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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程式設計師決定轉行做陪診師

2024-08-22遊戲

7月初,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馮平發的一則貼文,標題叫【遊戲行業不景氣,試試陪診過日子】。貼文裏,他描述了自己的經歷:「北漂」人士,此前有七八年遊戲開發經驗,薪資算得上不錯,與同事關系也相當融洽,稱得上「一段美好時光」。但最近幾年,行業不景氣,計畫組總是在解散的邊緣,「解散也是常事,不過誰都不想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描述了自己想要轉行的原因:「最近經常看到陪診的文章,也想著自己能不能勝任這個崗位,家裏的老人常年吃藥,所以自己對醫院也比較熟悉,就去學習了一些知識,然後也成功接到了單子,陪著阿姨掛號,候診問診,幫阿姨取藥等等,既幫助到了人,也獲得了酬勞,阿姨態度也很好相處,想想也挺開心的。」並且在結尾說,如今自己已經轉行成功,幹得不錯,收入基本能維持生活。

這篇貼文讓我聯想起一些被頻繁討論的關鍵詞,比如說「體力活」「價值感」之類的,從一份高薪的腦力勞動,轉向一份低薪但健康、舒緩心情的體力勞動。雖然很多時候,這種說法都會成為偽命題,但從馮平的描述裏,轉行做陪診師似乎讓他心情愉快。

我因此聯系上了馮平。起初,他對我似乎有一些困惑和抵觸。我們簡單聊了幾句,很多問題他都不願意展開回答。「你是來打聽陪診師這行的嗎?」「想讓我給你編故事嗎?」他說。我又提起他過去的工作,他概括地描述為「棋牌、三消、海外休閑,也做過直播互動內容」,又說,「我這兒沒什麽瓜給你吃」。

「有人可能會說,(選擇轉行)是腦子有問題嗎,做遊戲多掙錢啊。」他補充。

我又具體地解釋了一遍來意,馮平看起來理解了,並且展現出了一些興趣。他表示願意和我聊聊,約在周末的一個時間。「我還覺得挺有趣,被人寫一篇文章,雖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那種價值。」他說,同時囑咐我早點休息。

1

做陪診師有很多好處,作息規律、身體健康、心情愉悅。在馮平看來是這樣的。他對我描述這種踏實感:以前做遊戲開發,晚上12點以後才能下班,熬夜的情況經常有;現在,一般不到11點,就已經睡著了,如果白天比較辛苦,可能就睡得更早;起床時間也變早了,5點或者6點,這是個讓他感覺精神飽滿的時間。

身體健康——不用坐在辦公室了,取而代之的是適度的、合理的、可恢復的體力消耗,北京的地鐵四通八達,每天額外在醫院走的步數不算奔波。

在醫院裏,陪診師步伐急促、熟悉流程,很好辨認

「我以前是做程式的,經常點外賣,點完就在工位上吃,吃完就不動了,身材比一般人要胖一些。」馮平告訴我,辭職之前,他靠節食減下去40斤體重,恢復到比較正常的身材,過程十分痛苦,「那個詞怎麽說來著,過勞肥。只能靠少吃減下去。」現在,他能明顯感覺到身體變好了,晚上回家,辛苦一天,洗個澡,躺到床上,也感到充實。

還有最重要的「心情愉悅」的部份,或者可以說是「價值感」。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聊到這個,馮平舉出了一些具體的例子,他陪診過的人以老人居多(他稱呼為「客戶」),需要用到一些話術。比如說,很多陪診師是子女給老人請的,而大部份老年人比較節儉,不願意花錢雇人陪著看病,總是更能接受以朋友的身份來幫忙——有的老人會和他閑聊,小夥子在哪裏工作,和孩子怎麽認識的,這種時候,他會說「一點善意的小謊言」。

