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發於【科幻世界】
1、
「愛一個人，就要幫他站上最高的地方，讓所有人都看到。」
這句話，是蔔淳載粉絲群的置頂公告，也是我們每一個佛魷日日銘記在心中的箴言。
我們的哥哥是如此優秀，他是風靡亞洲的男團愛豆，舞台上最亮的一顆星，擁有燦爛又治愈人心的笑容。蔔淳載，這個由三個音節組成的名字如同咒語一般充滿魔力，他努力，陽光，上進，帥氣，值得站在最高的地方，被所有人看到。
而對於每一個佛魷（蔔淳載粉絲的官方統稱）來說，遇見哥哥、並且愛上他都是一段獨特而扭轉人生的經歷。
我還清晰記得，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周三深夜，剛剛下班的我點了一份麻辣燙就繼續埋頭在鍵盤上敲擊程式碼。外賣小哥按響門鈴，從他手上接過麻辣燙，我的眼睛瞥過外賣盒的蓋子，上面印了一個人形。畫面裏哥哥穿著樸素的外賣員制服，袖口裏伸出的那一雙手修長又幹凈，提著外賣的塑膠盒，對著畫面外的人燦爛地笑著，那雙眼睛像雲霧遮不住的星光。
從那以後，哥哥點亮了我原本千篇一律枯燥的生活，我收集了哥哥所有的專輯和演唱會海報，不錯過哥哥的任何一次綜藝，我熟記他的生日、喜歡的菜式、幸運色和幸運數位。
這些都還不夠，我加入了哥哥的後援會——也是我第二人生的開始。
2、
白天我依舊是IT巨頭公司的一個小程式設計師，負責城市照明系統的最佳化。我做著毫無興趣的工作，用厚重劉海遮蓋黑眼圈，從外賣小哥哥手裏接過麻辣燙或者缽缽雞，以此攝取廉價的蛋白質，再將我的青春轉化成一行行程式碼，折合成一月月的薪水。
但到了晚上，我就成了蔔淳載後援會中的一員，憑著熱情與勇氣，為了所愛的人，一往無前。
這聽起來就像中世紀的騎士，但事實上，我們和哥哥之間，是一場雙向的奔赴——「佛魷」這個官方粉絲稱呼由此而來。哥哥曾經在自己出道後的第一次生日慶典上，對著台下的應援團說出內心的想說的話：「For you, a thousand times over.」
為了你，千千萬萬遍。
這句話音落下，台下揮舞的熒光棒海洋，被感動得幾乎有了一秒鐘的停滯。
是的，哥哥在千千萬萬個黑色的夜晚，用歌聲和舞蹈陪伴著孤獨的我們。
「for you」的中文諧音是「佛魷」，於是從那之後，蔔淳載的粉絲就自稱佛魷或者小魷魚。
後援會是一個龐大而精密的組織，除了圍繞哥哥的討論外，群主還會在此下達每天需要我們完成的任務。這是一個很嚴肅的環節，關系到哥哥的商業價值，也用數位證明了到底有多少愛透過千萬條網線傳遞到了哥哥身上。
發到群裏的任務通常能夠拆解成三大塊：一、正向數據管理；二、惡意評論凈化；三、商業化實操。
「正向數據管理」是最好理解的一個部份。偶像，不是空中樓閣，數據夯實牢固的基礎，數據是磚，是瓦，也是滋養偶像最好的養料。小魷魚每天需要將一切閑暇時間貢獻給哥哥的數據，包括同時用3-4塊螢幕觀看哥哥的視訊，為哥哥沖人氣，切換多個社群ID為哥哥的社交帳號留下回復和好評。由於播放器裝載了防數據濫用系統，小魷魚們播放MV時，不能開啟二倍速，也不能提前結束，要在螢幕完全黑下後再關閉瀏覽器，登出，換個新IP再看一遍。
社群網路留回復也是如此，粉絲群內每天會下發今天刷回復的關鍵詞。比如最近哥哥去參加花美男的綜藝，那麽今天的關鍵詞可能就是「蔔淳載」和「瘦了」，為了獲得純度更高的瀏覽數據，小魷魚們條刷出的評論中必須包含以上二詞，這樣一來，「蔔淳載瘦了」就會被系統辨識，沖進當日的花美男的熱搜詞條，獲得更高的流量。
「惡意評論凈化」的工作則要更加繁瑣一些。
