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收了一个60岁男性患者。
他是因为突发肚子痛,以为是吃坏了,去医院做了检查,这一查不要紧,CT提示是「肝占位」。之后就是各种系列检查、穿刺和病理,最终板上钉钉,诊断是「肝癌」,而且是腹腔多发转移,另外,家里还找了很多关系,最终医生给的话预期生存期三个月,建议放化疗或者直接做缓和医疗。从那以后,他就干脆卧床不起了。一来二去没多少天,一动就喘,间断疼痛,日益消瘦。因为是独居老人,姐姐担心怕他在家里要是出了什么事,可能都没有人知道。加上目前这么多情况,就送来医院做肿瘤康复,改善生活质量。
按理说患者住院了,就应该遵循医院的规定,但他就偏不。刚到医院时就把用床单包裹的行李往病床上一放,接着各种衣服、电脑,甚至还有一只拖鞋从包裹里面滑落到了地面上。不准别人收拾东西,因为别人的手上有细菌。医院的病号服是不能穿的,医院的病床也需要铺上他私人的床单,医院的人如果需要接触他和他的环境,必须带手套。
按照他的话说,要不是自己没有办法在家生活,他也不会来医院。你们这些刁民休想要害我。
这样一个人一来,必然会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尤其是护士。不出半日,这个患者的背景就被深挖出来了。
原来他是一个红二代,父亲原先还是一个将军呢,他是最小的儿子。听说父亲也是因为肝癌去世的。他曾经目睹了父亲发病的经过,所以自我感觉对病情演变转归都非常清楚,在他这里暂且没有医生什么事儿。
初次见面,他直接提出来两个需求,在医院吸烟;自己用睡眠药。
被拒绝后,他勃然大怒。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知道什么叫做公报私仇吗?我年轻时不仅会让某些人下不了台,甚至连单位都评不了先进。」
我本来想说「我只知道你是某某床某某某」。但是还是忍住了口。
我虽不管你是谁,但是你却是我的患者,而且还得了这么重的病,不和你一般见识,让让你又何妨。
继而一顿沉默。沉默有时比说话管用。
他看到我似乎受到了震慑,又补充了道:
「看你的样子,是个小大夫,做不了主,管事的是谁,让他过来见我。」
「没什么事,你可以退下了。」
「我——还不能走,还需要查个体,不然—— 没法写病历。」
「啥?你今天进我的房间没有穿鞋套,你那双手前一刻也不知道在查谁,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是爱干净,你知道了吧?」
于是我当面又洗了一边手,带上了手套,再次站到了他的床前,快速的查完了体。
他竟然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我叫了主任一起去看他。
他的门上贴了一条「十二点前请勿打扰」。问了一下护士才知道,他晚上不睡觉,早上不起床,这是他们家族的习惯,俗称「夜猫子」。
主任决定要卖一下他的老脸,推了门就进去了。
没想到他正坐在床上看一本相册,脸上带着平常难见的笑容。
他郑重地递过来一张照片,竟然是一张约80年代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英俊青年。
「怎么样?绝代风华吧。现在的人越长越歪,很难再看到这样的容颜了。」
「——是我」
讲真的,就从他当时的脸上,真的很难找到年轻时的痕迹。
深深的鱼尾纹,密集的颈纹,松弛的大眼袋,没有光泽的眼睛,黑黄的牙齿,以及坐在那里圆圆的肚子和佝偻的背。
但是从他那神气的状态和自信的笑容,无疑他仍旧是最美的,旁人无法企及的。
内心再次感叹青春真好,老了真可怕,岁月是把杀猪刀。
主任的小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立刻岔开了话题。
「你的家属可以陪住吗?或者请一个护工。」
「我没有家属,一个人。」随即他的脸阴沉了下来。
后来我才搞清楚,这位怪癖老人竟然真的是一个人,不是丧偶也不是离异,而是单身。不晓得他年轻时是否没正确对待感情。他姐姐曾说:「那时凭借着惊为天人的美貌和雄厚的家族实力」,很多优秀女孩追求过他,但他肯定是都没有放在眼里的。是处过几个女孩,但最终谁也瞧不上,都是他先提出的分手。比较多的原因是嫌弃别人不爱干净,结果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被剩下来了。其实单身挺好的,谁都不能祸害我。