馮平向我描述他的第一單。那天他提前踩了點,但心情還是有點緊張,總感覺自己手腳不夠麻利,辦手續的時候,總是在心裏督促自己幹得快一點。「第一個客戶是一個阿姨,是她的女兒找的陪診,但是她讓我(對阿姨)說(自己)是她朋友。」結束以後,對方感謝了他,這讓他感到心情愉快,類似的事情在之後也經常發生。

和之前做遊戲相比,這些「好處」都不夠實際,但是在馮平看來很有「意義」,是他喜歡的工作,有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和幫助。他對我說,和這些東西比起來,他不太在乎薪資(只抵得上原來的5分之1),也不太在乎這份工作的不穩定性。

馮平胡我講到他從前做的那些遊戲:其中有一款「薅羊毛」遊戲,依靠玩家看廣告賺錢,幾分幾毛錢,攢夠提現,幾乎不存在什麽遊戲性。他不清楚這款遊戲的使用者畫像:「感覺也沒什麽人愛玩,可能是閑著無聊。但是廣告費比較可觀,我們這邊賺廣告錢,玩家那邊也是。」

還有更多遊戲行業裏常見的情況。比如他輾轉的幾家公司,團隊氛圍是和睦的,但營運的效果都不是很好,雖然模仿了其他爆款遊戲的玩法,稍微改了改劇情,但整體都差不太多,也就沒有對方火,「就是換皮,為了養家糊口,沒有辦法」。他覺得,自己做的從來都不是喜歡的遊戲。

「不一定是遊戲,很多短視訊平台也是這樣。」馮平說,「很多行業反正都是用這種方法。離開遊戲行業,不景氣是一部份原因,還有就是心累,工作強度也大,想換一換工作環境。」

一位厭倦了遊戲行業的程式設計師,在陪診行業透過和人交流,重新找到一些認可和價值感——這聽起來有點過於典型。我也覺得,他現在能做這些事,是因為之前在遊戲行業攢下了不錯的積蓄,目前也沒有成家,「做陪診師」對他來說,比較像一段「心靈按摩」之類的放松。

我又問他,做夠陪診師之後,會考慮再回到遊戲行業嗎?

「考驗我的決心是吧?」馮平的語氣聽起來很開心,「應該不會了,要麽自己做,要麽就換個行業。」

一周後,我寫完了這篇稿件的第一版,裏面詳細講述了馮平描述的、陪診師的生活日常,他們的內卷、薪資、平台,遇到的不同脾氣的客人,還有馮平自己想做的「一款開放世界沙盒」遊戲。這篇稿件用馮平的這句回答作為結尾。我再次聯系馮平,讓他確認稿件裏是否存在一些事實性錯誤。

馮平顯得有點猶豫。他很快答應會給我發一些和他工作有關的圖片,但是在文本內容上,他顯得支支吾吾。「我看一下,晚上回復你。」後來,他答應下午6點前回復我。下午,他發來一個圖片壓縮包,「你看看這個能用不?有2張是我P的,上面有浮水印。」我追問他為什麽會有浮水印,他短暫地沈默了。然後他又說:「內容的話,我這邊沒什麽太好的建議,畢竟我提供的內容不夠精彩。」

馮平最初提供的、帶浮水印的照片

「圖片是我從別人那裏弄下來的。」過了一會兒,馮平說。

「我說的話有些真真假假的。」他接下來說,顯得有點不好意思,「我想想辦法。抱歉,我並沒有全身心投入這份陪診師的工作,我還有別的工作,也是和陪診師有關的工作。」

2

馮平向我承認,他對我講述的內容存在虛構(或者有意隱瞞)的部份。我感覺,在他心中,這有點像他和我描述的、陪診師面對老人時的話術,無傷大雅的、善意的謊言。他對我說:「(陪診師)確實是我真實做過的工作。不過目前我更多在做其他陪診相關的工作。我自己去做的體驗和感受都是真實的想法。」