蔔淳載是風靡亞洲的超級愛豆，這確實沒錯。但總會有一些「席卷亞洲」「點燃亞洲」或者「震撼亞洲」的其他愛豆，他們礙眼地存在於網路世界裏，搶奪原本屬於哥哥的流量和生存空間，我們稱他們為「對家」。對家的粉絲為了吹捧，常用的手段便是打壓哥哥，比如釋出關於我們哥哥的虛假醜聞，ps過的醜圖等。
遇到這種情況，惡評凈化就顯得很重要了。門戶網頁搜尋的詞條需要用人工反復強化搜尋來維護，確保輸入「蔔淳載」，聯想詞條就是「正能量」或者「公益」這種正向詞匯。
社群網站則要每日釋出一定數量的哥哥的美圖，以此稀釋惡評的濃度。每日群主在群裏釋出的資料包和圖源，都是由上一級的後援群統一管理、下發，以此確保每一張圖片、每一句贊美都滴水不漏，毫無死角。
3、
「你知道嗎？群主跑了！」
開啟電腦，一連串的對話氣泡湧向界面。
「群主跑了？你是說‘載載的崽崽’大大嗎？跑了是什麽意思？」
「36個小時沒有聯系上了，從昨天早上下發完凈化詞條後，到現在，‘載載的崽崽’一個泡都沒冒！」
「今天原本還有一個關於哥哥11月生日應援的群內會議，群主沒來，都取消了。」
應援群裏短時間內刷了數百條對話，我思考了一下，在鍵盤上敲下字：
「我記得她昨天說要去哥哥的見面會的。」
「副群主說的對呀，我們那時還羨慕壞了，都知道哥哥線下很少辦小規模見面會，只有千人應援群的群主才有機會參加！載載的崽崽混飯圈那麽多年了，這也是第一次去吧？」
「實名羨慕！我們只能隔著螢幕看哥哥，演唱會也只能看個模糊的小背影！群主大大居然能見到真人！你們說……該不會激動得暈倒了，不能上線了吧？」
「不上線就麻煩了！我們準備籌辦的神秘應援怎麽辦！11月21日可是哥哥生日！
「淳粹11月，滿載風華！為了你，千千萬萬次！」
「淳粹11月，滿載風華！為了你，千千萬萬次！」
「淳粹11月，滿載風華！為了你，千千萬萬次！」
「淳粹11月，滿載風華！為了你，千千萬萬次！」
沒想到提起生日這件事，群裏的刷屏就停不下來了。
我冷靜了一會兒，既然群主已經失蹤，那麽她在粉絲群的管理權和上下級關系就即將由我，也就是副群主繼承。當務之急是先完善11月的應援方案，不管群主找不找得到，不能耽誤哥哥的商業價值和生日數據！
遵循著群裏的副群主應急方案，我向10個群內元老找到了口令，拼湊成應急密碼，開啟了群主記憶體在網盤裏標有「11月生日應援方案」的資料夾。
裏面只有一個TXT檔：
「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驚呼一聲，打翻了手邊的水杯。
4、
「我按了半天門鈴沒人開，還以為今天你不在家呢！但轉念一想，你也從來不約會什麽的……一定在家！」
門外的外賣小哥笑得實誠極了，絲毫不顧及我翻出的大白眼。他將手中的外賣遞來，又送了我一包餐巾紙：
「我看你餐桌下面打碎了一個水杯……」
我狠狠關上門，重新回到電腦前。現在問題非常棘手了，已經到了9月底，而我們群內11月的生日應援方案完全沒有著落。不管前群主出於什麽原因消失，這個爛攤子肯定是砸我身上了。不算「民間組織」，蔔淳載的應援官方群組在600個左右，如果其他群組紛紛拿出漂亮的應援方案，就我們群裏兩手空空，那又怎麽證明我們對哥哥的愛……
「愛一個人，就要幫他站上最高的地方，讓所有人都看到。」
這句話在我的腦子裏一閃而過。
最高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對家的應援活動，他們以本家的名義買了一顆人造衛星的命名權，給它起了個愛豆的名字，還可笑地說：「天上有一顆星星以哥哥的名義繞著我們公轉，只要想他了，就可以擡頭看看。」
那顆小行星在頭頂幾百公裏外，它的面目模糊，不值得一提。
而我，我要所有人切實地看到哥哥，那個給與我們溫暖與勇氣的蔔淳載，他最溫暖的笑容、最努力的樣子應當被所有人看到！
