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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1Q84 —— 李沧东与村上春树

2024-01-14影视

终于,还是把关于【燃烧】和【1Q84】的那部分思考扩展了出来,随便写写,有缘得见,随便读读(懒人式一键繁转简,有字体不配适请无视)

前情提要:

这篇文章的一大部分内容写于去年读过一篇专门分析【燃烧】的论文之后:

Adapting Ambiguity, Placing (In)visibility: Geopolitical and Sexual Tention In Lee Chang-dong's <Burning>

作者:Kosuke Fujiki

发表刊物:映画研究 14号 (2019)

然后今年读过【1Q84】后又引申出一些对照思考

另外一提是,【燃烧】是我最近5年来最爱的电影,重看过至少十遍,所以尤其热衷探讨此部相关:【也因此这篇文章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围绕【燃烧】在写,【1Q84】实际著墨不多】先提前高亮一下以免引起误会~(而且怎么讲,【1Q84】确实是体量非常庞大的一部作品,真要写心得的话,特别还是有奥姆真理教这个超级复杂的背景无法忽视,大概也得写本书才行了😅

通篇文章所写内容都将是完全主观的个人解读,接受不认同,欢迎理性探讨~

第一部分,先集中记录一下单纯读过论文后引出的想法

首先Fujiki这篇论文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关于薛定谔的猫及无声电话的理解上,给予了我一些打开思路的角度,但并不代表我完全认同文章中的理念,比如已经被很多人讨论过的结尾部份,相当一部分观点认为最后锺秀杀死Ben是基于他的幻想,即结尾片段前他在海美家所创作的小说。

但我始终还是认为,锺秀实际上是杀死了Ben的,一来是整个结尾的长镜头所呈现出的人物细节(恐慌、呕吐、颤抖、喘息)及观感有著某种超越文学性的「骨血感」,个人认为那些人物状态的细节表达实际上很难反向文字化,比如钟秀决定脱掉内裤的那个瞬间,上述论文中认为这是一种呼应海美夕阳下舞蹈时的「脱掉」,不失为一种对照式的解读,不过我也觉得或许这是一种表达钟秀完全脱掉过去、与前尘彻底剥离决裂(抑或可说再生)的行为,既像晓波先生写:通体透明,赤身裸体,走向上帝;也像李导访谈时说:很高兴看到钟秀终于释放了他的愤怒

另外我认为与结尾部分「钟秀是否杀死了Ben」的讨论相类似的,是「Ben是否真的杀害了海美、还是她只是因为无法承受债务而逃亡」这一悬空意象,不过论文中点出了一个核心:即海美的失踪原因并不是重点,因为全片焦点完全在于钟秀,所以他如何理解/相信海美的消失才是后续发展的核心,而这正是本片隐晦始终的叙事方式:男性凝视的全面统治性

也是基于这一观点,论文继而抛出Ben和海美都是锺秀的「幻想产物」,但这一点我个人不太认同,我认为全片的三位主人公都是完全独立且实际存在的个体

Ben在整部影片中扮演了非常重要且极具代表性的新贵(或old money继承人)阶级,不过按照钟秀感慨「韩国有太多盖茨比」这一台词来看,新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且这一姿态也同时强化了钟秀对同世代却完全不同阶级的豔羡或嫉妒的基础,也铺垫了后来会将思慕无果的夺爱仇恨更加强烈的投射在Ben身上

关于海美是否「存在」的这一讨论,个人认为回归到了上述的论文核心概念,即因为身处于男性凝视统治的社会,所以海美的个体性/独立性在一定基础上被解读为男性凝视的附庸产品,所以当钟秀对她夕阳下舞蹈时脱衣这一举动无法忍受、从而主观上决定「不再看到」她时,她就从此等同于「不再存在」。这个论述不算毫无根据,同样可以扩展到贯穿全片那隻「薛定谔的猫」、听不到的(实际来自母亲联络)的电话,以及是否存在的井

海美和锺秀的母亲作为全片唯二记得那口「井」的人,最大的一个共通点在于:她们都是从原本被既定的生活模板中出逃的女性(其实按照故事对锺秀父亲暴力倾向的各种明示及暗示,不难推断出大概率是锺秀母亲无法忍受家暴而出逃),因此她们身边的群体,包括村民、海美家人以及锺秀自己,所消除掉的(又或者选择性刻意遗忘的)不仅仅是关于一口井是否存在过的记忆,同时也是在抹煞这两个「不符合常规要求的」人是否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其次,关于论文中大篇幅讨论到的南北问题,个人认同一部分,但并不完全同意,至少并不认同全片都是在讨论南北韩的潜在对立