「我來北京就是幫朋友一起做這個事情的。我閑下來的時候我也非常願意去幹陪診師。」他補充,後來我了解到,「這個事情」實際上指的是一個陪診平台的營運。

「如果你覺得我欺騙了你,你可以(在稿子中)說明。」他說。

他向我講述了第二個版本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裏,一切大體不變,只不過存在一些前提:他並不是看到新聞裏有關陪診師的報道才對這份工作感興趣,而是被朋友拉來的;他確實做過陪診師,只是現在轉做了營運(這是在一個月之前正式決定的);他辭職後回家待了一段時間,才重新回到北京,他需要這份工作維持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成本。

當天晚上,我們又聊了一次。在電話裏,馮平講述了更多,幾乎「推翻」了之前的全部內容。事實上,嚴格來說,馮平做陪診師的經歷只有2次。他口中「在陪診師平台的朋友」其實是公司的創始人,他相當於被拉來「入夥」,做管理層人員,協助公司的營運。他所講述的,大部份陪診師和客戶之間相處、溝通的細節,其實都是他觀察到的,並不是親身經歷。

加入公司最開始,為了熟悉流程,馮平會觀摩陪診師怎麽接單

陪診師不算全然新鮮的工作,疫情期間,它就曾走入大眾視野。在老齡化、低生育等社會問題日益嚴重的當下,異地就醫流動、預約就診流程繁瑣催生了這個職業。大部份情況下,陪診師主要針對老年人群體和對醫院流程不熟悉的人群,服務內容覆蓋入院看診的全流程。發展到現在,與之相關的註冊公司、分散在各個平台的陪診師都已經達到了可觀的數目。

馮平對我描述過他公司的情況,那是一個可以為陪診師提供接單機會和保障的平台,二者相當於合作關系。陪診師想要加入平台,需要先進行視訊培訓,了解一些掛號取藥的流程、常識性的醫學知識、部份的專業名詞,這些內容會被整理成一份筆試題目,註冊者順利完成後,就可以參加面試——面試透過就可以開始接單了。馮平說,他就是這樣開始入行的。現在他告訴我,實際上這些流程,並不是他作為陪診師所經歷的,而是和面試官坐在一邊,親眼看到的。

他看到的還有薪資。最初接觸陪診師工作時,馮平最直觀的感受是:陪診師的收入沒有想象中高,或者說,沒有報道裏宣傳的那麽高。他告訴我:「國內比較能卷,而且這份工作本來也不需要成本,是個人就能幹,那就可能會有卷低價的情況產生。」

一般情況下,一則陪診單子的時長在2至4小時,很少有全天。簡單地取個號、陪診,流程走下來,2小時就夠了,再長一些就是做比較多、全方位的檢查,但是這類單子很少。陪診的單價每小時不到100元,包半天或全天還能便宜,加上平台抽成,個人到手的並不多,何況很少全天有單。馮平說,因為接單量不穩定,大部份陪診師的普遍月收入在5000至7000元。

他也坦白:「其實不是我根據自己的經驗總結的,是因為我能拿到數據。」實際上,作為管理層人員,他能拿到的薪資並不是普通陪診師的薪資,他承認,自己無法像對我描述的那樣,心平氣和地接受那種薪資的落差。

3

我們最初接觸時,馮平對我說,家裏人對他做陪診師這份工作始終不太認可。他今年快要35歲,家裏人總是勸他回家上班,找一份穩定安逸的國企工作。他總是拒絕,「沒有親戚幫忙,進了國企也很難轉正,沒什麽意義」,而做陪診師是「有意義的」。

後來他告訴了我實情,依據他之前在遊戲行業的經驗,回到家鄉基本沒什麽可做的。「家裏除了鋼廠還是鋼廠,我不喜歡那裏。」

進廠的話,還會被老家的人說閑話。「你的小夥伴,高中都沒上,現在已經混成什麽樣了,然後你呢?」馮平說,「感覺這麽多年都白混了,有點落魄啊。所以我覺得我要再回來,挑戰一下。」