5、
說實話，我也不確定這個計劃到底有幾成的成功機率。
11月21日，此刻的我，正坐在辦公室裏盯著螢幕看著一行行數據跳動。
整座城市的照明系統由「城市大腦」統籌管控，而「城市大腦」正是我就就職的計畫組。
城市大腦管理每家每戶的日常照明，在主人回家後自動亮燈，在它們入睡後調低燈光亮度；也負責摩天大樓的樓體燈光，編寫入程式後，透過城市大腦的排程，不同亮度、顏色的發光二極體依次亮起、熄滅，在CBD的寫字樓上造出流光溢彩的燈光秀。
11月21日，一個普通的周日晚間，我來到了城市大腦的中控辦公室。和料想的一樣，除了幾個打鼾偷懶的值班工作人員外，沒有遇見任何阻礙。我從包裏取出了我的「哥哥」，這是一枚保存了哥哥超寫實影像的記憶體。
這是是我提取了哥哥近年來在所有綜藝、演唱會、MV上的共計1300小時的影像，深度學習後合成的哥哥最真實的樣子，從發絲的顏色，到肌膚的紋理，再到聲音的質感，都哥哥別無二致。
我將它插入城市大腦的中樞讀取器中。
CBD所有摩天大樓的上的射燈齊齊轉向，天際線上的雲層和霧霾成為了最好的「幕布」，利用丁達爾現象，數以萬計的燈光在我編寫的程式指揮下，在城市上方打出了一個高達300公尺的哥哥的影像！
現在，他現在就在最高的地方！
此刻，我沒有時間去看應援群，但我知道無論是我在的分群，還是只有群主才有資格進入的主群內，一定都刷屏了這一幕的視訊。盡管這麽做冒了巨大的風險，但我知道一切都值了。
城市內所有的居民樓都暗了下來，然後一個個視窗又有規律地亮起。在幾百棟暗色的樓體上，以那些視窗為一個像素單位，出現了哥哥名字的縮寫：「BCZ」。
巨大的哥哥微笑起來，唱起了那首寫給粉絲的歌：「a Thousand Times Over」，他修長的手指握著麥克風輕輕打出拍子，眼皮輕輕合上，如同陶醉在熟悉的旋律裏。
黑色夜幕裏的他，陽光、上進、帥氣、幾乎會發光，一切都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完全一樣，除了——
哥哥的手指迅速地「熔化」，從手開始，到軀幹，臉龐，原本完美的身形被分解成高糊的幾近於馬賽克的一堆色塊。
市政反應那麽快麽？連一首歌的時間都沒到……我心想。
但很快更大的疑慮襲來，那堆馬賽克開始組合，堆疊，成為了一個我熟悉無比的樣子：他拿著外賣的盒子，帶著黃色的交通安全帽，跨著一輛電瓶車，正焦急地在手機上尋找地圖座標。這是……那個每天的工作之外，唯一會與我說話的異性——我們片區的外賣小哥！
6、
「這次你利用職務之便的違規操作，侵犯了市民安全，但我們可以不追究。」
此刻的我坐在公司的會談室內，燈光打在我臉上，蒼白而刺痛，讓我無力回話。
「你一定想問為什麽不追究，對吧？」
「不。我想問，為什麽哥哥……也就是蔔淳載的影像，會變成外賣小哥？」
"哦……這本質上是一個問題。因為你喜歡的哥哥並不存在。"
「什麽？」
「‘蔔淳載’是我們公司聯合亞洲最大經紀公司推出的虛擬藝人，他陽光、上進、帥氣、幾乎會發光，幾乎完美。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存在。這也不能怪我們，這樣完美的人本來就不會存在。」
「那每次我們看的綜藝、MV、演唱會是……」
「所有螢幕上的影像都是拼湊出來的。我們買斷了一些素人身上的外觀版權，比如會說話的眼睛、根根柔順的秀發、直挺的鼻梁、富有磁性的嗓音……哦，至於你熟悉的那位外賣小哥哥，前幾年他缺錢，也有償授權過我們公司捕捉他的一個部位的全像動態，至於是哪個部位……」
「手。」我擡起頭問，「對吧？我之前看他送外賣就想過，那麽漂亮的一雙手，應該拿起吉他，而不是外賣塑膠袋。」
