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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王】和【只狼】哪个更能体现日本文化?

2019-03-28游戏

以下狼学相关,没有提仁王——

【只狼】不仅展现了日本独特的美学文化,而且深刻探讨了日本的历史与未来。

虽然【只狼】剧本不是宫崎英高亲自操刀,但是依然能从背景中找到熟悉的魂学老桥段,如变若之子要成为龙胤的摇篮、获得白蛇神性后瞎了眼睛、血变得冰冷——就是承受黑暗人性的防火女的翻版;还有与伯雷塔尼亚、罗德兰、亚楠一样日渐衰败的苇名国、村民因集体感染不死病而变得热情好客等等……

然而【只狼】的背景毕竟是日本战国。我们都知道魂系列是源自北欧神话,魂3还包含了天主教背景,宫崎英高本人坦言魂系列完结是因为自己对西方文化的了解有限,而【只狼】讲的就是宫崎老贼的祖国日本的文化。我们可以认为狼学与魂学不同的地方就可以窥见宫崎英高团队对日本这个文明的解读。

苇名国的原型是战国时的芦名家。PS3以后F社的游戏都是先设计关卡后加背景,用芦名家十有八九只是为了烘托决战时那片芦苇地而选的。芦名家是东北的没落大名,如果有宫崎英高世界的话,【只狼】里的苇名国就是处于世界东北边的一个小国,所以最后主角会陪着防火小尼姑向西方归还龙胤(踏上前往罗德兰的旅程)。苇名国就是现实日本的缩影。

龙胤代表着不死之力。有人说龙来自西方那肯定说的就是中国,指代的是大化改新,但只狼故事里并没有提任何暗示中国的信息,连佛教的来源都没有提,我认为此处龙作为泛指日本岛国森林文化以西那些大陆文明里永生又邪恶的存在比较合适。要知道FS有个老传统:每一款游戏里都要有一把月光大剑,而只狼里唯一一把月光大剑居然是樱龙拿着的,这头「来自西方的龙」,在宫崎英高这人心中,含义一定不止中国那么简单。

永生又邪恶的存在影射什么?根据苇名家首领一心的追求来看,显然就是指欧亚大陆文明里万世永续的帝国梦。苇名一心磨练剑技、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所谓苇名流其实是吸取真实日本里各个流派杂糅而成,甚至名为剑圣,却拿出主角都没有的半自动火枪当面射主角。如果用日本剑戟片里的角色来做比,一心、枭这些老辈的阴险狡猾无耻,让人想到的是仲代达矢在【用心棒】里扮演的流氓反派,而非【夺命剑】里悲剧的传统武士反派。塑造这样的苇名高层形象是具有讽刺意义的,他们代表着日本近代擅长学习、追求变革的幕末维新精神,也代表了其背后马基雅维利式的实力至上、热衷阴谋偷袭的君主论本质。当年的一心只是一介草莽,靠着不择手段完成了「盗国」——这简直就是在影射明治维新依靠国民军队革了封建日本的命。注意这里与魂学中无名的小矮人们分到了黑暗人性不同,狼学里忍义手、各种剑道流派、淤加美一族都是樱龙来到日本后才诞生的,包括源之宫里平安时代风格的建筑。这里蕴含着作者的倾向,即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也好、平安贵族文化也好,都是源于大陆文明,日本本身只是一个森林文化下的边缘国家。道具「噬神」明确写道:「生长在苇名分外久远之地的草木,吸引着无名的小小神明们的到来。但自从神龙生根于此地,小小神明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日本神道教最初只是一种原始多神教,飞鸟时代后佛教传入才逐步演变为神佛习合,最终发展为臭名昭著的军国神道教。我们可以联想另一位日本艺术大师宫崎骏的作品,宫崎骏可以在千与千寻里热情地画出日本的八百万神,但从来没有对日本封建历史有过一次正眼相看(幽灵公主里亦被归为反派),这是日本左翼艺术家的共同特征。

源之宫里的淤加美贵族们,于樱龙降临后在日本首先建立了封建政权,而贵族却渴求永生。这指出了日本老龄化问题的根源:原本日本可是一个有弃老习俗的岛国文明,生死由命,颇为洒脱,但封建等级建立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源之宫里淤加美人们吸取年轻人的精力、向鲤鱼王无止境地供奉饵食、罐中人靠收集鳞片渴望变成鲤鱼贵族却对鲤鱼王包藏祸心……——这种尔虞我诈的封建等级社会一路发展直至幕末的革命,苇名一心的崛起象征天皇带领国民建立了集权的中央帝国。曾经的一心可以斩断修罗,让心中堆积着不满的人都能忘记愤怒追随于自己身边,然而独裁者终究有寿命限制,天下没有真正万岁的君主,我们可以把苇名家最后被内府反攻清算的一幕看作昭和日本的毁灭,追求中央集权的一心最终也被龙所带来的帝国梦迷了心窍,丢了国家。在这个亡国的时刻里,百姓各有各的众生相——绝大多数老百姓像给铃铛的老婆婆一样全家悄无声息地死去;少数机灵的人如货郎穴山辛苦打拼却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体制内的士兵人心惶惶说没有一心(玉音放送了)这个国家就没救了,可是内府(封建财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想逃出国外又没钱……这一切就是龙代表的帝国梦给日本带来的苦难。

