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昭三年仲冬,昭武军得胜回朝。
皇帝为此设下盛宴,乾清宫内,众臣觥筹交错。
秦安安望着傅时霆面前的酒杯,想起他素日饮酒会难受,便拿了自己的雪蛤汤调换。
但刚握住他酒盏,还没来得及抬起,杯沿就被修长手指按住。
傅时霆嗓音淡凉:「长公主不必做这些。」
秦安安动作一滞,片刻才强撑起抹笑意:「是我想做。」
纵使身份尊贵,可面对心爱之人,她不过也只是个寻常女子。
三年前,先帝重病,弥留之际他特立傅时霆为摄政王,辅佐国事。
身为当朝公主的秦安安,也在同年嫁给了他。
只是成婚三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傅时霆不爱她!
而他所爱之人……正是今日率万军归来的女将军,江染眠。
静默间,耳边传来的衣料窸窣声让秦安安回了神。
只见傅时霆突然指了殿中一男子,对她缓声道:「那是淮平侯长子孟延南,温文尔雅,博学多才,是绝佳的夫婿人选。」
「若长公主倾心,我允诺定叫他明媒正娶,整个北昭无人敢对长公主改嫁一事,议论半句。」
秦安安浑身顿冷。
成婚三年,傅时霆对她始终相敬如宾,甚至不曾唤过她闺名,她从未有过怨言。
可此刻才明白,原来……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妻子!
秦安安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刺穿,疼得有些难以呼吸。
她艰难地避开眼,声音发涩:「不必。」
傅时霆望着她,眼底情绪不明,但终究是没再开口。
宫宴结束,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回府。
然而还没走多久,寂静长街中突然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车被人拦下。
与此同时,一道飒爽的女声响起。
「时霆,可否与我单独说几句话?」
听见这声音,秦安安四肢顿时微僵。
是江染眠。
傅时霆察觉到她的异样,偏头望来,缓缓低声:「她从未怪过你。」
说完他便掀开车帘走下了马车。
秦安安心底却是狠狠一震。
江染眠从没怪过自己,她知道。
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无法坦然面对自己曾经的闺中密友。
当年边疆战乱,江染眠不得不离京率军平反。
而自己则因为胞弟年纪尚小,皇位不稳,不得不嫁给傅时霆……
若非如此,如今他们二人,也该有情人终成眷属。
秦安安深吸口气,抿着唇悄悄地揭开了马车的布帘。
只见江染眠与傅时霆相对而站。
两人郎才女貌,像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望着这一幕,秦安安不觉嫉妒,只觉愧疚。
这时,江染眠似有所感,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秦安安瞬间不知所措。
恍神间,只见江染眠对她轻轻颔首。
秦安安下意识松了手,车帘垂下,隔绝了视线……
而她心跳如鼓,手指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半晌,马蹄声重新响起,又渐行渐远。
接着,车帘被人掀开。
傅时霆站在马车下看着秦安安:「我记得你最喜红梅,玄武街上有一处梅园,明日去赏梅吧。」
秦安安愣了下,心底除难以置信外,还涌上丝丝欣喜。
她正要开口,却见他薄唇复启。
「淮平侯长子孟延南,会陪长公主同行。」
话落那瞬,秦安安的心口狠狠刺痛。
一股腥甜跟着涌上喉间,她忙转身掩住唇,咳得像是心胆俱裂。
等摊开手时,只见那白帕上血迹斑斑!
可秦安安看着那鲜血,苍白的面色却弯起抹却笑:「时霆,看来明天不能去赏梅了。」
傅时霆看着那血,拧起眉,转头吩咐驱车的车夫:「送长公主回府休息,再去传太医来。」
他没再说赏梅的事,也没再提及孟延南。
秦安安心底松了口气,但握着帕子的手却缓缓收紧。
傅时霆三番两次提起旁人,无非是想与江染眠长相厮守。
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想成全。
而是不能。
当年先帝册立傅时霆为摄政王之后,便传唤秦安安到养心殿,与她再三叮嘱。
「傅家虽世代忠臣,但到底还是外姓,不可毫无防备之心。」
「安安,明慎尚且年幼,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要护住他与他的皇位……」
可谁又能知,她夹在唯一血亲胞弟和心爱之人中间,两难抉择的痛苦?
回到府邸。
秦安安半坐在床榻上,原本清明的双眸此刻黯淡无神。
太医给她诊过脉后神色犹豫,言语吞吐不清:「长公主殿下,您体内的毒素已渗入骨髓,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闻言,秦安安的面色却没泛起半点波澜。
「本宫知道了。」
从替傅时霆喝下那杯毒酒起,她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即使自己贵为公主,可终究只是一介女子。
为了护住弟弟秦明慎的皇位,她最终还是做了最不愿做之事,以救命之恩相求,嫁给了傅时霆。
兜兜转转三年,她心有愧,却不悔。
这日之后,秦安安一病不起。
缠绵病榻之际,她没等到傅时霆来看自己,却等到了他与江染眠同去梅园的消息。
得知这件事时,秦安安正披着斗篷站在院中望雪。
她伸手接住片雪花,扯出抹苦涩的笑:「白雪红梅……那景色应是极美的吧。」
刚说完,她的身后就倏地响起了傅时霆低沉的声音。
「长公主若是想看,随时可派人去唤孟延南。」
秦安安身形一滞,手臂缓缓垂落身侧。
那雪在掌心化成冷水,像是流进了骨髓。
她转头望向傅时霆,字字缓慢:「身为摄政王妃,与其他男子单独相处会惹来流言蜚语。」
「不会」傅时霆抬步走近,眉眼深邃,「本王在一日,长公主便可做一切想做的事,不必忧虑。」
如此情意绵绵的一句话,却不含丝毫爱意,只余讽刺。
秦安安喉咙发涩,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你这几日总是想将我推给旁人,难道在你眼中……我从不曾是你的妻吗?」
「长公主。」傅时霆眸色微暗,这一声像是在强调她的身份。
他语气尚且缓和,却难掩其中疏离:「夫妻是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冠霞帔,这些我都不曾给过长公主,也给不了,但别人可以。」
「我不在乎。」秦安安骤然攥紧了手指。
她从未求过要与他琴瑟和鸣,只想伴他左右直至命尽。
难道连这点希冀……都不能如愿吗?
静默间,耳边只剩下雪落的簌簌声。
傅时霆看着秦安安因轻咳而泛红的眼眶,心底似乎刺痛一瞬。
但他并没在意,嗓音寡淡薄凉:「长公主不在乎,但臣在乎。」
「望长公主另寻良人。」
秦安安从未见过傅时霆如此冷寂的目光。
她狠狠战栗了下,只觉心脏好似被一把尖刀绞得血肉模糊。
「另寻良人?」秦安安强压住喉间撕裂般的疼,声音却仍止不住轻颤,「时霆,你是……要与我和离吗?」
傅时霆没半刻犹豫:「是。」
冰天雪地的寒意瞬间吞没了秦安安,冷得她脊梁都在发疼。
但这痛,却不及心底万分之一!
曾经受尽万千宠爱,被先帝视作掌上明珠的公主,如今不仅饱经风霜、疾病缠身,竟还要遭遇被抛弃的命运……
多可笑。
秦安安别开眼,死死掐住手心才忍下泪意。
她声音轻得仿佛一碰就碎,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不同意。」
傅时霆眉宇微拧了瞬。
他看着秦安安,深邃双眸里的情绪如汹涌潮水般起伏不断。
但最后只是解下大氅,将它披在了秦安安肩上。
「雪大,我送长公主回去歇息。」
这话语如此关切体贴,可傅时霆那寡淡冷然的语气分明丝毫未变!
秦安安心头一闷,险些脱口而出:「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丝爱意?」
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下,只余一声——
「好。」
走回东院的路上,漫天飘雪。
秦安安望着那雪花落在傅时霆的发顶,倏地忆起那句诗。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此刻的她与他……便也算如此了。
卧房门外。
傅时霆停住脚步:「长公主早点休息,臣先告退。」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秦安安下意识出声唤住他:「时霆!」
傅时霆回头看来。
四目相对,她嗓音莫名沙哑:「你曾许诺我的那句话,如今……还作数吗?」
新帝继位那日,秦安安替傅时霆喝下了一杯毒酒。
命虽保住,却落下病根。
他在她病榻前许诺:「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长公主一日无忧。」
如此,已三年。
然而此刻,傅时霆却沉默了。
寂静肆意蔓延着,终是吞噬了秦安安眸底的那抹希冀的光。
许久,她垂下眼睫,正想说些什么来打破僵持时。
男人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
「作数。」
闻言,秦安安倏然抬眸,却只望见了傅时霆离开的背影。
又一阵脚步声响起,贴身婢女雪儿走上前:「长公主,自您嫁进王府,王爷便鲜少过来,今日为何不将他留下?」
秦安安咽下喉间的苦涩:「心不在这,强留下人又有何用?」
更何况这样做,只会让傅时霆更厌恶自己罢了……
之后,京城连着下了几日的雪。
东院的炭炉也一直燃着,屋内暖的透不过气来。
可秦安安还是觉得冷,一双手脚,就像是暖不起来一样。
忽然,门被推开。
婢女雪儿端着药走进来,见秦安安喝下才开口:「公主,刚刚宫里传来消息,王爷向皇上……求了一道圣旨。」
秦安安端着药的手一顿:「什么?」
「是……」雪儿有些犹豫,「江将军的赐婚圣旨!」
「咣当」一声,瓷碗在地上摔成碎片。
秦安安眼睫狠颤,心脏瞬间像被只大手攥紧。
「可知……赐婚的是谁吗?」
雪儿摇头:「不知。」
秦安安双唇抿紧。
似有利刃刮下喉咙里血肉,她声音嘶哑:「你先下去吧。」
雪儿见她脸色泛白,有些担忧,但还是应声退下。
屋内寂静,只剩炭炉中跳跃的火苗。
不知过去多久,秦安安觉胸口越发闷堵,便起身走出了卧房。
雪未停,呼啸的冷风如刀子般割痛脸颊。
秦安安拢紧身上大氅,心底却像结了冰。
旁人或许不明傅时霆对江染眠的痴情,可自己再清楚不过——
他绝不会心甘情愿地看着心爱之人嫁于其他男子。
所以傅时霆替江染眠求的赐婚对象……是他自己吗?!
想到这儿,秦安安有些喘不过气。
这时,迎面走来一道挺拔身影。
看清来人面容,秦安安顿时停住了脚步。
「时霆……」
瞧见她,傅时霆眉心微微皱起:「如此冷的天,长公主怎么出来了?」
秦安安却没回答。
她直视着他那双漆黑的瞳孔,耳边再次不久前响起雪儿的话。
鬼使神差的,她轻声问:「你可曾后悔娶我?」
傅时霆愣了下:「长公主此话何意?」
秦安安咽下苦涩:「男子向来三妻四妾,但你娶了我却终生不可纳妾……」
「长公主多虑了。」傅时霆语气寡淡平静,「臣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没有娶您也不会纳妾。」
话落,便越过秦安安,朝内院走去。
秦安安怔在原地,悲哀与伤疼一瞬间蔓延全身。
他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不是与她!
