下起大雪,打在我的眼鏡上,化成了水,眼前變得模模糊糊,風也夾雜著雪鉆進我的脖子裏,變得冰冷。
我哆哆嗦嗦地數完錢,小心放進自己的兜裏,又原路走回去。那天的風大得讓人踉蹌,我一邊把手放在兜裏擔心錢的安全,一邊饑腸轆轆地走進附近唯一一家開門的超市,好想吃一碗熱湯飯,或者是一些熱氣騰騰的,能讓身體暖和起來的東西。但晚上8點多,超市裏的東西幾乎都賣完了,只剩下一些薯仔、胡蘿蔔,還有速凍的漢堡和披薩。
那個瞬間,我下定決心不要再過這種生活,我要回國。
三
躺平的代價
剛畢業的時候,我很認真地考慮過,是留在丹麥工作,還是回國?
我詢問了幾個國內的朋友。一個朋友在大廠工作,她告訴我她的現狀:大小周、加班嚴重,然後發來了頭頂上因為激素失調斑禿的照片。另一個朋友也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因為壓力,一年裏胖了二、三十斤。他們跟我提到了一個共同的問題,工作裏的內鬥嚴重,讓我想到了在上海實習的經歷。出於恐懼,我決定先留在丹麥找工作。
丹麥是一個熟人社會,找人修洗衣機、搬家都要靠熟人介紹,包括找工作。這裏人少,公司少,工作機會也少,加上我又是文科生,更顯得困難重重。我投了幾百份簡歷,有過一些面試,但都沒有下文。最後,我的同學幫我內推了一份工作。
這份工作朝八晚四,沒有考勤、加班、績效和考核,一周工作37個小時。一開始我覺得很新奇、很自由。但後來,自由卻成為了缺點。躺平糊摸魚是很爽,但時間長了,我難以獲得成就感。我做出來的東西,做得好是這樣,做不好也是這樣,沒有人給我反饋。我的領導一直都是丹麥人,外來者的晉升機會很少。
入職時,我看著合約裏寫著30多天的長假,心想,哇,太爽了。但我工作了一兩年以後,卻發現我從來沒有真正休過假。
因為我總在「逃離北歐」。對當地人來說,放假就是純粹休息,可對我來說,一個多月的假期,我要回國待1-2個禮拜探親,然後,我要去太陽多的地方療傷,治愈我的「季節性抑郁」。
假期裏,我總要去陽光充足的南歐療傷
北歐是一個高福利社會,失業金很高,哪怕沒有工作也能活下去,職場上沒有三十五歲的年齡焦慮,制度上做到了相對的性別平權,教育、醫療免費……
但一切的前提都是拿到永居身份。這意味著要保證在至少四年、最晚八年的時間裏不能失業,達到一定的薪金水平,考過丹麥語,並且關註每年變化的政策......同時,從畢業起,就需要繳納46%的個人所得稅。作為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一旦失業,就連簽證都沒有了。
北歐人的「躺平」是放棄自己、野蠻生長,但對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中國人來說,「躺平」僅僅是找一個雙休的、不卷的工作而已。
我意識到,我永遠不可能像當地人一樣在北歐做到真正的躺平,因為我已經為了躺平,付出太多代價和努力了。
冬天,下午四五點,天已經完全黑了,小區裏靜得可怕
向往躺平,要學習語言,練習融入,持之以恒地努力生活。向往人少,就要忍受極端的天氣與孤獨。
向往互相信任的社會氛圍,就得預設你的電話、住址乃至購房的價格都在網上統一公開。我曾經因為難以接受設定了關閉,那段時間我回國休假,往國內的銀行卡匯過幾筆款。丹麥的銀行像質問金融詐騙犯一樣地給我打電話:「為什麽不讓我看你的個人資訊?你到底在做什麽?你為什麽要往國外匯款?」
而免費又具人文關懷的就醫體驗背後,是緊張的醫療資源。我得過一次良性腫瘤,先是從診所到醫院輾轉了三個地方,終於等到排隊做手術,期間因為有病情更嚴重的病人,又兩次延後了手術時間。醫生們的態度都很好,但實在是太漫長了。等我做完手術,距離第一次去診所看病,已經過去了半年多。
在北歐,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四
離開北歐,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在這個世界上做選擇,一種是堅定選擇喜歡的,有什麽不好都不管;一種是堅決舍棄不喜歡的,其他再好也不看。
在北歐的五年,讓我明白我一定不能在高緯度地區孤獨地生活,因為這會影響到我的健康。在基本生存都無法保證的情況下,金錢、自由、卷還是不卷,已經不在考慮範圍內了。
我辭職、退租、捐衣服,把這五年所有的生活濃縮成兩個行李箱的大小。和朋友道別,一個歐洲女孩,我們約好出去喝一杯。但因為疫情和冬天,所有的飯店都關門了,房東不允許我接待外人,最後,我們在零下幾度的大風天裏走了一個小時。回家以後,我跑到暖氣旁坐了十分鐘,才漸漸恢復體溫。
這就是我關於北歐的最後一個告別。2020年,我逃離了北歐,這個讓我又愛又恨的地方。
在北歐生活了五年後,我告別了這間小房間
因為疫情,回國後我需要先隔離兩周。隔離群裏有人討論盒飯「不夠好吃」,但當我收到盒飯,吃到想念已久的中國菜時,我哭了。像這樣的盒飯,我每一頓都認真吃完了。
我開始慢慢適應回國後的生活。一開始我覺得一切都太快了,馬路上的行人走得很快、騎電瓶車的人騎得很快、連電梯上都有人在著急走路。每一次紅燈結束,綠燈亮起前的兩、三秒,一定有人摁著喇叭喊你走,我常常發出像表情包一樣的驚嘆,「好多人啊」。
但隨著我曬到陽光,吃到美食,我的體重開始恢復,作息、飲食變得正常。走在路上,我看到秋天的落葉,看到路邊有網紅在拍照,有人行色匆匆,我感受到生命力。
回國後去吃海底撈,我第一次看到用機器人送餐,很新奇
在找工作之前,我排除了不想去的公司和崗位。但到了面試,我才發現我的選擇余地很小。北歐的幾年工作可以說是「養老」,不要說人情世故,連純粹的職業技能,我都比不上實習生。面試官問我「這個會不會」時,我只能回答「不會」。
我也焦慮過一陣子,但我想,這不就是我回來的原因嗎?我試著努力考證、學習,最終進了一家外企,成功轉了行。
我意識到,即便是在內卷的環境裏,我也是有主動權的。我可以選擇去什麽樣的公司,過什麽樣的生活。
這段經歷讓我明白了一件事:世界上沒有烏托邦。換一個環境,有時候並不能解決問題。作為一個成年人,我能做的,就是權衡利弊。
北歐的生活不一定對每個人來說都會這麽糟糕。只是在繞了這麽一大圈以後,我更了解自己了,也有勇氣對不想要的東西說「不」。
作者 堅果 | 內容編輯 鈴鐺 | 微信編輯 金一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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