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本书里,李诞这样开篇:
未曾开言我先笑场,笑场完了听我诉一诉衷肠。到了这第四本书【候场】里他说,
你们小时候玩过一种涂画本吗,就是白纸一张,你拿铅笔涂啊涂,最终出来一幅画。乱涂就是写小说的过程,没有一笔在画,最终显出来的那幅画就是我,或者比我更大——是真实。所以最终,像所有的作家一样,在一堆乱七八糟隔山打牛的自己描绘之后,他还是写了自传。
读这本书的感觉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你拿着一堆盗墓神器来到三星堆准备掘地三尺,却发现地壳运动已经把地下所有的东西送到了你面前。
不敢置信,半信半疑,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看完这本书,我终于可以开始写李诞了。
已经忘了是先看了【笑场】还是先看了【脱口秀大会】,这个顺序很重要,这决定了他在我心里,作家和小丑两个词,哪个是定语的问题。
反正不是「人间不值得」,它已经沦为「嗟乎」一类的语气助词。
这种全世界都传颂但全世界误读的痛苦,老凡尔赛了。
在之前的影评里说过,今年杨笠又说了, 一个作品之所以被喜欢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共鸣。
一直在寻找我和李诞的共鸣,在相声和脱口秀的近缘关系上,或在涉足传媒又回归俗世的经历上,但总觉得差那么一点。
这一点在【十三邀】里找到了。
他聊起在内蒙的童年,看着一个在草原深处的小城因矿而兴再没落到狗比人多的经历。我终于如愿以偿。
我想起东北某大城市工业老区冬天凌晨的小饭店。那里的冬天日出很晚,当一个中学生穿着棉衣棉裤顶着启明星和老北风走进去,却发现店里总是坐着几个不知道是昨天没走还是今天刚来的壮年男人,对着满桌满地的老雪花空瓶,醉话连篇。
骂厂子,骂家人,骂这座城,骂老天爷。
他们不用工作吗?他们为什么这么活着?
如果不用工作地这样活着,酒钱从哪里来?
是谁让他们没了工作又安然地这么活着?
我从来没有问出口,我也知道没有大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小镇做题家当然知道什么问题会被奖赏,而什么问题会被当成异类。
老板漠然地端来你点的餐,你用余光看着他们快速地吃完,走出来看见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摸着书包,心里只会剩下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这是很多觉得东北人搞笑的非东北人,理解不到的那个底色。
当然,觉得搞笑并不需要了解底色。
我得承认,在我能用所学到的知识,为自己解答当年的疑惑之前,那个画面其实还是好笑的。
知识让人变得无聊。
走出来的东北人分两类,一类把它作为尽头,比如王建国和李雪琴;一类像逃荒人,比如李诞和我。
我跑得比李诞还远一点。
李诞其实没怎么说脱口秀,如果【吐槽大会】那些不算的话,他其实只参加了第一季脱口秀大会,截出来的全部表演时长不到半小时。
但我听到他第一季的收尾讲到自己脱口秀的三个阶段,我就觉得他可能没什么想说的了。
对一个创作者来说,自己往往就是创作的尽头了,像他写的书一样。
我猜他不再上台是因为没什么特别想说的了,但他还忍不住要写,是因为有很多很多无解的问题。
这是我在他的四本书里感受到的,唯一在进化的东西。
空舟和澈丹在地球的庙里回答不了的问题,他把他们送到宇宙里也回答不了。
但这能让【宇宙超度指南】比【笑场】更好卖一点,让表达在这个动辄得咎的时代更安全一点,虽然文科生写科幻只是披皮的魔幻现实主义。
我对【老张之死】和【量子小丑】两个故事情有独钟,别的已经淡忘了。
这个星球上除了没有目的地活着以外,有哪一件事不是机器人办的?小丑容易得抑郁症是个古老的谣言,实际情况是只要思考对了问题,人人都容易得抑郁症。
接下来的【冷场】没有让我记住任何东西,只觉得前三本书看完都不如看一遍未删减版的【十三邀】过瘾。
我很佩服那些能在李诞身上学到什么的人,我在这个人身上只看到了无数的疑惑--提问者只能获得共鸣,但无法互相解惑。
在戏谑的对立之外,他诚恳地问许知远,「为什么现在年轻人不写诗了?写得不好是不好,但怎么会不想写两笔呢?」
这个问题的本意比听上去更矫情: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再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没有答案是没有答案,但怎么会不想问呢?」
答案不就在上面【量子小丑】的节选里么。
以小镇做题家的第六感来说,随便问出没有已知答案的问题,是最可怕的问题。
用马东的说法,问这个问题的人,就5%。
这本新书看完以后,我觉得他可能会封笔了。
如果不是把公司股份对赌输出去,或者遇到比今年更惨的飞来横祸的话。
万分之一的可能是他为自己在这几本书里提出的问题找到了答案,而又渴望分享。
前半部分不太可能,毕竟苏格拉底和托尔斯泰都没办成;而后半部分,从他佛学爱好者的身份推断,他应该认为这是读者自己的劫,只有自己渡过去。
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了。
不过【候场】更有意思的是,他在其中不仅裸奔自己,更裸奔身边的人,比如很多人跟他表达过,自己如果说脱口秀不见得比他差。
我大概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局,怎样的一个人。
总之就是很适合杨笠金句的一个画面。
读的过程中想起他在【十三邀】里说,最大的遗憾是没上名校,但在【候场】里没有再说。
那这就是为了电视效果的矫情吧,毕竟上了就做不成李诞了。
阿里巴巴就是没有上北大才能搞出来,你可以使劲办学校弥补自己的遗憾,但你很清楚,如果你去了北大,顶多搞出来新东方。
名门正派产出不了江湖的顶级高手。
庞博和呼兰,也在给李总打工不是吗。
第一季脱口秀大会的热度跟第二季、第三季完全没法比,这不是说李诞、池子的表演没有卡姆、杨蒙恩、杨笠的精彩。
这只是共鸣的问题。
就像安全了几年的答案,突然被挖出来点赞又突然被建议修改。
脱口秀、摇滚乐、说唱、盲盒、奶茶……
口红效应说,有些兴盛是危险的信号。
尽管兴盛已经是这个时代需要的全部。
就像补贴出来的销售额也是销售额,回购股票的拉涨也是拉涨一样。
应该被处理的不是危险的信号而是危险本身,但反过来处理却快而有效。这是个追求效率的年代。
我看着今年的脱口秀演员疯狂接广告,突然想到【霸王别姬】里戏班师父的这句话。
这也许是他之所以起名叫【量子小丑】而不是【量子艺术家】或者【量子大师】的原因。
这些说脱口秀的人啊,清醒得让人心疼。
我羡慕有脱口秀看就哈哈大笑,没有也不记得曾经有东西让他哈哈大笑的人。王朔说过,他们是人类的脊梁。
李诞肯定也羡慕。
写到最后才想起一句重要的话,
一个人对一个作品的解读,可能只是作品的百分之一,却是百分之百的自己。
就把这句话送给所有坚持表达的人和理解/误解他们的人吧。
希望明年还能见到李诞,还有脱口秀可听。
哪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