她缓缓转头,凝望着雪中傅时霆逐渐远去的背影,手脚冰凉……
忽然,身后响起阵脚步声。
雪儿停在秦安安面前:「公主,江染眠将军求见,此刻人已在客堂候着。」
闻言,秦安安浑身一震。
江染眠!
她……为何会突然来找自己?
各种猜测在心里涌动,秦安安边想着,边朝客堂走去。
但刚到门外,又倏然停住。
她紧盯着眼前的门,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手推开。
只见堂中一女子背对自己而立。
她身披玄黑狐裘,露出的褶裙下摆几枝白梅点缀。
「染眠……」秦安安轻声唤着。
闻声,江染眠转头看来,上上下下看了她好些遍,才开口:「安安,这些年……你受苦了。」
刹那间,秦安安心上仿佛被重重一锤,又疼又麻!
自先帝崩逝后,这些年来她不知遭受过多少苦难与委屈。
可傅时霆和弟弟都不能为她依靠,除了隐忍,她再无他法。
秦安安从未想过有人能看破自己的坚强。
更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的,会是本该最恨她的江染眠!
秦安安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染眠,对不起……」
江染眠叹了口气,抬手将人抱住:「你我之间……永远不必道歉。」
堂中寒冷,秦安安四肢百骸却从未如此温暖过。
好久,两人缓缓松开彼此,但手仍握在一起。
许久未见的疏离在拥抱中消解,两人不禁说起了曾经,再到现在。
江染眠看着秦安安,迟疑了很久问:「你……可是喜欢时霆?」
话落,堂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而此时门外,闻讯赶来的傅时霆也顿住了欲推门的手。
然后,便听屋内传出秦安安淡淡的声音。
「不。」
堂外风雪肆虐,秦安安清冷的嗓音还是缓缓飘进耳中。
「我嫁给他,只是为了护住阿慎的皇位而已。」
傅时霆心头倏然一闷,却不知是为何。
他盯着客堂,目光深邃且凌厉,像是要穿过那扇门。
须臾,却利落转身离开。
而此刻,客堂内一片静谧。
秦安安说出那句违心话时,神色始终平静如水。
但她却一直垂着眸,不敢直视江染眠的眼睛,生怕被她看穿。
沉默蔓延了许久。
忽听江染眠语气轻柔:「你在说谎。」
秦安安猛地抬起眸,脸上满是错愕。
江染眠见她这样,叹了口气:「安安,你我从小相识,我怎会看不出你的心思?当年得知你与他成婚时,我虽有些难过,却也是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可没想到时霆他……」
话音戛然而止,听着这些,秦安安鼻间却是一阵发酸。
江染眠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理到耳后:「不过还好,都过去了,以后我会陪着你。」
「很快便是新岁,我已向陛下请命护送你去灵觉寺,陛下也应允了。」
话落,秦安安怔了瞬。
自秦明慎登基以来,她每年都会前往灵觉寺为国祈福。
虽有禁卫军护送,但到底是独自一人。
如今,有江染眠相伴……
秦安安心底一暖:「好。」
之后半月,她和傅时霆都再未见过。
直至元旦这日。
秦安安梳洗妥当,便起身朝府外走去。
刚到庭院,便远远望见站在门前的江染眠。
她唇角弯起笑,脚步也加快了些:「染眠!」
然而,秦安安刚跨过府门,就看到江染眠身旁站着的男人。
傅时霆!
他为何会在?
秦安安看着男人身上的玄黑常服,以及腰间的剑,一个念头涌上脑海。
这时,江染眠抬步走上前,眼底情绪复杂:「安安,时霆他……会与我一同护送你。」
护送自己?
若不是这三年间傅时霆都未曾与自己同出过京城,秦安安定会相信此话。
但此刻她心里清楚,他为的不过是想和江染眠多相处罢了!
刹那间,秦安安一颗心针扎般刺痛。
可终究只能咬牙忍下。
她强扯出抹笑对江染眠轻轻点了下头,而后便坐进了马车——
这是第一次,自己没有主动同傅时霆说话。
而傅时霆望着那垂下的马车帘子,皱了下眉,便跃上马背。
「启程。」
……
灵觉寺离京城并不远。
秦安安听着马车外时不时传来的交谈声,想起那日江染眠说:「希望你与傅时霆能够幸福。」
但其实如果可以,自己更希望她能和心爱之人相携到老,哪怕那个人是傅时霆!
只可惜事已至此,他们都回不去了。
秦安安眼神微黯。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她掀开车帘,就见江染眠走过来:「前方山路被堵住了,时霆说带人去看看。」
秦安安点了点头,走下马车:「那……」
话刚出口,只听身后突然传来傅时霆焦急凌厉的声音。
「小心!」
两人皆是一怔,茫然回眸,便见数不清的箭矢携着冷光,破空刺来!
江染眠迅速拔出剑,护在秦安安身前。
但飞来的箭雨太过密集,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眼看一支箭妘直直射来,秦安安躲闪不及,下意识看向正跑来的傅时霆。
「傅时霆……」
她轻唤了一声,却眼见着他从自己身边掠过,直直奔向江染眠!
一瞬,如坠冰窟。
同时,箭矢直直刺进秦安安心口,霎时,鲜血蔓延……
秦安安从昏迷中悠悠转醒时,人已回到了摄政王府。
她缓缓坐起身,手抚上心口的伤,眼神微黯。
昏迷前的画面重新涌上脑海,想到毫不犹豫奔向江染眠的傅时霆,只觉得疼痛加剧。
秦安安深呼了口气,尝试着想要下榻。
转头间,却见弟弟秦明慎坐在外殿木椅上,正沉思着什么。
察觉到她的注视,秦明慎看过来,见秦安安双眸清明,他顿了几秒,猛地起身走近。
「长姐,你醒了!」
「阿慎。」秦安安嗓音微哑,气息因虚弱还有些紊乱,「你怎么在这儿?」
秦明慎点头:「听闻你受伤,我心中担忧,便带了太医来,幸好你无事……」
说到这儿,他脸色骤然沉下:「长姐放心,那些伤了你的刺客我定一个都不放过。至于摄政王与江将军,他们未护长姐周全,同样难逃惩处。」
「不可!」
秦安安浑身一震,她起身去抓秦明慎的衣袖,本就素净的脸此刻更加苍白:「阿慎,长姐是自己不小心才受了伤,与他们无关,你莫要牵扯无辜。」
过往十二年,秦明慎向来最在乎秦安安,几乎言听计从。
然而这次,他却始终沉默。
寂静却在殿内许久蔓延。
僵持间,秦安安正想再说些什么。
秦明慎却别开眼,嗓音淡凉:「长姐身子虚弱,须得精心休养,宫中还有事要处理,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他便抬步离开了长乐宫。
望着弟弟的背影,秦安安微蹙起眉,心里莫名一阵不安。
而这预感……终在第二日成了真!
「公主,皇上刚刚下了旨,摄政王护主不力,罚一年俸禄,以儆效尤。」
听着雪儿的话,秦安安不敢相信,当即起身就要进宫。
不想竟在府门处,撞上傅时霆。
他眉眼微冷,秦安安看得心底一颤:「时霆,我正要去找陛下让他收回旨意,你……」
还未说完,只听傅时霆嗓音寡淡——
「不必,皇上金口玉言,圣旨已下,断无更改。」
秦安安顿住,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收紧:「可……」
「若公主于心不安,便替臣给皇上传句话。」傅时霆一字一句,「您受伤一事皆是臣一人之过,与江将军无关,还望皇上莫要牵扯无辜。」
秦安安望着他眼中对江染眠的关切和在乎,再思及生死一瞬时傅时霆的选择,鼻间发涩:「……好。」
「多谢公主。」
言罢,傅时霆越过她就走,下一秒,衣袖却被拽住。
秦安安望着他看来的目光,轻声问:「你非要与我如此生分吗?」
「我知你不喜我,可抛去成婚一事,你我二人至少也算熟识……」
傅时霆却只是抽回衣袖:「长公主为君,我为臣,只此而已。」
秦安安狠狠怔在原地。
刹那间,她只觉心脏好似被生生剖开,血肉模糊!
秦安安死死抿着唇,将喉间涌上的腥气咽下:「只此而已……」
「可傅时霆,这是你想的,并非我所求。」
她深吸了口气,死死掐住手心,剖出心里话:「你可知,其实我倾慕你多年!」
话落,一片寂静。
冰雪漫天盖地,冷得秦安安打颤。
但傅时霆的嗓音更冷:「长公主何时学会了说谎?」
秦安安浑身一僵。
她对上傅时霆那双墨般的眼,整个人如坠深渊,心口上的伤像是被人狠狠撕裂扯开,鲜血淋漓!
七年,这份情意足足在心底积压了七年才终坦白——
可他竟是半分都不信!
秦安安想解释。
但刚启唇,喉间那股血腥味却倏地变得浓郁,她只能咬紧唇瓣死死忍着。
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
而傅时霆已然抬步离开,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秦安安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才撑不住瘫软倒地,剧烈地咳了起来。
皎白的雪,鲜红的血。
她静静看着,悲哀与伤痛一瞬蔓延全身……
皇宫。
秦安安走进议事殿时,秦明慎正在批阅奏折。
见她进来,他忙起身迎上前:「长姐!你的伤还没痊愈,怎么不在王府好好休养?」
秦安安没回答,只是问:「阿慎,你为何要下那道圣旨?」
秦明慎顿了片刻,神情霎时从担忧转为冷肃:「长姐,你此刻……是在为了傅时霆而质问我吗?」
「是。」秦安安拧了眉,「傅时霆身为摄政王,是你、是整个北昭的支撑!你如今动他,天下人会如何想?那些敌国又会如何想?!」
「阿慎,你怎能如此糊涂?」
话音刚落,秦明慎倏尔挥袖:「够了!」
他紧紧盯着秦安安,眉眼敛着怒意:「我是君他是臣,我为何不能动他?难道没有他傅时霆,我就不是北昭的皇帝了吗?!」
「别说只是罚扣俸禄,就算我要罢免他的官职又如何?」
闻言,秦安安狠狠一震。
她满眼错愕茫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神情阴鸷的少年竟是自己的弟弟。
无声的僵持在沉默中蔓延。
许久,秦安安微颤的声音才在殿内响起:「傅时霆位高权重,我知你一直忌惮他,但是阿慎,他从未害过北昭,更未害过你,你为何……」
「因为我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秦明慎厉声打断她,但说完又觉语气太过凌厉。
他深吸了口气,转身背对秦安安,声音稍缓:「这件事我自有定夺,长姐还是好好保重身体,莫要再心劳神。」
言罢,秦明慎便唤来侍卫护送秦安安出宫。
天色渐暗。
回到摄政王府,秦安安抬眼看着那朱红的牌匾,她微凝的眉眼间赫然划过抹痛色。
君臣离心是一国大忌,更何况傅时霆又手握重权,只是眼下不清楚他是否知道秦明慎的心思。
一边是心爱之人,一边是唯一血亲。
无论选择谁,最痛苦的人都只会是她!