个人认为整部片子的一个主要观点,是在表达现代南韩特别是青年一代对南北问题的疲惫及毫不关心。首先,个人同意北韩是敌人,但并非不可见的敌人,特别是对比现任政府及前任文政府对北韩问题的态度,其实相当有趣,个人认为文政府对北韩问题的处理方式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南韩社会对南北问题的疲惫(特别是遇人不淑赶上伟川乱作秀,甚至可以说某种程度上加剧了全球性审美疲劳),按李导在燃烧宣传期时的某则採访中所说,现在的人们对这个问题感到无趣,电视裡看到讨论都要转台

【燃烧】中将锺秀的老家设定在坡州,一个和DMZ接壤的农业(i.e.相对落后/贫困)区域,军事上的重要前线却又同时是被高速经济发展所遗忘的边缘遗留地带,再通过背景音中不时传来的北面对南广播及锺秀了无生气的视线方向等等,都体现了现代南韩社会对这一遗留问题的精神疲惫。记得Ben第一次来到锺秀老家时,听到朝鲜对南广播后表达了类似「真神奇」的感慨,而此时的锺秀毫无反应,但反过来想,Ben这个态度实则适用于每一个奇观化北韩、奇观化南北问题的「外人」,而对于真正处于这一问题核心中的人来说,锺秀的反应才是更真实的,Ben的表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如实表达了外在世界对南北问题奇观化的傲慢及缺乏与南韩社会实际无比疲惫的共情(不过比较有意思的是,锺秀在寻找海美时地图上标出的废弃大棚连线,实则暗合三八线,可算是一个很朝鲜半岛在地化的构思)

接著,回到关于猫的讨论,论文观点如第一段所述,并不是猫不存在(同样适用于不是电话裡没人讲话,或井并不存在),而是整部电影的视角完全取决于锺秀的男性凝视想要看到/听到什么,所以在海美消失后,即锺秀(大部分时间裡以性驱动为核心)的视线中再无法定位到他的目标后,被迫将自己充满局限性的视野打开时,才终于看到了猫,听到了母亲的电话,以及得到了井存在的确认。所以此处的逻辑链是:海美消失前,基于锺秀的男性凝视佔据主导,且大部分时间由性慾望驱使,所以他看不到猫(确实两次在海美的公寓中自慰时都没看到猫),听不到电话也不记得井;但在海美失踪后,既有的凝视主体不复存在,也因此不得不被动地向外界扩展视野时,他看到了猫,听到了母亲的电话,也「被确认」了井的存在(但始终,关于猫、电话和井到底意味著什么,各种解读和讨论将永远存在)

而从这裡,终于可以开始讨论【燃烧】和【1Q84】,以及李沧东和村上春树

关于「猫」这个意向,上述【燃烧】中的讨论已经不少,而在【1Q84】裡,天吾也将自己的经历理解为进入了「猫之村」,亦同样是一个在「存在」和「不存在」间迷茫模糊摇摆不定的象徵,如果说所谓「现实世界」是世界一号,「1Q84世界」是世界二号,那么「猫之村」大概可以算是世界三号,如此角度来看,也有些【Inception】梦境套梦境的意味

而如果再思考关于「井」的意向,除去上面所论及的,感觉一部分的概念和【刺杀骑士团长】中所想要表达的更贴近,无论是画中人通过类似井的孔洞出没,还是主角「我」和弃置废井的诸多牵扯,整体而言都是有「联通不同世界」的意涵,阅读总结裡也如此写道:【电影裡关于最后锺秀是否真的杀死了Ben还是那仅仅是他的幻想创作一直是充满开放性讨论的仁者见仁,但如果借1Q84来理解,亦即现实和幻想/世界与世界的边际其实并不总是那么清晰,随时随地都可能切换、失序或崩塌,天吾的书写将有两个月亮的1Q84带入现实(但也可以反向理解为将他带离现实),那么锺秀在结尾前的最后书写也同样可以是:杀了也没杀,或没杀也杀了(海美总提到的那口大家都不记得的井如此看来意象倒有些类似青豆最开始无法再找到的高速公路太平梯,那裡或许就是某个世界的切换点也说不定)】

上述论文中,也对村上的原著以及李沧东的改编进行了对比讨论。以我个人的观点来说,改编是相当成功的,但不是只基于【烧仓房】的单一改编来看,而是需要结合村上的多部作品(以及如果【燃烧】的剧本书要是将来有机会能有中译本出版,应该能有更多文本可以推敲)。

