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小景
(独幕剧)
原作:田汉
人物 母 女 长子 次子
时间 一九三七年。
地点 密西西比河边一小村中。
【母女在家里一边做活,一边闲谈。】
女 妈,我下月一定要跟二哥到芝加哥念书去。
母 瞧,你又说这个了。
女 为什么不要说呢?二哥已经答应我了。
母 二哥答应你了?他才当一个工人能有几美元一月,就能送妹妹上学?再说娘也想让他积攒几个钱将来娶一个妻子,也好接续家里。所以我劝你还是安心在村里待着,学好手艺,将来找一家好一点的纺织厂,也就可以快活地过一辈子了。
女 我不要住在乡下。
母 年轻的人总是想上城里去。其实到了城里又有什么好结果?你看隔壁的贝斯今天也要上城去做工,明天也要上城去做工,前些日子从城里回来了,赚了点什么?赚了一个大肚皮,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女 我难道学她一样?我又不去做工。
母 你二哥不能帮你,你不做工行吗?人家会白白地给你书读吗?穷人有书读的日子还早着呢。
女 咳。
母 说起来,也只能怨你命苦。你大哥若是在这儿,现在也快二十八了,那孩子挺能干的,那还不是一家之主?你二哥要娶妻,你要读书也许都不难了。
女 不是说给南方人拐去的吗?
母 是呀,他挺爱看马戏,听得外面吹号就坐不住。一次碰上一些南边耍马戏的就把他拐走了,到现在十几年没有消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上个月我病得挺厉害的时候,正逢你二哥开差到底特律去了不能回来,我想我有两个儿子,难道一个也不能送我的终吗?想起来真伤心。
女 (反感地)你不至少有一个女儿送终吗?女儿就不是人!
母 是啊,倘使你也上城里去了,不要妈了,那我真成了个老寡妇呢。
女 你老人家说什么话!〔外面忽闻枪响。
母 什么话?你听,这样的世界谁晓得我们明天还活不活啊。
女 这是对江工厂里试枪,听说着几天要防朗州长的兵过河呢。
母 周上尉生说前天从他那儿过来了一批,被他们给打退了。唉,老是这样打来打去的也不知哪一年有太平日子过,所以我每晚都祈祷,只求我死的时候,你二哥跟你都在我床边,就心满意足了。
女 (少女的好奇)妈,大哥是怎么个样子?你还记得吗?
母 个儿比你二哥怕要高得多。对啊,他走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呢。
女 大哥要是回来了,不知道认不认得家里?
母 要是回来了,总该认得的,那时他已经不小了,满十二了。
女 比二哥大四岁。
母 是啊。哦,你二哥约好了回来吃晚饭的,你快到镇上去买点奶酪,买两瓶葡萄酒来。
女 好。(起身拿篮子)
母 老二真是好孩子,昨天又给了我两美元了。
女 他还给了我一张。
母 你积攒在那儿吧,将来也好买点工具(指女孩子准备劳作用的东西)。
女 不,我要买书。
母 也好。你快去,快回,现在外面世(指社会动荡不安)不好,要当心啊。
女 晓得(明白、知道)了。
母 哦,顺便买点罗勒、胡椒。
女 好吧。
【女提篮下,老母依旧在做手工。】
【 已而(一会儿,不多久)闻叩门声。】
母 (手里拿着活计)谁呀?
【随着母的声音进来一个穿军装的男子。
长 子 (南方口音)我呀。
母 (凝视有顷)你找谁呀?
长 子 我找这里的老太太,她姓泰勒?
母 是我,我叫泰勒。
长 子 泰勒太太在家吗?
母 我姓泰勒,可不晓得什么「泰勒太太」。
长 子 声音还一样,娘啊,你老得这个样子了。(抱着白发人哭)
母 (惊讶欲退)你是谁?
长 子 你不认得了吗?娘,我就是你的大儿子科尔啊。
母 你是科尔?小时候丢失了的科尔?
长 子 就是啊,娘。
母 真的?
长 子 怎么不真,娘啊,你看,这手上不还有一个印码?这是我不听话,你咬了我一口留下来的,忘了吗?
母 (打量他)果然是科尔,哎呀,孩子!(抱哭)你怎么一去十六年一封信也不给妈寄来呀?
长 子 妈啊,一言难尽。(放开,扶娘坐下)起初不想家,后来想起家了,又没有劲儿(此处指没有什么可写的告诉家里人)写信回来。
母 为什么呢?难道妈还责备你吩?你跟那些耍马戏的走了,都到了些什么地方呢? 听你口音简直成了个南方人了,孩子。
长 子 谁说不是。我跟那些耍马戏的跑到南方,起初觉得挺好玩的,不久他们就叫我学,学不会就打,还不给饭吃。
母 哦!(抚其子)你逃啊。
长 子 我想逃,没逃脱,被他们抓回去,又打。后来到了佐治亚才被我逃出来了。一位姓詹金斯的老人家收留了我,叫我帮他种棉花,我就规规矩矩地干了好几年活,可是后来老是有一分钟人四处逛荡。到处有招民兵的,棉花也没有法儿种,姓詹金斯的老人家也被一分钟人把他当工团分子给打死了。我那时候已经十八了,无依无靠地。碰上招国民自卫队,我就去当兵。里士满,新奥尔良,伯明翰,哪儿都到过,起先帮麦克阿瑟将军打郎州长。后来又帮着朗州长打工团分子。
母 孩子,你怎么这样没有主张呢?总该帮一个好的打那坏的呀。
长 子 我那时什么也不懂。又不识字,能有什么主张?只晓得有饭就吃,有仗就打。再说麦克阿瑟也好,朗州长也好,都是差不多的,也分不出谁好谁坏。娘瞧我这边脸上不是有这么大一个创疤吗?这是第一次路易维尔战役给子弹刮过的,差一点儿就死了。左手这手指头不是没有了吗 ?这是第二次南北(「南」旧指休伊.朗控制区域,今指棉花带;「北」指约翰.里德控制区域,今密歇根州、印第安纳州、俄亥俄州和宾夕法尼亚州、伊利诺伊州小部地区【铁锈带】)战役打掉的。
母 哎呀,孩子,你干吗要替人家瞎卖命呢?