秦安安独自站了许久,终究还是踏进府门。
月光铺洒庭院,雪地泛出淡淡银光。
书房外,她凝望着面前的门,攥在一起的手心冒出些许汗意。
迟疑很久,刚要抬手敲门。
书房里却响起一道声音:「王爷,属下查到监视王府的那些人皆为皇家暗卫,若是皇上真要对您动手……该怎么办?」
听到这话,秦安安本要敲门的手顿时停在半空。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瞳孔颤栗。
紧接着,就听傅时霆低沉冰冷的语气从门缝中传出。
「他既不愿安稳坐这皇位,那……便换个人!」
话落那刹,秦安安只觉得天崩地裂。
她身形一晃,下意识扶住青砖,掌心却又传来刺骨的寒意。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秦明慎忌惮傅时霆,想要夺走他手中的权势。
而傅时霆察觉秦明慎心思,竟要将他直接拉下皇位!
先帝临终前的嘱咐倏然回响耳边:「安安,你定要护着慎儿,护住他的皇位,以及这秦家江山。」
此话,秦安安只字未忘。
可是谁能告诉她,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这一切?!
恍神间,书房里再次传出侍卫的声音:「王爷,那……长公主呢?」
秦安安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
她下意识屏息,但很久,都没有听到傅时霆的回答。
他的沉默是何意?
秦安安不知,也再不敢听下去。
她此生所有的勇气,早在那年替傅时霆喝下毒酒,又以此求嫁后,就用尽了。
房内摇曳的烛光透过窗棂纸映在廊檐下。
秦安安望着,双眸逐渐苍凉痛楚,末了,转身离开。
庭院偌大空寂。
她目光浑噩地走过,一步一步,最后没身于府外风雪……
漆黑夜中,只余灯盏零星。
秦安安茫然行过长街,环顾四周,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寂静中,一道身影向她走来:「安安?」
闻声,秦安安怔怔抬眸,便见江染眠撑着伞,眉心轻拧。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秦安安抿唇默了几秒,终是谎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纵使天色黯淡,江染眠还是瞬间就看出她在隐瞒,但没再追问,只是将伞不动声色地倾斜过去:「那我陪你。」
秦安安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终是轻轻点头:「好……」
京城寂巷,冷雪渐落。
两人并肩漫步着,却始终无言。
直至那更夫的铜锣声敲响:「丑时四更,天寒地冻,快快归家!」
秦安安眼睫狠狠一颤,顿时停住。
江染眠看向她,不解又担忧:「怎么了?」
「我……」秦安安刚想说没事,一侧眸,却瞥见她右肩上被雪浸湿的衣衫。
再抬头,便看见那明显偏向自己的纸伞。
她喉间刹那哽涩。
其实这世间所有的事,都只关乎想与不想,做与不做罢了。
若是想做,再难也会寻到法子。
好比……
秦安安强装镇定地呼出口气,缓缓垂眼:「染眠……若是有一天你能与傅时霆携手到老,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好吗?」
江染眠愣住:「安安,你此话何意?」
她直觉哪里不对劲,但怎么都看不到秦安安的双眸,更分辨不清她的情绪。
片刻后,江染眠双唇翁动还要再说什么。
却听秦安安嗓音淡静:「夜深,你该回去了,等明日……不,日后若有机会,你再来看看我吧。」
话落,她抬手将伞摆正,而后抬步越过江染眠,慢慢走远……
宫墙深厚。
秦安安站在宫门前,仰头望了那明晃的雕梁画栋,许久才收回视线,跟在守门侍卫身后走了进去。
议事殿内,秦明慎还在批改奏折。
见她这时前来,有些讶异:「长姐怎么这时候进宫?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安安却没应声,只是深深端详着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少年。
他登基三年,有了天家威仪的同时,也有了帝王的猜忌与狠辣。
「这几日我时常梦见父皇,他总同我说,若不是生在皇家,他也许能陪我们久一点。扔下我们,他很愧疚。」
秦安安声音浅淡:「我也在想,若你我没出生在帝王家,是不是,也能活的更自在些……」
「不会!」秦明慎突然打断她,眸光冷沉,「我姓秦,生死皆为秦家魂,这皇位上的人也只能是我。」
听着那久久回响的话音,秦安安心里最后那一抹侥幸也化作了飞灰。
她喉间涌上抹涩痛,无论如何都咽不下。
殿内如死寂般安静了许久。
秦安安再开口时,嗓音沙哑:「阿慎,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秦明慎蹙起眉:「什么?」
秦安安一字一句,语气莫名悲凉:「赐下圣旨,让我与傅时霆……和离。」
然而听到这话,秦明慎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一句:「不行。」
秦安安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秦明慎似是被她看得心虚,别开了眼:「至少现在,还不行。」
不是不能,也不是不行。
而是现在不行!
同生帝王家,秦安安一瞬便知晓了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原来自己的这段婚事,竟也是他算计傅时霆的一颗棋子……
一边是血亲胞弟,一边是她心有愧疚,深爱七年的男人。
秦安安只觉心被拉扯的像是要撕裂一般!
无声的僵持在沉默中肆意蔓延。
不知过去多久,秦安安凝视着秦明慎的侧脸,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而后——
倏地跪在了地上!
她向着眼前的天子跪拜叩首,字字泣血:「求皇上……赐旨。」
秦明慎回头就见这一幕。
他心底一慌,忙伸手想将人搀起:「阿姐,你这是做什么?」
秦安安却避开了他的手,没有起身,又重复了遍:「臣意已决,还望皇上成全。」
秦明慎眸色一深,神情愈发冷冽阴沉。
但看着那执拗伏地的身影……他到底还是不忍!
「好。」
说完,秦明慎便走向御桌,展开一道卷轴,提起了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秦安安与摄政王傅时霆,三载结缘终难归一意,故立此诏和离,各还本道,钦此。」
望着圣旨上的内容,秦安安的心就像是在刀口上滚过,传来细细密密的疼。
从此……她便再不是傅时霆的妻子了。
秦明慎将圣旨递给秦安安:「长姐,既已决定和离,便留在宫中吧。」
秦安安动作微滞,静了几秒后才轻声回:「我还有些话……想与他说。」
话落,她便收好圣旨,转身走向了殿外。
但就在跨出殿门的那一刻,秦安安突然停住脚步,回眸望去——
只见秦明慎身着龙袍,挺拔地立在那金瓦红墙之内。
可浮现在秦安安眼前的,却是三年前那个窝在她怀中,哭着说「阿姐我怕」的小小身影。
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
泪意涌上酸涩的眼眶,秦安安掐住手心忍下,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
「阿慎,你长大了。」
秦明慎心底猛地狠狠一颤,不知为何,望着秦安安远去的背影,他竟有种要失去什么的不安感。
他转头看向低头候在一旁的掌事太监,语气怆然:「阿姐她……是不是生我气了?」
闻言,太监垂首:「长公主乃是陛下的亲姐姐,定会体谅陛下的。」
秦明慎紧皱的眉心这才松了些。
是啊,阿姐对他那么好,怎会忍心与他生气呢?
他呼出重重一口气:「你说的对,等阿姐回宫,我便与她道歉。」
「你吩咐下去,之后阿姐回宫长居,任何人不得僭越多嘴,她永远是我北昭最尊贵的长公主!」
……
秦安安回到王府时,天色还没完全泛白。
刚跨进门,迎面便撞上正要进宫上朝的傅时霆。
他一头墨发拢起藏在官帽里,一身玄色暗金蛟纹朝服,眉目凛冽。
一瞬间,秦安安有些恍惚。
这一刻,她好像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在父皇病重时被托孤的傅时霆。
三年了,他好像和当时一样,没有半分变化。
也一样,与她无关!
四目相对,秦安安刚要开口。
就见傅时霆眉心微蹙:「公主昨夜不在府?」
秦安安一怔,眼神黯淡,原来……他根本就不知!
「嗯。」
「夜深危险,长公主若无要紧事,还是该在府中好生休息,以免出事惹皇帝震怒,朝堂不安。」
傅时霆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和。
可秦安安还是听出其中的责怪,他是在说之前自己受伤却连累他与江染眠一事。
她喉咙发涩,心像是被生生割开般疼起来。
「以后……都不会了。」
傅时霆颔了颔首:「那臣便先去早朝了。」
话落,便抬步越过她继续往外走。
秦安安的声音却倏然响起:「以后若是阿慎做了什么错事,你可否能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原谅他一次?」
傅时霆眸色冷沉:「公主此话何意?」
秦安安没有解释,只说:「我只有阿慎一个弟弟,此生惟愿他能稳坐皇位,长命百岁……至于他犯下的错,我会承担。」
傅时霆嗓音凉淡:「有些事,你承担不了。」
他一字一字像是刀刃般割向秦安安,疼得她脸色煞白。
「若是……用我的命呢?」
傅时霆瞳孔一紧,径直对上秦安安泛红的眼。
他皱眉掩下心中莫名异样:「长公主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而后直接抬步离开。
独留下秦安安站在原地,浑身微颤。
她双眼空洞布满苍凉,仿佛盛着千万年的悲寂。
但在这时,秦安安倏地想起求来的圣旨,忙追出门:「时霆。」
正欲上轿的傅时霆脚步一顿,回头看来,眼带疑惑。
秦安安望着他那双眼,声音轻浅:「等你回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傅时霆眼中不解更深。
他转身就要走向秦安安,她却先一步开口:「早去早回。」
傅时霆适时停住了脚,最终还是上轿离去。
冬日清晨的天漫着层层的雾气。
秦安安站在王府门口,望着那顶轿子走远,在长街拐角处消失……
良久,她才转身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回了东院。
屋内,所有的摆设都和三年前成婚时一模一样。
里面住的人除了自己,便也只有伺候的婢女。
秦安安屏退了所有人,包括雪儿,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将圣旨展开,一字一句地看完。
视线又回到第一个字,再次复看。
一遍一遍,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她抓着圣旨的手越来越紧,直到那卷轴被握出褶皱,才如梦初醒的松开手,将其抚平。
最后重新卷起,放在了外厅的桌案上。
在这里,傅时霆一进来,便能一眼看到!