在阅读【1Q84】的过程中总会想起【燃烧】,虽然电影是基于村上的【烧仓房】改编,但对比来看,反而【1Q84】有更多可以借镜的文学性共感,比如男主都是「想写但还未能写成」的预备役作家,都对世界疏离、边缘、混沌,都有怒恨为底色的废墟式父子关係,女性的社会境遇和生存现实也始终危机四伏

但相对【1Q84】所覆盖话题的广度及细緻程度,【燃烧】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上述论文的观点,即专注于男性凝视刻画而忽略了女性经历细节,很多留白部分都只能由各种主观性主导的解读来填补(不能说这个手法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但也可以理解上述论文所代表的一些观点因何成型)。【1Q84】细部议题涵盖对LGBTQ群体无特指无奇观化平实入微但又满载哀愁的叙述、青豆专精踢下体的课程很受女性欢迎却又被迫取消的现实、老妇人孤身靠一己财力构建的受难女性帮扶网络、青豆和老妇人因家暴造成的女性伤害难以寻求正义而组成「法外制裁联盟」的必要性与无奈、表达性侵/性骚扰受害者经历如大屠杀倖存者般终生无法遗忘等等;但【燃烧】相对女性生存现状的展现就非常边缘化,除了锺秀在寻找海美的过程中和一位同为打零工的伴舞聊天时有极其短暂的直接陈述外,其他均需要发散理解或者引申解读(比如锺秀妈妈为何离家出走),这种方式虽然可以促进发散思维和沟通理解,但同时存在各种主观表达各说各话的竞争风险(不过记得主创们说过,这部电影就是要向观众提问的电影,所以也许论点越多越符合创作初衷吧)

另外也有些论点在于【烧仓房】中没有关于男女主角实际性行为的描写,但实际上村上的作品并不忌讳描写性(比如【1Q84】和【刺杀骑士团长】),而且一个很个人主观的看法是,【燃烧】中的性相关片段实则非常准确地抓住了那种所谓「村上feel」,无论是实际发生的两性性行为还是男主人公自慰,本应是情慾喧嚣的香豔场面实际上毫无色情意味,刺激不起感官躁动,甚至冷静到让人相信那是一种本能索求胜过爱恋慾望。特别是男主人公的两次自慰,从画面到人物再到哑暗公寓裡唯一响亮的皮带金属搭扣碰撞声,呼吸都隐忍克制像是怕惊扰远处窗外的南山塔不再施捨太阳的反光(这一点后面会再提)。即便主人公只是孤身一人,但也许可以算作是对人物性格的再一层巩固,多年间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消磨,使其已长期处于一种无意识的自我压抑状态,甚至自慰时也不知道该如何释放,「所谓性和爱到底是什么、又有什么差别」,质感非常文学,也相当村上

大概某一类东亚文化对「慾望」理解的共通性也在这裡有种关联体现吧,慾望的原始性、社会对不同阶级个体「慾望需求」的后天规训、在渴望快感(i.e.天生本能)与实际现实(i.e.后天塑造)的夹缝中,慾望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和表达方式存在、这种表达方式背后又有什么意义,电影中的表达均具有文学性水准。原作家的基础底色、导演的镜头语言和演员的诠释,三位一体的东亚式契合,一个既自卑(第一次去Ben家裡借用洗手间时甚至没有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哪怕瞟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又自命不凡(虽然平时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但自我介绍时会说要当作家/写小说)且茫然无措(「世界对我来说是个谜」)的当代普通男青年形象跃然而立

另外是几个【燃烧】中个人很喜欢的电影片段和主创访谈节录:

电影片段:

1

锺秀第一次去海美家时,俩人发生关係,锺秀一直盯著南山塔在海美房间牆壁上的反光,而海美之前才说过「只有运气好才能看到」,所以这裡大概可以看作是隐喻海美之于锺秀=南山塔的反光之于海美的房间,「短暂」、「不常有」、「运气好的时候才能看到」,且「反光」亦非「真实」,或许也是在隐喻海美如镜花水月般虚无以及结局的无尽迷茫,一段在真实和虚幻交错间的结合,意味深远

2

锺秀在老宅做饭和吃饭的片段,极具文学性,而且还是纪实类的:他用筷子轰走泡菜上的苍蝇时,电视裡在播报韩国青年失业率,在厕所小便时,电视在播报川普的移民政策、美墨边境建牆以及废除奥巴马医疗,而锺秀始终是那种万事风过耳的无动于衷状态。这种把狂人时代的荒谬印记大隐隐于市般嵌合入作品背景中的手法,看一次感叹一次,历久弥新并且保留了那份最原始的看似只是一个偶然的第三方观察记录,但这种叙事方式的效果,实则四两拨千斤,电视裡和电视外,新闻和听新闻的人,都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姿态(类似在【1Q84】中,整个时代背景的各种新闻大事更是贯穿全书,美苏关係、能源战争、全球各地的暴力事件再到宇宙开发计画等等,经常会在不经意间出现,为那个时代做些诠释或注脚)