之后每天的查房,都让我大开眼界。
他姐姐提前打招呼,两件事情需要格外留意。
其一:千万不要和他提住院需要花多少钱,只需要告诉他什么都是姐姐买单就可以了。因为他不仅贪财而且守财。平常对兄弟姐妹是出了名儿的一毛不拔。就连自己去医院看病都怕花钱,每开一个药就得询价,立刻和外面药房价格做对比,稍有不对就开始辱骂医院或医生无良。
其二:因是家里最小的弟弟,从小被溺爱,特别怕吃苦怕吃亏。比如一个药物要用在他身上,他必须反复斟酌,瞻前顾后,恨不得医生把说明书背两遍给他听。特别怕疼,打个针也要嚎半天。
洁癖就不用再赘述了,他一直穿着自己的衣服,那是一件黑色前胸带着红色水晶亮片的T恤,看上去分外妖娆。曾经还有护士猜测他喜欢这样艳丽的衣服,又终身未娶,是不是有同性恋可能。
他的洁癖有比较明显的原则即「所有的自己的都是干净的,所有的别人都是脏的。」
因为他那件衣服,会穿一个星期都不换;床单是自己的,当然也不用换;拖鞋都丢了一只,但是还不能换。
唯一常换常新的是护工。
「护工竟然在我上厕所时不断说话,弄得我都便秘了。」
「护工怎么擦完桌子就摸了我的杯子。」
「护工吃饭声音太大。」
「护工晚上打呼。」
每一次走在他的病房,每踩一脚,都有粘鞋的感觉。但是他从不让人拖地,嫌弃阿姨拖把不干净。
有一天趁他出去做检查,终于让阿姨火速的打扫了一下,真是连阿姨都不忍直视了。
这样的一个孤僻、洁癖、贪财、小气、偏执的人,竟然骄傲的生活了几十年,至少自认为活的很精彩。
刚开始任他如何挑剔、如何无理、如何找茬儿我也都尽可能安慰,一笑了之。
后来才发现,其实他还是蛮坚强的。
面对如此凶恶的疾病,他从来也都是一副桀骜不驯的面孔。
从没有见他流泪或者示弱,也看不到一点暗自神伤。
这可能是他与疾病斗争的方式。确实似乎一种与众不同的勇敢。
有一段时间营养状态改善,精神状态也明显好转,于是就建议:
「如果疼痛还可以耐受,你可以尝试下床走动一下,老是躺床上不动,再加上肿瘤的原因,容易形成血栓。」
「长血栓又能怎么样?还能死的更快一点吗?」
「...」
每一次查房他都是抱怨、投诉或者嫌弃别人,但却唯独不诉说自己的痛苦。
永远都是否定医生的建议,但还在医生走后,在康复治疗师的陪同下下床做训练。
每一次用止疼药,都会反复叮嘱尽可能少用一些,怕有副作用。
肿瘤科大夫告诉他,目前已经不适合再做进一步的抗肿瘤治疗了,他竟然破口大骂。
但是私下又会含含糊糊的嘟哝:医生说的对,一切都在恶化。
不知道是从什么开始,我不再厌恶去面对他的黑脸和各种无厘头的埋怨和质问。
我们竟然也可以谈笑风生,聊一聊疾病,话一话人生。
这其中不乏医生对患者的安慰,但更多的却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释然。
他平淡地描述自己父亲在确诊后,反复进行放化疗,最终还是不治而亡。
他还记得在父亲去世那天,心跳停止了,但是眼睛还是看着他们姐弟们的那一幕。
他不想受苦,不忍受疼痛,不想折腾放化疗,更不想别人同情。
他的人生贪图安逸却肆意驰骋,放荡不羁却潇洒自由。
看着日益黄染的皮肤,不断膨隆的肚子,日渐肿胀的双腿,他开始有一些精神恍惚起来。
姐姐来看他,他挣扎着抬起手拉住姐姐,眼里似乎有不舍。
妹妹也来看她,小心翼翼询问他的股票密码,他不屑的转过头去,什么也不说。
他从不妥协,迷糊之中还吵嚷要自己去上厕所。
他一直坚持对护工的嫌弃,但却不愿独自待在房间。
他不准别人关灯,更不喜欢关电脑,时刻盯着他关心的股市行情。
即使他没有爱人,无儿无女,但却留恋生活。
疾病终于让他褪去了一身的戾气,变得安静下来。
他最终变成了一个「小黄人」,肚子却出奇的大,是大量反复的腹水造成了「蛙状腹」,
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连睁开眼睛都会有一些困难。
姐姐来看他,曾经感慨,他这一生都没有受过苦,这辈子值了。
一生没有吃苦,到底是幸运还是遗憾。
人终有一死,即使惶惶不可终日,不如恣意潇洒过这一生。
唯一庆幸的是,他似乎并不疼,也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没有狰狞的表情。
他离开的最后一句话是「还调什么药?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