做完这些,秦安安拉开了妆奁的暗盒,那里放着一个瓷瓶。
她伸手去拿,却顿在半空;
冰凉的空气穿过温热的掌心,秦安安不自觉蜷了蜷手指,终还是拿了起来。
这瓷瓶里是她三年前宫变时便备下的毒药,见血封喉。
那时父皇驾崩,自己身为长公主若不能救北昭,便也只能赴死,保全皇家颜面!
但那时,傅时霆来了,救了她,救了秦明慎,救了北昭!
只可惜现在,没人会再来救自己了,也……没人会知道自己的离开。
想到这儿,秦安安握着瓷瓶的手缓缓收紧,然后猛地拔掉木塞,仰头喝下——
苦!
好苦!
随后漫上来的,是蔓延到四肢百骸犹如凌迟的疼!
喉咙间涌上的痒意让秦安安忍不住咳嗽,倏而一口血喷涌而出!
「咳咳!」
秦安安紧捂着心口,看着地上那一滩鲜红,泪水弥漫出眼眶,砸落其中,荡起道道涟漪。
无力,疲惫瞬间侵袭了全身。
秦安安眼前一片昏花,她跌倒在地,再无力站起。
地面铺设的青石板冷凉,透过背脊没入全身。
秦安安躺在地上,凝望着那窗外梁上融化的冰雪。
这时,只见两只燕子从窗边掠过,落在梁上。
那一刻,秦安安忍不住低喃出声:「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见,三愿……」
说到这儿,她声音渐弱,试图想要再出声。
血却先一步涌出,一股一股,染红了她身上的素白衣裙……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秦安安唇瓣动了动,却终究发不出声音,这最后一句也注定无人能听见……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眼皮也无力的合上……
另一边。
傅时霆还坐在轿中,走在去往早朝的路上。
但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烦躁,脑海中满满都是刚刚的秦安安。
她的神情,语气,那些话语……
巨大的不安感涌上脑海,傅时霆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凛,掀开轿帘:「回府!」
抬轿小厮一愣:「王爷,马上就要到皇宫了。」
傅时霆冷扫了他一眼。
小厮霎时噤声,带着轿夫掉转了方向,朝着摄政王府赶回!
短短的一路,却无端漫长。
等轿子停下,傅时霆甚至没等停稳,便快步往府内走去。
一路来到东院。
候在外面的婢女雪儿见到他来,神色一愣:「王爷?」
「长公主呢?」
傅时霆扫了眼格外安静的院落,心中烦躁越来越重。
雪儿不明所以:「公主在房内……」
不等她说完,傅时霆便大步走向屋门,却在门口停住了脚:「长公主,臣傅时霆求见。」
然而,一片静默。
傅时霆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再次高声:「长公主,臣傅时霆求见!」
但,依旧无人回应。
这一刻,傅时霆一向无波的眼情绪翻腾,随后一把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刹那,浑身一颤。
只见秦安安就那么躺在一片鲜红之中,像一朵枯败的花……
过往数年,傅时霆从不知何为恐慌。
傅家几代效忠于秦家,祖父与父亲都曾受到皇帝重用,而他也不例外。
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傅时霆始终冷静自持,就算于危难中也能处变不惊,似乎这世间已然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波动他的情绪。
然而这一刻,望着那血泊中苍白如雪的秦安安,傅时霆却是怛然失色。
心好像被悬吊在万丈深渊之上,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会重重坠落摔个七零八碎。
他步伐趔趄地上前,心中的恐惧与慌乱怎么都按捺不住,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翁动的双唇在轻颤。
「……长公主?!」
极轻地唤完一声,傅时霆下意识屏息,生怕错过一点声响。
可话落,回应他的却只有满殿空寂。
傅时霆骤然攥紧了手,俯下身就要将秦安安打横抱起。
同时厉声喊道:「来人,传太医!」
但下一瞬,他就狠狠怔住,瞳孔也猛地紧凝——
秦安安的身体……好冰冷!
霎时,傅时霆只觉这刺骨的寒意蔓延四肢百骸,又顺着背脊爬上头皮,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为何会如此?
纵然她体内余毒复发吐血,身子也不该这么冰冷!
听到方才那声的雪儿在这时跑进殿内:「王爷,发生……」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了那满地的鲜血。
但雪儿只愣了一瞬就回过神,而后就仓皇地转身离开:「奴婢马上去请太医!」
傅时霆也在她惊慌失措的声音中扯回了思绪。
不管为何,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救秦安安。
他一把将人抱起,正要走去里殿。
刚起身,却见一个瓷瓶从秦安安的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傅时霆皱了皱眉,把秦安安轻放在榻上后才回身去捡。
拿起凑近,只见那白净瓶身上,赫然残留着黑紫色的药液!
而闻到其中散发出的苦涩气温时,傅时霆呼吸一滞,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绝不会搞错,这瓷瓶中原本放的……是乌头!
乌头之毒,见血封喉。
人一旦饮下此毒,顷刻间便会五脏俱裂、吐血而亡,连一丝存活的希冀都没有。
那……瓷瓶里的药液呢?
傅时霆的心底倏地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尽管他觉得这个念头荒唐至极,觉得绝不可能发生,可他的目光……还是缓缓移向了那床榻上毫无血色的秦安安。
刹那间,傅时霆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攥紧,直至血肉模糊都喘不过气!
不,不可能!
秦安安怎么会自己饮下毒药?她完全没有缘由……
还没想完,傅时霆的耳边忽地回响起不久前秦安安站在府门口跟他说的话——
「若是以后阿慎做了什么错事,你可否能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原谅他一次?」
「他犯的错,我愿意承担。」
「若是用我的命呢?」
当时秦安安的神情在傅时霆的眼前清晰了起来。
她那澄澈的眸底,分明暗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决绝!
傅时霆紧紧盯着秦安安,满眼不可置信,却怎么都不敢上前去摸她的脉搏。
他深吸了口气,倏尔转身大步冲出了寝殿。
「太医呢?!」
话刚落,只听东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傅时霆凝眉望去,来人却不是太医。
只见秦明慎身穿龙袍走进院中,神色焦急不安。
他疾步上前,看向傅时霆的双眼不掩威严与凌厉:「你方才为何喊太医?我阿姐人呢,是不是她出了事?!」
闻言,傅时霆眸色微暗:「她有没有事,皇上不是该问自己吗?」
听着傅时霆那没什么起伏的语气,秦明慎心底冒起了火。
可还没来得及出声,院外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雪儿终于带着太医匆匆赶了回来。
看见秦明慎站在院子里,两人皆是一愣,顿住脚步就要行礼。
「参见……」
然而话刚出口,就被傅时霆冷声打断:「你们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雪儿一怔,又想起秦安安,连忙抓着太医对秦明慎仓促行了个礼就向殿内跑去。
见状,秦明慎眉心更深,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捏紧。
他什么都没再说,越过傅时霆,紧跟着也向寝殿走去。
自从秦安安拿了和离圣旨离开后,秦明慎的胸口就好似堵了块石头一般喘不上气。
他总觉得她最后的那个眼神像是在道别,心也愈发不安起来。
掌事太监向他提议,说可以派个人到摄政王府确认长公主是否平安。
但犹豫了很久,秦明慎到底还是不放心,一定要亲自看见秦安安没事才行,便在上朝前匆忙赶来。
这一路的忧虑和惶恐,终究在望见床榻上苍白面色的那人时成了真。
「阿姐?」
秦明慎狠狠愣住,只觉不知哪来的寒意侵袭全身,连血液都仿佛冻凝。
他一把抓住雪儿的手臂,眼底片刻间不满血丝:「长公主怎么了,说!」
雪儿眼眶通红,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奴、奴婢也不知道……公主一回来就说乏累,想独自在屋里歇息,然后就把婢女们都给赶了出来……」
「后来没多久,王爷来了,他推开门进去,这才发现公主不知怎么竟倒在血泊中……」
闻言,秦明慎脸色愈发阴沉。
他松开雪儿,转而看向正在给秦安安把脉的太医。
「长公主如何了?!」
太医浑身猛地战栗了下,神情惊恐而茫然,好像遇见了什么足以魂飞魄散的事一般。
而听到秦明慎突然的问话,他当即就回过身整个人伏在了地上。
「回、回禀皇上……长公主,她、她……」
「她怎么了!」秦明慎勃然大怒。
太医额上流下一滴冷汗,重重叩首在地。
「长公主她身中乌头之毒,早已没了气息和脉搏,已是无力回天了皇上!」
在雪儿、太医和秦明慎都相继走进殿内之后,傅时霆却仍站在原地。
他掩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收紧,指骨分明如白玉般的手背上青筋都凸起。
十指上沾着的血早已冷凝干涸,可傅时霆还是莫名能感受到曾停留过的温热——
秦安安最后的温热。
他不敢进去,不敢从太医的口中听见那个他已经预料到的回答。
可许久,傅时霆终是迈动了僵硬的双腿。
却不料刚踏过殿门,就听到太医那惶恐慌乱的语气。
无力回天!
傅时霆心头一闷,如潮水般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浑身更像是被利刃划破肌肤、刺进血肉、割断经脉,然后将骨头生生剜出来一般的疼!
话落,殿内瞬间雅雀无声。
秦明慎瞳孔骤然紧凝,只觉天崩地裂。
他猛地抬手拽起了太医,面色冷沉地仿若结了层冰霜:「你刚才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遍!」
太医战战兢兢,整个人抖成了个虱子:「臣不敢欺瞒皇上……皇上若不信,可传其他太医,但长公主她……」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了。
秦明慎目眦尽裂,死死地盯着太医。
片刻,他倏地松手转身——
狠狠一拳就砸在了傅时霆的下颌上!
秦明慎虽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但他终日习武,力气并不轻。
傅时霆还未回过神,猝不及防挨下了这一拳。
他连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再抬眸时,眸光如寒潭般冷寂。
但秦明慎没有丝毫畏惧地直视着他,胸口因满腔怒火而起伏着:「傅时霆,你究竟对我阿姐做了什么,她为何会饮毒自杀?!」
「你把阿姐还给我!」
傅时霆下颌隐隐作痛,可看去的双眼仍像淬了毒:「臣也想知道,皇上昨夜见到长公主,又同她说了些什么?」
话落,秦明慎紧凝着眉,却再说不出半个字。
他昨夜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了秦安安,甚至还逼得她下跪恳求。
这样的话,他怎么说的出来?
秦明慎的心狠狠抽痛起来,如青天霹雳砸在头顶,眼神中只剩下空洞与苍白。
阿姐那么疼他,怎么会独留下他一个人?
她怎么会死?!