3

锺秀去工厂应聘,一群年轻人站成一排,负责人却不问名字,只让他们按顺序报数,锺秀不情不愿地报了,接著发现负责人只关心号码们的住处距离工厂远近/是否可以加班,所以在叫到锺秀的号码时,他决定不回答,直接转身离开,而搭配他看起来并不自在的移动背影的声音,是负责人毫无留恋地继续叫下一个号码,然后立刻得到回答

4

李导访谈中多次提到他认为【燃烧】是一部讲「愤怒」的电影,因为他认为现在的所谓「青春一代」不再如过去的刻板定义,这一世代的青春就是因迷茫不知所措所带来愤怒与挫败的,因此他认为【燃烧】是拍给这个世代的青春

5

最后节选一段刚刚结束的金马60週年影展上,李导大师课关于【燃烧】的部分:

【这个跳舞的场景对我来说,就是真正的电影时刻。大家应该看得出来要拍摄这场戏非常困难,因为这是日落的一瞬间,如果NG可能就无法继续拍摄,要隔天重拍。所以我在拍摄这场戏之前,其实是抱持著不可能会成功的心情,也已经把这个画面分成很多个不同的镜头,变成比较碎的方式去拍摄,万一今天没拍完,隔天再接续著拍就好了。如果坚持要用一镜到底的方式,可能一个月都没办法拍到想要的画面。

大家可以看到,刚刚的画面是从女主角尚未跳舞的时候开始,然后我们的摄影机就一直跟著她。很幸运的是,当时我们感觉一切都蛮对的,就持续跟著演员的舞蹈一直拍摄下去。其实这样的拍摄方式并不是我们特别安排或设计好的,所以大家也可以看到,演员有一度离开镜头了。摄影师发现演员出镜之后,想著该怎么办呢,不然找个东西来拍好了,就拍一下远方的风景,拍完风景之后再拍一下演员,拍著拍著想说要找个东西结尾,就想到拍这棵树,就成为了这颗镜头的结尾。

当时拍摄是由摄影指导亲自掌镜的,我坐在monitor前面,很神奇的是他的运镜就跟我心裡所想的一样,我们没有进行任何的对话,也没有事先协调好。我看著镜头想说「哎呀,演员出镜了,那接下来拍风景吧,再拍个树吧」。然后镜头就很神奇地转移到我想拍的东西上面,彷彿跟摄影指导有心电感应一般,好像隔空在操控他,最后成功地拍下两人都很满意的成果。我经常被问这场戏是怎么拍摄完成的,今天可能是我第一次如此完整地跟大家分享这场戏完成的方式。

这场戏的成功,不只是因为我们偶然地在从开机就持续不停地拍到了最后,还有在这个场景当中,黑暗和光亮边缘的时间感,在女主角海美的舞蹈当中感受到的现实和非现实,平凡和美丽,幸福感跟不安,还可以看到远方美丽的夕阳,在风中飘盪的国旗,迈尔士戴维斯(Miles Davis)的爵士旋律,甚至听得到小牛的哭声,这些偶然的元素都很好地被保存在这颗镜头裡面。

但也不是说这场戏发生的一切都是偶然的,其中也有精心缜密的安排和计画。例如说海美的舞蹈看似随性,其实我们送她去上了很多课程,这个舞蹈比较偏芭蕾,想要展现的是一种白天鹅的感觉,所以她经过了大量的练习。我认为要能够在拍摄现场捕捉到这些美妙的偶然,是需要以高度缜密的计画做为基础。说实话,在拍摄过程中,运气好的话,这些偶然的瞬间都能遇到;但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最后一场戏出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电影般的瞬间。

【燃烧烈爱】的结尾,男主角在一个很荒凉的地方,脱光了衣服,最后点火燃烧。在场勘的时候,现场是一个非常荒凉,没有任何感觉可言的地方,我们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如果在这个场景能下雪就太好了。可是问题在于,拍摄的时候还没有非常冷,而且就算很冷,也不可能要老天爷下雪就下雪,所以我们只能先按照计画,把能够准备的尽量安排好去做拍摄。大家可以看到在最后,男主角脱光了衣服,开始要点火的时候,真的就飘起小雪来了。在那个瞬间,所有的工作人员跟演员都大声欢呼,彷彿收到老天爷的赠礼一般。这样子的偶然性,就是拍电影很美好的地方,这样子的瞬间,就是让我期待每一次拍摄现场的原因。】

很主观的一篇小文章,写来自己开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