长 子 不卖命没有饭吃啊,娘。
母 你也弄了点什么前程没有?
长 子 我在麦克阿瑟手下当过排长,在夏洛特打了败仗就给解散了。
母 (低声)孩子,你这一趟是怎么回来的呢?队伍解散了怎么还穿军衣?
长 子 我们那些散兵回到卡莱罗纳,又碰上朗州长招兵,叫我们打芝加哥,所以我又当上排长了。娘啊,只要这一趟打进了芝加哥,就什么全有了 。儿子可以升官发财了,您老人家就是老太太了。
母 (大惊)哎呀,孩子,你是今天过河来的吗?
长 子 是啊,朗州长赏了我五百美元,说打了胜仗。还另外有赏。我想起我家在这儿,模模糊糊还记得回家的道。所以就找来了。
母 孩子啊,你回来妈自然是喜欢的,可是你是这样回来不危险吗?这边早派了兵守着你们呢。
长 子 娘,别怕。咱们过了河,美国就是咱们的了,咱们一共要过来五万人,那几个工团暴徒有什么可怕的?
母 可是孩子,这几天这儿查得好严,你穿着南方的军衣。回头给人家看见了可了不得。你坐一会儿。别出去。我到金妮家里去替你借一身便衣。
长 子 娘,怕什么!工团分子(指密西西比河对岸的约翰.里德的工人赤卫队)来了。一枪就干掉他。(他拿出勃朗宁手枪)
母 不,孩子,你不听妈的话在外闯了十六年,今天昕娘这一回吧。我去借身便衣给你换了,你就别当这种糊涂兵了。妈也不望你升官发财 ,只要你们都在我身边,妈就讨饭养着你们也甘心。好孩子,你坐一会儿别出去了。这些日子这儿查得好严。
(匆匆下)
长 子 (在室内四望,什么都好像很亲热似的坐在床上)啊,舒服得很十几年没有睡过家里的床了。哦,是啊,我不是在这床上生的吗?二十八年了,这张床还没有坏,真是好木头啊。
【女匆匆入门没有注意。】
【长子长期军队生活养成的兽性复发,以脚勾女。】
女 (几前仆,见是军服男子,大惊)吓!
长 子 喂,来,小姐,你姓什么?
女 我我我——你是哪里来的?
长 子 我是河那边来的。你别怕。
女 (要逃)吓!你是一分钟人!
长 子 你别怕。(追之,拦门)
女 哎呀。救命呀!
长 子 (笑追之)我又不杀你,救什么命?
女 救命啊!救命啊!
【服役工团卫队的次子适于此时武装回家。】
次 子 (闻呼救声辟门入)什么事?
女 啊,哥哥!这个人叫我「小姐」!
次 子 他是哪里来的?
女 他,他是南边来的,他是一分钟人(指河南休伊.朗组织的民兵团体)。
次 子 南兵?
长 子 不错。咱是朗州长(休伊.朗)部下的排长,你敢怎么样?
次 子 你好大的胆子,跑过河来刺探情报,还敢这样张扬。
长 子 这算得了什么?咱们打进了芝加哥,这样的「小姐」我还不要呢。
次 子 婊子养的 !快把手举起来!(拔出m1911)
长 子 哈哈。你想缴我的械吗?(熟练地一脚踢掉他的m1911)
【两人格斗起来。 】
女 哎呀。(急下)
次 子 你敢到我们这里来送死。
长 子 明天芝加哥就是我们的了。
【两人抢m1911。】
次 子 你这休伊.朗的狗!
长 子 你这约翰.里德的狗!
次 子 打死 你这狗娘养的 !
长 子 吃屎吧你 ,你敢强(jiàng)!(抢得m1911击中次子之腹)
次 子 (拼死命夺得长子腰间的勃朗宁瞄着他) 婊子养的!
【母手抱便服与女急入门。】
母 打不得!打不得!你们是兄弟啊!你们是兄弟啊!你们是兄弟啊!
【次子之枪已响,洞其兄之胸。】
长 子 婊子养——! (仆倒)
母 啊。你们是兄弟啊!(见他们已倒)啊,科尔!啊,杰尔!可怜的孩子们啊!(哭倒)
女 这个难道就是大哥吗?
母 (抬着老泪纵横的眼睛望她长子)这个就是你大哥,他是那个床上生的,在外面一十六年回来,死在生他的床上。天哪!我生了两个儿子, 一个也不能送我的终,我倒送了他们的终了。女儿啊,你千万别到芝加哥去,要去等妈死了再去吧。不会等得太久的。妈死的日子也快了 。
女 妈,别难过,我不走了。我永远守着你老人家。
【外面枪响如鞭炮,但闻(只听见)「一分钟人过河了」「开炮了」「快逃呀」之声。】
女 妈,快逃吧。
母 孩子。我们穷人逃到哪儿去?啊,科尔啊,杰尔啊你们把妈带去吧,孩子!
女 (哭)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