秦明慎一阵失神,僵硬地转过身看向床榻。
秦安安身上还穿着昨夜进宫与他相见时的那件雪白襦裙,面容姣好平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可那襦裙上染着的暗红血迹,分明在昭告着她的离去。
一瞬间,秦明慎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光,整个人直接伏倒在榻前,嗓音哽咽颤抖:「阿姐……」
明明他还想要和她道歉的,可是不过半天,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没了阿姐,以后他该怎么办?
从此,再无人会在天寒时叮嘱他添衣。
无人会将他拥在怀中,安慰他说:「我们阿慎是这世间最好的少年了,将来一定会成为人人敬仰的皇帝。」
更无人再会用那样温柔的语调,唤他一句「阿慎」!
「阿姐——!」
「我是阿慎啊……阿姐,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我?!」
「是我错了,阿姐,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可不论秦明慎如何喊、如何哀求,榻上的那人仍无半点声息。
就连眼睫都不曾颤动半分!
秦明慎去拉秦安安的手,却被她掌心里的冰冷给冻到,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但他并没松开,而是拉着抵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像是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
可终究还是徒劳……
寂静的殿中久久地回绕着秦明慎悲怆的声音。
那泣声嘶哑得好似被刀子刮过喉咙,撕扯出血肉,狼藉不堪。
不知过去多久,秦明慎才渐渐停止了哽咽。
他缓缓地站起身,眼眶还是通红的,可眼底却好似结了层冰霜。
望着几步之远外的傅时霆,秦明慎语气寡淡而凉薄:「长公主秦安安,薨于北昭四年正月十七,举国守孝三月,以先帝嫡女之礼厚葬于皇陵。」
闻言,傅时霆眸光一冷。
「你要把她带走?」
秦明慎淡淡抬眼:「她是北昭最尊贵的长公主,自然要葬在皇陵。」
傅时霆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不能带走她。」
「明媒正娶?」秦明慎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摄政王怕不是忘了,三年前我阿姐嫁给你时,整个摄政王府连一条红幔都找不出!」
「而且阿姐在昨夜已经向我求了她与你的和离圣旨,如今你与她——」
「再毫无瓜葛!」
傅时霆下颌线条一紧,四肢僵硬得动都不能动。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漆黑眼眸里的情绪复杂不明。
秦安安……要和他和离?!
见他如此,秦明慎微皱起了眉:「阿姐没有把圣旨给你?」
傅时霆没应声,眼前却忽然无端发昏,整个人紧接着就向一边倾倒。
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身侧桌案,这才勉强撑住身子站稳。
可掌心中传来的清晰触觉却是让他眉心一皱。
不是木头,反而像是……布帛?
傅时霆不解地垂眸——
只见那桌案上,赫然摆着一道明黄圣旨!
他浑身一震,眉心深深皱起,猛地伸手便将它拿了起来。
定睛看去,眼前尚且还在发花,但还是看清了上面的字——
「北昭长公主秦安安,与北昭摄政王傅时霆三载结缘,二心却终难归一意,故立此诏书准二人和离,各归本道……」
各归本道!
傅时霆陡然攥紧了手,他的神情看起来毫无波澜,但眼中分明凝着愈发冰凉的深意。
秦安安不是不肯与自己和离的吗,为何昨夜突然就和秦明慎求了这道圣旨?!
他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
到最后已经数不清看了多少次,然而那圣旨上的字,始终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心像是被丢进了雪地里,冰冷而刺痛,寒意在喉咙间徘徊不去,仿佛连呼吸都要冻结。
傅时霆的眼前倏地闪过与秦安安相视最后一眼的画面。
她站在府门口,突然追了出来,对他道:「等你回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早去早回。」
所以她要送给自己的东西……就是这道和离圣旨吗?!
因他三番两次提起,她竟在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命换秦明慎的安稳皇位后,还想着要还他自由之身?!
秦安安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傅时霆想不明白。
而秦明慎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进眼底,淡漠地收回了目光,对身侧的雪儿道:「将长公主带回皇宫。」
雪儿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应声,就要上前。
却被傅时霆冷冽而沙哑的嗓音给呵斥住。
「谁也不能带她离开!」
闻声,殿内所有的人都齐齐地望了过去。
只见傅时霆眸色深沉,眼角仿佛沁了层冰棱棱的雾。
他将手中的圣旨一把拍在桌案上,周身散发的气质阴戾而威严:「我不同意和离,她还是我的妻子,我看你们谁敢动她?」
秦明慎怒火中烧:「这是朕亲自下的圣旨,玉玺盖印的那一刻,你与我阿姐的姻缘便就此结束,你不同意也得听命!」
「这只是她的气话。」傅时霆十指紧攥,语气莫名发轻,不知道是在强调,还是在劝说自己,「她说过,她不同意与我和离。」
「只要我活一日,便要护她一日无忧……」
秦明慎厉声打断了他:「摄政王自己不觉得这话可笑吗?你活一日便护她一日无忧,可是都是怎么护她的?!」
「前往灵觉寺那日,你为护江染眠而让阿姐受伤!你可知那箭矢离她的心脉只余一寸?当时若是再射准一些,阿姐连今日都活不到!」
「而她昨夜独自离府进宫,身边可曾有一个人保护?」
「阿姐与你成婚三年,又可曾有一日展露过笑容?!傅时霆,我绝不会让阿姐继续留在你身边受苦。」
面对字字句句剜心的质问,傅时霆的眸色愈发暗沉,可却说不出话。
默了许久,只是执拗地重复:「你不能带走她。」
秦明慎顿了顿,眉宇间满是不解。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傅时霆面前,微扬起头,语调从未有过的森寒:「傅时霆,你根本就不爱我阿姐,今日为何如此?难不成……」
「你爱上我阿姐了?」
闻言,傅时霆身形微滞,沉默下来。
自己……爱上了秦安安?
不,这不可能。
从年少时他就确定江染眠是自己的心属之人,他怎么会爱上别人?
而对秦安安……不过是因为她贵为长公主,又曾救过他一命。
是了,自己方才那异样的情绪,一定是因为心中愧疚才会那般!
想到这儿,傅时霆别开眼,嗓音凉淡涩哑。
「长公主身份尊贵,臣配不上。」
话落,秦明慎冷冷地笑了声,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他语气嘲讽:「你的确配不上我阿姐。」
阿姐那般好的女子,他自小便觉得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一个男子配站在她的身边。
就算是傅时霆,也不行。
说完,秦明慎擦过傅时霆的肩便要往外走。
刚还没走到殿门前,身后倏地传来傅时霆凉淡的声音:「皇上。」
秦明慎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如何?」
两个男人就这样背对着站在殿中。
默了几秒,傅时霆薄唇微启,喉间无故发涩:「傅家祖训有言,为臣一日,此生便不得叛离秦家。所以还望皇上能将心思多放在江山社稷上,不要……」
「不要负了长公主遗愿。」
秦明慎浑身一震,猛然回过眸:「阿姐与你说了什么?!」
傅时霆无声地呼出口浑浊的气,压下嗓间的涩痛:「长公主说,她只有皇上一个弟弟,此生惟愿皇上能长命百岁,安稳地坐在皇位上。」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
一是,秦明慎虽为一国之君,但终究年纪尚小,听了那些话怕是会承受不住。
而其二……他也不必知道。
秦安安那般决绝地饮毒自杀,定是得知了他们之间暗藏的汹涌,于是想用自己的命来平息两人的隔阂与忌惮。
只有君臣同心,北昭才能安稳,国泰民安。
傅时霆了然秦安安的心思。
她牺牲自己,保住了弟弟的皇位,保住了秦家的江山,也保住了摄政王的权势。
所以他会如她所愿那般——护住秦明慎与北昭。
而秦明慎听了傅时霆的话后,好不容易压下的泪意再次有了翻涌之意。
他声音微颤:「阿姐……当真这样说?」
「是。」傅时霆转过身直直看向他,而后一拱手,「长公主遗愿,皇上……」
「我知道了。」
秦明慎生硬地打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嗓音变得很轻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了。」
阿姐的意思他都明白了。
秦家百年江山,不是只靠自己就能守住的。
这其中傅家功不可没,所以他要想稳坐皇位,就不能没有傅时霆。
秦安安……是要他放弃想除掉傅时霆夺权的念头。
秦明慎抬手捂住抽疼的心口——
若是他早些答应她,阿姐是不是就不会自杀了?
他自以为可以独当一面,可到底……还是要阿姐护着他!
「阿慎,你长大了。」
想起她与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秦明慎心上像被锤了重重一锤。
是他的自负害了她。
秦明慎终究还是将秦安安带回了皇宫。
望着那空荡的床榻,傅时霆只觉心底好像也被剜了个大洞。
空空如也,又被寂冷给填满。
青砖上染着的那摊血迹已然冷凝,他凝视了半晌,目光又落向手边的圣旨。
一种难言的寂寥在心底蔓延,侵进骨髓。
许久,傅时霆才缓缓抬步。
走出殿门时,日头刺眼的阳光正巧落在他的眼前。
傅时霆下意识抬起手臂遮挡。
恍惚间,却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那温柔的语调是如此熟悉——
「时霆。」
傅时霆狠狠一顿,手臂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脱声而出:
「姝儿……」
话刚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秦安安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又怎么会好好地回来?
而下一瞬,傅时霆也看清了来人的面容,话音戛然而止。
他眸光微暗,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了下:「染眠。」
江染眠在几步之远停下脚步,神色复杂难辨:「时霆,你方才喊……」
「什么都没有,是你听错了。」傅时霆淡淡打断她,别开眼。
闻言,江染眠抿了抿唇,没有再问。
她复而抬步走近,眉心微蹙:「昨夜姝儿与我分别后就进了宫,现在她回来了吗?她还好吗?」
听见那个名字,傅时霆浑身战栗了下。
并不明显,但江染眠还是瞧清,目光露出些许不解:「时霆,你怎么了?」
傅时霆缓缓垂了眸,眼睫狠颤:「她……」
她还好吗?
她不好,很不好。
可话堵在喉咙里,像利刃插在里面,一阵刺痛,怎么都说不出。
见傅时霆神色似乎染上痛苦,江染眠忽地就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她径直快步走进了殿中,不过片刻,便又冲了出来。
「时霆,那摊血迹是怎么回事?姝儿人呢?!」
江染眠看着始终沉默不言的傅时霆简直心急如焚,可偏偏这院子里再没有第三个人,她连想问旁人都做不到。
寂静许久,傅时霆终于淡淡开口。
「她死了。」
很轻的三个字。
但落在江染眠的耳朵里,却犹如千斤重。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傅时霆,嗓音明显带上了怒意:「这一点也不好笑,傅时霆。」
傅时霆握住了拳头,骨节被攥得泛白。
若是可以,他如何不希望这只是上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他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瓷瓶递给了江染眠:「是乌头……皇上不久前刚将她的尸身带回皇宫,遗诏想来很快便会昭告天下。」
江染眠紧紧盯着瓷瓶,惊恐颤栗的声音喃喃响起:「怎么会……」
她猛然抬眸望向傅时霆:「你昨夜忽然派人去府里找我,又让我陪着姝儿,可你分明一直跟着她,为何不亲自上前?」
「时霆,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傅时霆的思绪一瞬被扯回昨夜——
书房。
「他既不愿安稳坐这皇位,便换个人!」傅时霆神情淡然,但语气中透露着的威慑力半分不减。
侍卫裴深犹豫地看向他:「王爷,那……长公主呢?」
闻言,傅时霆眸色一深,却久久没有说话。
若是将秦明慎拉下皇位,那身为长公主的秦安安要如何呢?