「答對了，你的觀察真仔細，可惜還是不夠仔細，沒有發現他的那雙手就是你哥哥的手。」
「……」
「我們獲得了成功。綜藝上、MV裏，甚至是電影中你們看到的蔔淳載，都是演員穿著動捕服拍攝後，套上了一層拼湊出的偶像的皮。至於演唱會那更好辦，現場大螢幕上的是預先錄制的合成影像，找上身形差不多的演員，從第15排開始，粉絲根本看不清偶像的臉。如此一來，我們避免了經紀公司和明星之間的合約糾紛，因為根本不存在，也不怕這些偶像做出私德有虧的事來，從根源上避免了塌房！」
「但是偶像團體內呢？那些和哥哥一起上節目的其他愛豆他們不會發現哥哥也是假的？」
「……天真的孩子，他們當然不會，因為他們自己也是假的！那些對家也好，哥哥也好，CP也好，全是我們的技術合成的完美愛豆，他們或者強壯，或者清秀，或者俊美，總有一款最適合粉絲！再配上一點炒作出來的‘糾紛’和‘恩怨’，打榜刷贊根本不用愁，流量就成了一門最好的生意！」
「你們……可那是我們的哥哥啊。」我無力地垂下雙手。
「只是沒想到出了你這個紕漏。當你把蔔淳載的全像投影立在城市正中時，觸發了一些權利保護條款……有一些人體部位的外觀授權我們並沒有拿的那麽徹底，比如鎖骨授權和美人尖授權不能用於1000萬人以上的當眾曝光，喉結授權不能用於海拔200公尺以上的露出等。然後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幕，由於你強行載入演算法，系統授權出現了bug。城市大腦只好檢索到版權柯瑞唯一一個擁有擁有全身外觀全條件授權的個體，實行了外觀投放。對於城市大腦來說，這也是唯一觸發法律風險，又遵從你指示的兩全辦法。」
「你們當年給外賣小哥多少錢？居然買了他的全條件授權？」
「五萬吧？其實我們本來只想買手部授權的，但後來發現他開的價格裏，全身授權只比手部授權多2000元……所以我們就幹脆全買下來了。」
「你們……哥哥不存在，我會告訴所有的人這件事！」
「你不會的，因為沒人會相信，所有參加過小型見面會，知道了真相的粉頭和站姐一開始都如你一般憤怒，可是後來她們願意為我們保守秘密。想知道為什麽嗎？你們原來的群主已經回來了，不信，你去看手機。」
我低下頭：
載載的崽崽：「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出了那麽大的事，好在這次我們出的哥哥的寫真集還是一如既往地好評不斷！群裏要集資出下一期寫真集的小魷魚們，記得接龍啊！」
我困惑地擡起頭。
「所有千人群的群主都知道哥哥不存在，但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7、
如今，每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刻，都是粉絲們歡呼的時刻。
如果要把自己哥哥的身形推上城市的天際線，就需要每個粉絲用愛發電集資，競價爭奪城市投影的機會。
當她們或帥氣或溫柔的哥哥被燈光以全像投影的方式，打到天幕與雲層上，為她們緩緩開口唱起一首歌時，一切努力都會被證明是值得的，因為此刻，所愛之人站在了最高的地方，受到全城人目光的洗禮。
我最熟悉這一切，因為我就是偶像投影演算法的發明人。這五年來，這套無意間被摸索出的演算法給我帶來了可觀的收入，也為公司創造了極大的效益。
此刻，窗外的喧囂有幾分熟悉，我從96層的全景辦公室向外望，是那個曾經在我夢中多次出現的身影。
他修長的手指撩動吉他琴弦，開始唱那首歌：
「為你，千千萬萬遍，無論距離有多遙遠，都不曾改變……」
我揚起頭，發現今晚，他的臉還和多年前一樣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