而僧侣势力则代表着幕末思想界,僧侣们放弃了佛法而沉迷于不死的研究,不仅自己破戒,还要控制别人的魂魄使其无法轮回,可谓罄竹难书,令人想到血源中塑造伪神的研究员们。世界著名禅学家和佛教专家布莱恩·维克多利亚(Brian Victoria),克李斯朵佛· 艾卫思(Christorpher Ives) 和市川白弦等人在他们引起学界轰动的【战争中的禅】、【禅战争故事】、【皇道禅】、【佛教的战争责任】等书中用大量翔实的史料向世人证明: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日本佛教坚定地支持日本的军事和殖民政策,在日本对外侵略战争和太平洋战争中扮演了非常不光彩的角色,日本禅师们因为军国主义摇旗呐喊、极力鼓励杀戮而成为受军方欢迎的宠儿。所谓只狼战斗中的「禅意」,恐怕也正如忍义手的两面性所暗示的一般,亦会成为扭曲极权的帮凶。仙峰寺流出的变若水不仅污染了下游的白猿还污染了水生村,使得人人都退化成只想成为「京城人」的怪物。讽刺的是白猿身为动物反倒却比人更重情义,痛恨自己不死,无法追随伴侣而去。当然金刚山的僧人也并非全是十恶不赦之徒,懂得忏悔的人也是有的,意识到不死蕴含着巨大问题的仙峰上人还是研究出了斩断不死的不死斩。仙峰上人很可能暗指福泽谕吉——一位沉迷于民族主义但又留有一丝理智的思想家,其开发的不死斩就有了传说中脱亚论,断绝与亚洲龙脉的联系以拯救日本的味道。

最后四个结局里,修罗结局不用说,意味着日本继续过劳死的等级生活,忍者作为大名们创业的「兄弟」,没有名字却渴望喊出自己的名字,然而唯一能想到的路只有杀戮与竞争,要做到比别人更强,不然就会被修罗场淘汰。在永无止尽的征服欲望、对当下的不满与复仇中承受淤淀的折磨。这显然是日本自然文化的对立面。

年轻的皇子九郎代表着日本年轻的下一代。屠龙结局里,主角拿到龙泪喂皇子服下以斩断龙脉,也就意味着要用年轻人来作祭品。明明是老人贪婪,却要年轻人买单,这恰恰就是当下日本的现状,也是光靠不死斩,即福泽谕吉的脱亚论所解决不了的局限,忍义手只是暂时被封存,不能保证后来追求力量的人再度打开封印堕入魔道;而主角另一个选择:自尽换取九郎过上凡人的生活,则是代表着成年人的自我牺牲,上一代人牺牲自己,换取下一代人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这又是迥异于魂学的一个东方式故事:西方文明里自我牺牲是耶稣的特权,凡人不能自杀,而日本文化里自我牺牲是值得尊敬的,创作者在游戏中处处都在赞美这种一瞬而逝、作为凡人无悔地活过一生的日式美学,而对西方的龙所带来的扭曲不死文化嗤之以鼻。绝对的权力只会带来绝对的腐败,想想中国历代皇帝为了求仙祸国殃民,恶魂里老王与恶魔立契约变成扭曲的蠕虫,魂系列里薪王为了躲避深海时代一边噬神一边哄骗余灰,再到只狼里的佛教徒为求不死篡改轮回天道……可以说宫崎英高每作都一脉相承地抨击着追求永恒的宗教与权力的虚伪本质。

有人说龙之返乡结局主人一行是要去喜马拉雅南麓,即樱花起源之地,因此变若之子流下的是代表高原极地的冰泪。变若之子本人是典型的大和抚子、坚韧的日本传统女性,其「化血为米」的力量也象征着普通人付出努力获得生命意义的哲学,是创作者讴歌赞扬的对象。当玩家给予其双柿,赋予其神性时,令人不禁想到魂3中给防火女眼球的情节,因此狼学里变若之子应比止咳女永真更匹配「防火女」的名号,我们可以叫她「防龙女」。而她携身带龙胤的皇子回归西方到底是在说「世界修罗工厂的位子我们日本受不起,还是还给西方那些迷恋传火的冤大头吧」还是「日本要继续寻找脱亚入欧的道路」,大家见仁见智。但无论怎么说,送走工业文明、回归森林社会,一定是宫崎英高认可的、解决日本老龄化病态社会的药方,这种思想倾向与宫崎骏等一系列日本大师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