沉默了半晌,正在傅时霆想要开口的时候,却听见外面响起极轻的一声。
他顿时敛起眉,对裴深使了个眼色。
裴深颔首,手握在刀柄上猛地就推开了门。
然而,他神色一怔,随即就退回了屋中:「王爷,是……长公主!」
傅时霆当即便起身踏出了书房,只见那茫茫夜色中匆忙离开的身影果然单薄。
刚才他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吗?
他心里无端发慌,几乎是下意识就追了上去。
从王府离开的一路上,傅时霆始终跟在秦安安的身后,但她失神走着,并没发现他。
眼见夜空中飘起雪花,他让裴深去将江染眠找来。
裴深不解地问:「王爷,您为何不上前?」
傅时霆黑如深谭的眸子里有一丝波动,脸上却毫无表情:「她是长公主,我是朝臣,我和她的关系……只能到此为止。」
静默须臾,他忽地又道:「裴深,那些计策……暂且都先搁下吧。」
「为何?」
傅时霆深深凝望着秦安安的背影。
「她不能没有秦明慎。」
东院万籁俱静,只有屋檐上融化的雪水滴落的声音。
江染眠听完傅时霆说的一切,眼神茫然而错愕。
「你说,姝儿是为了让你和皇上放弃对彼此争斗的念头才会……可是,她为何不能直接劝说你们?」
傅时霆眸底的情绪瞬息万变:「因为,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我和秦明慎。」
两个男人都不是会服软的性格。
秦明慎忌惮傅时霆的权势,惟愿能一击既败,斩草除根。
而傅时霆对于秦明慎无故的疑心,感到恼怒。
他们又怎么会可能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将心里话都剖出?
秦安安正是明白这一点,知晓她的劝说两人都不会听,可身为长公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君臣离心,害得整个江山覆灭。
所以,她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来结束这一切。
而她将一切都慎重仔细地考虑了,却唯独不在意自己。
正如三年前,为了护住秦明慎,秦安安毫不犹豫地喝下那杯毒酒一般。
她始终都带着赴死的决绝,不曾犹豫一瞬。
江染眠眼眶已然通红,她偏头深吸了口气,将酸涩的泪意生生忍住。
「从前我答应过她,待来日她成为长公主,由我来保护她和北昭。但我没做到,甚至……甚至根本不知她承受了什么!」
傅时霆缓缓看向她,薄唇抿了瞬:「她不会跟你说的,她对你一直心存愧疚……大抵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在昨夜求了那道与我和离的圣旨。」
江染眠狠狠怔住:「和离?」
她倏地就想起了昨夜秦安安说,若是自己有机会能和傅时霆在一起,一定不要错过。
竟是这个意思?!
秦安安竟是从在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已然策划好了一切吗?
求和离圣旨,与在乎的人告别,最后……赴死。
江染眠心口一阵抽疼,悔恨如潮水般地从心底涌上喉咙。
自己为何就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而傅时霆的悔恨不比江染眠的少。
他今日进宫,本就是想与秦明慎好好谈一谈的,他不想再让身子虚弱的秦安安再为这些事跟着伤心劳神。
然而谁能料到,所有事情都只差一步。
一步错,步步错。
心里的窟窿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一把锯齿,血肉模糊地翻出来,直到露出森森白骨。
傅时霆眉心拧成了一团,神情却溅出凛冽的寒光。
从见到秦安安躺在血泊之中开始,他的思绪就一直都是混乱的。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茫然的神色——
为何他的心……会这么疼?
好似心脏被掏空一般,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傅时霆神情木然,眼里却溢满了疼痛。
而就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江染眠清浅的声音。
「时霆,你爱上姝儿了,是吗?」
她虽是在问,可那语气分明笃定。
连续两次听到别人说自己爱上了秦安安,傅时霆的脑中的思绪更加混乱。
他深吸了口气试图压下,可还是没忍住抬声:「我对她从来都不是爱!」
闻言,江染眠的神色仍没有半分波澜:「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傅时霆的声音像快要融化的冰,有颗粒在摩擦着喉咙,「况且她对我也不是爱,她是为了北昭和秦明慎才会嫁给我,这段姻缘……本就是错的!」
不料,话音刚落,江染眠倏然就冲到了他面前。
她红着眼直视着他:「谁说她不爱你?」
「若是她不爱你,她为何要牺牲自己来保全你的地位?若是她不爱你,她为何要因你一句话就放弃了三书六礼、凤冠霞帔?!」
「时霆,若是你这三年有一次仔细地看过她的眼睛,也该发现……」
「那里面皆是对你深切却不能言的爱!」
江染眠激动的声音在空寂的院子中回荡。
傅时霆瞬间僵了身子,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蔓延上来。
他蜷紧手指,压着语调平缓:「她是为了秦明慎和这个江山,那日你不是也听到,是她亲口承认的吗?」
闻言,江染眠怔了怔。
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傅时霆说的那日,是她回京后第一次来找秦安安的那天。
她双眉微蹙:「那天……你听到了?」
傅时霆没有应声,但是默认。
江染眠的眼睛红的像滴血,她一字一句:「那后面的话,你为何没听到?」
「什么?」傅时霆拧紧眉目。
「我看的出她在说谎。」江染眠咽下喉间涩意,「她在说是为了秦明慎和北昭才会嫁给你时,一眼都不敢直视我,她从小一说慌便是这样。」
傅时霆的心毫无防备地狠狠一痛。
而与此同时,他的眼前转瞬即逝过一抹画面。
说谎时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神情,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傅时霆也没有再细想,因他胸腔此刻好像堵了块石头,窒息得四肢都有些发麻。
秦安安……倾心于自己?
可成婚三年,她丝毫没有表露过,他便也当真以为她就是有目的嫁给自己。
然而就算她喜欢他……
傅时霆强压下瞳孔深处的阴秦骇浪:「但在我与她成婚前,她就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自那年花灯节、在玄武街梅园与你匆匆一面后,我便一直记着你,数年后你我重逢,我的感情便更加清晰——我喜欢的人是你。」
如此真挚的话语,饶是任何一个女子听了都会莞尔羞赧。
可江染眠的脸色却是瞬间泛白。
她看向傅时霆的眼眸里满是茫然和疑惑:「什么花灯节?你我初次相见不是十岁那年在皇宫吗?」
傅时霆眉心深深拧在了一起:「你不记得了?那年我尚且七岁,你应该是六岁,就在玄武街的梅园里,我问你是谁,你说你是江将军的长女,还给我看了你的腰牌」
「你很想要一枝红梅,是我帮你摘的,后来我们便被看守梅园的人追了两条街。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但傅时霆越说,江染眠的神色就越迷茫。
她定定地看着他:「十岁之前,我从未在京城里过过花灯节……」
不,是有一次的,就是六岁那年。
而那天,秦安安说想去宫外的梅园看看,恳求了她很久终是与她互相换了衣服。
然后,江染眠替秦安安留在宫中,而秦安安则是拿着江府的腰牌独自出了宫。
那么傅时霆遇见的那个人……
江染眠深吸了口气,缓缓冷静下来,才重新对上他漆黑复杂的目光:「时霆,你遇见的那个人不是我。」
傅时霆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脑子里一团乱麻。
不知为何,他直觉江染眠紧接着要说的话,会颠覆什么。
「那是谁?」
沉默中,只听她嗓音微哑:「是姝儿。」
「那年花灯节她与我换了衣衫偷溜出宫,所以你遇见的人不是我,是假扮我的秦安安。」
刹那间,傅时霆如遭雷击。
他的脸色一寸一寸的白了下去,赤红的双眼里满是绝望。
男人的声音嘶哑狠厉,每个字似乎都是从他的身体里挤出来的,带着剥皮抽骨的疼:「不可能……这不可能!」
望着傅时霆破碎空洞的眼神,江染眠心里苦涩蔓延成海。
但她还是佯作镇定道:「你知道我也倾心于你,如果那个人是我,我不会不承认……可是那不是我,我必须要把真相告诉你。」
「那年花灯节你在梅园遇见的人,真的是姝儿。」
话落,良久寂静。
江染眠已然不敢去看傅时霆的神色。
正要别开眼时,他却倏地开口,声音极轻:
「所以,我寻错了人……也爱错了人?」
这话刺得江染眠的心狠狠一疼,如同万箭穿心!
但傅时霆的感觉不会比她好多少。
江染眠有些不忍,但终究还是点头:「……是。」
或许是他们彼此的两情相悦让他以为她也记得当年的事,所以十几年来从未提起过。
不想,这数年来的缄口不言,竟酿成了这么大的错!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是秦安安没有假扮江染眠……
若是傅时霆再早些被父亲带进宫中……
若是那日傅时霆在客堂外再多待片刻,听见之后的谈话……
若是昨夜秦安安跑出王府,傅时霆能上前为她撑一把伞……
若是最后一面时傅时霆没有口是心非……
那个原本受尽了万千宠爱的公主,是不是就不会孑然一身地在房中饮下毒药?
傅时霆的嗓子中发出极其悲痛的一声呜咽。
他的舌头被牙齿无法控制的战栗咬得鲜血直流,心底的悔恨和恐慌像清水里的一滴墨,晕散的越来越多。
「秦安安……秦安安!」
曾经,人人都以为是她亏欠了自己。
如今才后知后觉,原来是人人都亏欠了她!
秦明慎在登基之后,自以为庇护着秦安安,所以心安理得地想将她的姻缘作为扳倒傅时霆的一枚旗子,却不想秦安安用命来护着她的皇位。
江染眠虽从没怨过秦安安,却也以为是她占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然而结果,却是她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夺走了本该属于秦安安的,傅时霆的爱。
而傅时霆以为她嫁给自己只是为了牵制他,为了秦明慎和这北昭的江山,以为她因为一己之私就害得他不能和心爱之人相携到老,所以成婚三年疏离冷淡,竟是一次都没喊过她的闺名。
最后才发现,他此生所求,其实早已在身边!
傅时霆如坠深渊,悲伤和痛苦全都哽在了喉咙。
突然,他猛地起身向院外跑去。
可刚跑了两步,他又倏然停住脚,苍凉的眸子里悲寂而痛楚。
秦安安已经死了,自己要去哪里找她?
不知这样站了多久,傅时霆的贴身侍卫裴深走进院子。
他拱手颔首:「王爷,皇上昭告天下:长公主薨逝,举国守孝三月。王府是现在就着手挂白幔设祭台吗?」
傅时霆无神的双眸又过了片刻才逐渐清明。
他语调平稳,目光沉静,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死寂:「挂,但不是白幔。」
「挂红幔。」
自秦安安丧期开始,傅时霆在议事殿外跪了几天,摄政王府的红幔就挂了几天。
人人都议论说,摄政王因为长公主的死疯了,不然怎么把整个王府都布置成大红喜事的模样?
但也有人说,傅时霆之所以在秦安安薨逝之后布满红幔,是为了弥补三年前俩人成婚时未能完成的大婚。
秦明慎不知道旁人都在怎么讨论,他只知道傅时霆怕不是真的疯了。
每日早朝后傅时霆便跪在议事殿外求他收回圣旨,他一日不收回,傅时霆便跪一日;他半月不收回,傅时霆就跪半月。
如今整月都将过去,傅时霆还是不肯放弃,仍跪在议事殿外。
刚开始,秦明慎尚不明了傅时霆为何像是一夜之间变了个人,竟这般执着于和秦安安的姻缘。
后来江染眠将前因后果讲给了他听,他便是真的打定主意不会收回圣旨。
傅时霆一步错步步错,秦安安的死虽不是他亲手造成的,但和他也脱不了关系。
凭什么他还想死后能和她葬在一起?
秦明慎将话说到了尽头,以为傅时霆坚持不了几天就会放弃。
却不想,这一跪,就是一个月。
就连春初的暴雨天,他都坚持跪在雨中,任凭劝说都不肯离开。
江染眠来劝过傅时霆几次,但都没用,他双眼空洞的模样就好像被人抽走了灵魂,谁的话都听不见。
别说是秦明慎和江染眠,怕是就算秦安安还活着,都不会相信这狼狈模样的人会是傅时霆。
后来江染眠便不来了。
因为每次看到傅时霆为了秦安安而那般坚韧的神色,她就会觉得内心一阵滞痛。
不是嫉妒,更不是恨,她只是觉得难过。
至少……在当年,傅时霆没有为过她而求着取消婚约。
与秦安安的死无关,与傅时霆爱错了人也无关,自三年前他们成婚以来,江染眠就没想过此生还要与傅时霆在一起。
她的确心悦他,但她同样在乎秦安安。
虽然太晚,但终究还是如她所愿,傅时霆与秦安安彼此爱着对方。
又是一日暴雨天。
春雨带着冬末残余刺骨的寒意砸在皇宫的青砖地上,浸湿衣衫渗进双膝,到底还是冰冷的。
但傅时霆跪在其中,就像是感觉不到一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就连身形都不曾晃动半分。
许久,议事殿的大门被打开。
傅时霆闻声看去,见不是秦明慎,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掌事太监福泰撑着油纸伞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好生相劝:「王爷,这雨太寒了,您这样跪下去身子迟早要遭不住的。」
傅时霆却置若罔闻,纵然身上朝服万斤重也面不改色。
福泰深深叹了口气。
他从先帝在世时便在秦明慎身边伺候,是看着姐弟俩长大的,对他们的脾气也算是了如指掌。
秦明慎一旦对某件事下定决心,是无论谁劝都不会改变的。
这次若不是秦安安以命相换,他定是要不顾一切扳倒傅时霆的。
然而傅时霆偏也是这样强硬的性格。
这两个男人之间从此再没了性格温柔的秦安安,不日定要两败俱伤。
「王爷……」福泰正还要再说什么。
这时,未关紧的殿门缝隙里突然传来秦明慎漠然的声音。
「福泰,请摄政王进来。」
许是雨声太大,秦明慎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听得十分不真切。
就连福泰都不确定他刚才是不是说要请摄政王进殿。
然而正犹豫的时候,傅时霆却猛地站起来身,抬步就要往殿中走。
但他跪了太久,起身这么猛,眼前不由得黑了一瞬。
眼见他身形一晃就要摔倒,福泰连忙上前扶住他:「王爷,您小心!」
傅时霆合着眼缓了片刻,感觉没有那么晕眩了才对他点了下头:「多谢。」
说完,他没再让福泰搀扶,独自径直踏进了殿门。
那背影看起来与往日相差无几,若不是他身上朝服湿透,没人会相信他已经在雨中跪了快一整天。
雨天阴暗,但议事殿内烛火通明。
傅时霆刚走进,双眼因明暗交错不由得有些发花。
他下意识眯起眼,恍惚间似乎看见一块白色的衣角在里殿消失。
但等他适应了光线,完全睁开眼再侧眸看去时,别说白色衣角,就连抹白色都没看见。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吧。
傅时霆不再去想,收回思绪在殿中单膝跪地,微微颔首:「臣参见皇上。」
看着他因为淋雨而有些泛白的脸色,秦明慎的眼前却闪过秦安安曾经更加苍白的面色。
他眼底冰冷:「摄政王还打算疯到什么时候?」
傅时霆神情没被激起半分波澜:「皇上何时收回那道和离圣旨,臣便何时停止。」
「你威胁朕?」秦明慎拍案而起,「傅时霆,你别以为有我阿姐的庇护,就可以为所欲为,以为朕真的不敢动你!」
闻言,傅时霆缓缓抬起眸,漆黑双眼里似乎暗潮汹涌。
他嗓音如结了冰一般:「皇上如今还坐在这里,不也是因长公主庇护吗?」
秦明慎脸色一沉,眉心紧紧皱起:「傅时霆!」
相比他的怒不可遏,傅时霆平静地让人不寒而栗。
他毫无畏惧地直视着秦明慎:「臣只是想提醒皇上,如今北昭安稳无事,都是因长公主牺牲自己。臣不过只是想让皇上收回圣旨罢了,但皇上若是执意如此……臣自有别的法子收回这道圣旨。」
「只是那时,皇上还能不能如此坦然自若,臣就不敢保证了。」
秦明慎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
他死死地盯着傅时霆,眸光冷沉。
傅时霆话中的意味再清晰不过——他眼下尚可顾及秦安安而不动秦明慎,但如果秦明慎还是不肯收回那道圣旨,他拼尽所有也会换一个皇帝,来收回圣旨。
他就是在威胁秦明慎。
两人凌厉的目光久久地撞在一起。
一时间,殿中气氛剑拔弩张。
福泰看的心中焦急,但也不敢插嘴说一个字。
不知这样了多久,到底是秦明慎先打破了沉默:「傅时霆,朕真的不明白,我阿姐已死,你现在追回这道圣旨又有何用?」
傅时霆的眼睫不易察觉地颤了下,他缓缓垂眸,掩去眼底疾速划过的一抹悲伤。
「不管她是死是活,我此生的妻子都只会是她……我知晓如今悔恨已经没用了,但是她的遗愿我定会完成。」
秦明慎没再说话,只沉默地望着他。
整整一个月的跪求,他无法否决傅时霆的真心。
但是比起秦安安曾经遭受过的一切,他这一个月来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秦明慎负手而立,脸隐在半明半暗之中:「朕可以收回圣旨,但是阿姐必须葬入皇陵,而你……」
「不能出现在阿姐的丧葬上。」
雷雨声阵阵,有一种黑秦压城的窒闷。
傅时霆的眸色比天色更暗,嗓音也染上一层凉意:「……为何?」
秦明慎淡淡移开眼:「阿姐薨逝前为求与你和离,不惜向朕下跪,朕想……她不会想见到你。」
话落那瞬,傅时霆浑身狠狠一震,险些双膝都跪在地上。
秦安安为了与他和离……竟向秦明慎下跪?!
她就那般,想和他断绝关系吗?
心口好似被尖刀用力扎进,又在里面搅得血肉模糊,每次呼吸的寒气都直达心底!
傅时霆咬着牙稳住身形,双手死死掐住了手心。
「朕本不想告诉你的。」秦明慎语气寡淡,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残忍至极,「但是,朕怕阿姐怪罪,不得不告诉你。」
「傅时霆,你若是答应了这两个条件,朕便收回那道和离圣旨,如何?」
言罢,殿内再此陷入死寂。
傅时霆深深垂着头,仿佛被吹弯的稻穗,满是颓败。
秦明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更没想到,有一天竟也能在他的身上看见如此模样。
他并没出声催促,他知道傅时霆一定会给自己一个答案。
许久的沉默后,傅时霆终是抬起了眸。
然而此刻他的眸底已然变成了一谭死水,又如那殿外被乌秦笼罩的天,再不见任何光亮。
就连他的声音,也沙哑麻木得好像丢了魂。
「……我答应。」
话音未落,天空中突然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
轰隆隆——
仿佛砸在傅时霆的心头。
离开议事殿后,傅时霆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的。
一直站在府门前的裴深见他浑身湿透地走近,忙撑着伞跑过去。
「王爷,您怎么独自回来了?车夫呢?马车呢?」
傅时霆对于他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甚至都没看裴深一眼,好像根本看不见他一样,径直地走进了庭院。
裴深跟上去,将伞撑着他头顶,没再多说一个字。
可刚走两步,傅时霆倏地停住脚步,抬手便将伞打落在地。
「我不需要。」
裴深怔在原地,不敢捡起伞,满脸忧虑地看向他:「王爷,到底发生何事了?」
傅时霆俊逸的面容被雨水冲刷,狼狈不堪。
但他却突然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声音极轻地低喃:「何事?本王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了?
裴深回答不了他。
没人能回答他,没人。
傅时霆在雨中站了很久,他凝望着那屋檐上挂着的红幔被雨打落,像是凋零的花,心莫名抽痛。
半晌,裴深才听到他凄凉的嗓音——「拿下来,换上白幔吧。」
……
两月后,北昭长公主丧葬之仪。
那悲恸的哀乐传遍整个京城,似枝上嫩芽都要泛黄。
傅时霆遵守了约定,没有进宫。
他一人坐在空寂的庭院中,神情木然地望着天。
不知是因天光泛亮,还是心中忧伤,他的眼眶渐渐红起,但泪始终未落。
许久,一阵脚步声渐近。
裴深走到傅时霆身侧颔首道:「王爷,长公主遗体已下葬皇陵,并无过失。」
傅时霆一动未动,喉间微微梗塞:「本王知道了,下去吧。」
「是。」
裴深离开,傅时霆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而后,却是倏然深深弯下腰,将脸埋在阴影下,谁也瞧不到。
「一生一世一双人……姝儿,如今你我也算两情相悦了吧。」
转眼,又是一年仲冬。
元旦过后,京城长街上仍挂满红灯笼,热闹繁华。
而摄政王府里却是一片冷清。
裴深穿过廊檐走向书房,在门上敲了两下。
「王爷,江将军来了。」
书房内传来傅时霆低沉的声音:「知道了。」
他应过声,但仍执笔不紧不慢地在纸上写着字。
直至写下落款,他才搁了笔,将信纸缓缓对折收好,抬步走出了书房。
客堂中,江染眠身穿神眷银甲,大红的披风被呼啸寒风卷得哗哗作响。
见她如此打扮,傅时霆深谭般的双眸里波动一瞬:「染眠,你这是……」
闻声,江染眠转身看向他,嘴角浅浅上扬。
「西北战事吃急,皇上命我赶去增援,马上就要启程,所以赶来和你……还有姝儿道个别。」
「如此。」傅时霆点头,「那你万事小心,别受伤。」
江染眠语气轻松:「放心,没人能伤的到我。」
「莫要大意。」傅时霆淡声说着,转身抬步走出客堂。
江染眠笑笑,没再说什么,跟了上去。
祭堂。
傅时霆在门外停住脚步,江染眠侧眸看向他,颔了下首独自走进堂中。
推开木门,迎面而来一股烧香味。
傅家每代家主与其正妻的灵牌都放在这间祭堂里,受后人祭拜。
所以,秦安安的灵牌也在其中。
这一年中,江染眠只要想起她,就会来祭堂对着她的灵牌说些话。
「傅家第十七代家主傅时霆之妻,秦安安之位。」
江染眠跪在蒲团上,看着这块灵牌,目光染上些许悲伤,唇角却扬着抹笑:「姝儿,我今日要赶去西北,怕是有段时日不能来看你了,可不要怪我……」
祭堂外,傅时霆身披大氅撑着伞,望着眼前飘落的雪花渐渐出神。
他竟是才发觉如今又到了冬季。
秦安安……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年。
思及此,傅时霆的心口倏地狠狠刺疼了下。
其实他始终都没能接受秦安安薨逝的事实,有时候,他感觉她就在身边,但一转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但有一件事傅时霆很确定——他很想秦安安,深至骨髓。
正晃着神,江染眠从祭堂走出。
傅时霆扯回思绪看向她:「这么快?」
「来不及,等回京我会再来。」江染眠眸光清澈,「那我便先走了,照顾好自己。」
「恩,你也是。」傅时霆面色平静,语气却真切。
江染眠擦过他的肩向外走去。
但刚走出一步,她倏然回眸:「时霆,明日是花灯节,听说玄武街梅园的红梅开的正好,替姝儿去看看吧。」
傅时霆静站着没转身,片刻才微哑着声应。
「……好。」
翌日,街上爆竹声阵阵。
傅时霆却站在廊檐下,久久凝望着飘雪。
裴深走到他身后:「王爷,今日不出去走走吗?外面热闹的很呢。」
傅时霆拒绝的话刚到嘴边,突然响起昨日江染眠的话。
他默了瞬,薄唇微启:「去……梅园吧。」
「是。」
因花灯节,梅园中寥寥无人,枝上大朵绽放的红梅惹人注目。
傅时霆喉间却一阵发涩。
他其实是不想来的,毕竟这个地方……是所有事情错误的开始。
但江染眠说,要替秦安安来看看,所以他终是来了。
一路走至里园,傅时霆正忆着过往,有些失神。
耳边却突然传来道轻柔的声音——
「信女一愿山河安稳,二愿血亲无疾,三愿……」
闻声,傅时霆狠狠一怔。
这个声音……他不会记错的!
他猛地抬眸,循声望去,只见那树下立着抹雪白身影。
刹那间,傅时霆心跳如鼓,下意识屏息大步走上前。
走到女子身后的那刻,他也听清了最后一句话——
「三愿与郎君……岁岁不相见。」
傅时霆嗓音发颤:「姝儿?」
傅时霆紧紧盯着眼前的这道背影。
她的声音与背影,都和秦安安一模一样!
相识数载,成婚三年,他是最熟悉她的人,他绝不会认错。
傅时霆确信无疑,却也没有忘记秦安安已经薨逝的事实。
所以,一个早就死了的人怎么会活着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他的幻觉吗?
傅时霆的心好像被掏空了,茫茫然一片虚无,声音压不住的颤抖。
「姝儿……是你吗?」
话音轻落雪地,女子终于缓缓转过了身。
看清她面容的那一霎那,傅时霆瞳孔骤然缩紧,四肢百骸彻底僵在了原地。
原本坠入冰窖的心脏在冰冷得近乎停止跳动的时候,突然砰砰一下,猝不及防地狂跳了起来。
真的是她!
「姝儿!」
傅时霆一把将人拥进怀中,双臂紧紧地箍着,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才好。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也仿佛在一瞬间被光照亮:「真的是你,姝儿……你身上有温度,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可你怎么会还活着,你分明、分明喝了……」
傅时霆从未如此语无伦次,但他实在压抑不住自己激动起伏的情绪。
没人知道他有多么想她!
可话尚且还未说完,傅时霆却感觉怀中一股推力。
他一顿,手上不自觉送了劲,紧接着便被女子给推开。
只见她眉心微蹙,眼神冰凉而疑惑地看着他:「这位公子,我们并不相识,你为何如此轻佻?」
那如三九寒冰般漠然的嗓音让傅时霆打了个寒颤。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女子身上,眸底划过不可置信和错愕,眉宇间的川字拧得极深。
「你说……我们不相识?」
女子神情认真:「自然不相识。」
短短几个字,如晴天霹雳般砸向了傅时霆。
他脑中思绪乱作一团,喜怒哀乐都错位。
「怎么会不相识?」傅时霆倏地抬手抓住了她的双肩,眼底布满血丝,「秦安安,我是傅时霆,你我幼时便相识,又成婚三载,你怎会不认识我?!」
「姝儿……你定是在与我玩笑对不对?」
他的声音似乎依旧平稳,但还是能听到那极力克制的慌乱。
然而在傅时霆满是希冀的凝视中,女子却是露出了厌烦的神情。
她不由分说直接挣开傅时霆的桎梏,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你认错人了,这位公子,我不是你说的秦安安,更不认识你。」
说完,女子抬步就要转身。
傅时霆的心弦顿时绷紧,下意识就追上去拉住了她:「姝儿,别走!」
女子余下的耐心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她重重甩开他,眉眼凝着冰棱棱的霜:「你听不懂话吗?我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别再纠缠不放了行吗?」
「我名秦昭,不是秦安安,听清了吗?」
话落,梅园中一阵静默。
秦昭的一字一句比那些利刃还要尖锐百倍,一刀一刀慢慢刺入傅时霆的心口。
他倏然黯淡的瞳孔里满是荒凉:「……秦昭?」
「是。」秦昭目光清冷如雪,「或许我与你要找的那人容貌相似,但我不是她。」
相似?
这世间真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就连声音和身形都半分不差?!
傅时霆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胸腔中的闷堵连深吸一口气都不能缓解。
秦昭看不懂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为何那般幽深,但也不想看懂。
「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吧。」
她语气凉淡地说完,不等傅时霆应声便转身向外走。
然而,秦昭还没走出两步,身子突然就被人打横抱起,然后扛在了肩上!
慌乱之余,她诧异惊愕地看向男人:「你要做什么?!」
只见傅时霆脸色冷沉,漆黑眸中情绪复杂不明:「我不信这世上有如此巧合之事。」
「所以在查清你到底是谁之前,我绝不会放你走。」
裴深一直在梅园外等着。
远远望见傅时霆的身影走近,他忙迎上前:「王爷……」
话音戛然而止。
裴深神色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幕。
谁能告诉他,为何他家王爷进去赏个梅的功夫,就扛了个女子出来啊?!
那女子还在极力挣扎着……这算强抢民女吗?
裴深还没回过神,傅时霆却已经带着人坐进了马车。
他嗓音低沉:「裴深,回府。」
闻声,裴深一顿,随即应声:「是,王爷。」
可紧接着,马车里就传出女子满是怒意的声音:「谁要和你回府啊?放开我!你强抢民女,我要报官!」
话音还未落,帘子就被掀开。
裴深下意识望过去,眸底的诧异在看到女子面容的那一刻瞬间化作了惊恐。
「长、长公主?!」
秦昭愤恨地瞪了他一眼:「谁是你长公主?让开!」
她说着就要离开马车。
但半只脚都还没来得及踏出,整个人就被傅时霆给拉了回去。
「报官?京城还没人能管本王的事。」
帘子重新垂落,再看不到里面,但裴深还陷在方才的惊愕和恐惧之中。
长公主不是薨逝了吗?怎么会……
「裴深,你还在等什么?」
傅时霆冷冽的声线霎时扯回了裴深的思绪。
他不敢再耽搁片刻,忙驾马赶回王府。
回到摄政王府,傅时霆先走下马车,秦昭抓准时机就要从另一边逃走。
见状,裴深正要出声阻拦。
却见傅时霆似早有预料,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她。
秦昭还没反应过来,便再次被他扛在了肩上。
她怒从心起,拳打脚踢着身下的男人:「你个疯子!放开我!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时霆置若罔闻,甚至连步伐都没乱过。
他扛着人一路走到东院,推开门踏进殿内,最后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双脚刚落地,秦昭就想好了该怎么往外跑。
可还没来得及起身,一抬眸,就对上了傅时霆那双像是淬了毒的黑眸。
秦昭被他阴沉凌厉的眼神吓到,身形一滞。
此刻的她就仿佛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只要动一下,就会被扑倒咬住脖颈。
见秦昭没再动了,傅时霆才稍稍退开了些距离。
他放缓语气:「姝儿……」
秦昭淡淡打断他:「我叫秦昭。」
傅时霆顿了瞬,复而点头。
「好,秦昭。」他深深地凝望着她,「你有没有失忆过?从小到大的经历,你都还记得吗?」
秦昭在片刻间便冷静了下来。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傅时霆,神情平淡:「没有,都记得。」
闻言,傅时霆眸色微暗,却没再开口。
沉默半晌,他倏地站起身,大步地走出了寝殿。
秦昭不明所以地望向他的背影,直到大门重重合上才猛地回神。
而等她跑过去时,门已然被锁上了。
殿外,傅时霆神色寡淡地吩咐:「看好她,别把人给我弄丢了。」
裴深颔首,又问:「王爷要出去吗?」
傅时霆眸底划过一抹凉意:「有些事自然是要问清楚的。」
皇宫,议事殿。
看着走进殿中的男人,秦明慎目露不解:「摄政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傅时霆拱手颔首,语气却像结了冰:「臣本无意叨扰皇上,但有一事,需得眼下问清才行。」
「何事?」秦明慎眉心微皱。
话落,傅时霆缓缓抬起眸望向他,眼底好似闪着血腥光芒。
「臣想知道,一年前……长公主是真的薨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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