他有自己想做的遊戲。馮平說,在這一點上,他的想法沒有變過。沙盒、開放世界,最好有劇情,可玩性高一點,而且是幹凈的、真正的遊戲。像他喜歡的一些遊戲那樣,「開放世界(型別),還有Falcom的‘軌跡’系列。」

馮平重新解釋了自己對從前那份工作抗拒的原因。他說那「是喜歡的工作,但做的是不喜歡的遊戲」,不僅僅是無意義、沒有創造性的問題,事實上,他一直抱有愧疚感。實際上,他做的是那種「擦邊」賭博的棋牌類遊戲,這占據了他職業生涯的大部份。身邊有親戚朋友因為這種遊戲欠下網貸,每次聽到這些訊息,他都感到「心裏很不舒服」。

「感覺自己和這些人做了這個東西,相當於害人。」馮平問我,「你知道CRA(臨床監查員)和CRC(臨床研究協調員)嗎?」他說,他最近了解到,這是臨床醫學中與臨床試驗相關的崗位,「醫學上拿活人做實驗——可能給那些無藥可救的人大筆的金錢,然後讓他們用新藥去做實驗,監查他們的癥狀,我覺得這是我不能認可的。」

馮平發給我的照片涵蓋了多家醫院

「為什麽我(以前)能掙到高薪?就是因為這些(賭博的)人輸得多了,我做的棋牌遊戲才能火。我覺得我成了別人的幫兇。」他告訴我,他2016年,大學畢業,2017年入行,第一份工作就在這樣的棋牌公司,後來輾轉七八年,公司換過幾家,租的房子從天通苑換到昌平,再從石景山搬到朝陽。疫情期間,家裏老人感染新冠去世,那時馮平隱約感到一種報償。

「我覺得自己太自私了,也太過了。」馮平說,當時他選擇了辭職回家,可惜回家之後,家鄉並沒有一份能夠讓他接受的工作,「我的這個年齡,不上不下的。」

做陪診師這份工作更大的意義也在這一點。馮平對我說,那些前期的「考量」,他主要是想知道這份工作到底有沒有他想象中的那種正當性,「比如說幫助一些人,靠體力換取金錢,也不是醫院黃牛。確定真的是這樣之後,我才答應了朋友來幹這件事。」當然,此外更現實的原因是,這家公司雖然還在起步階段,但是有前景、有潛力,他作為管理層,一切步入正軌後,可以輕松、穩定地獲得不錯的收入。

「我希望這份工作穩定下來以後,我能有更多時間繼續做自己的遊戲。」他說,「我覺得其實我對遊戲還是有點夢想吧——我覺得這確實是我的夢想,不一定要做得特別好,但也想做一個自己比較認可的(遊戲)。哪怕不掙錢,我就是願意給別人玩。」

4

坦白來說,我不太能辨別馮平講述的內容的真實性,雖然他在這一次向我許諾,自己所說的都是真實的。「你想知道什麽,我都會告訴你的。」我問他,為什麽在最開始給了我一個虛假的故事,他說,因為他以為我想得到這樣一個故事。

我重新提起那篇貼文:「所以,你其實也想講一個那樣的故事?」

馮平不好意思地說「是」,他又和我道歉,說覺得耽誤了我太多時間。「我希望能讓你確實有一定的收獲,而且我不想這個謊言被拆穿。」那篇貼文的圖片並不是馮平自己拍攝的,他從平台上拿了其他員工的圖片,結合著自己的經歷和想象,描述了一個他希望呈現的故事——「一位厭倦了遊戲行業的程式設計師,在陪診行業透過和人交流,重新找到一些認可和價值感」。

馮平對我說,他猜想,透過這篇半真半假的貼文,或授權以吸引其他人對做陪診師感興趣,宣傳自己的平台。而且,如果拋開所有的現實考量,他確實希望自己成為這種人:努力生活,做一份靠體力勞動賺取金錢、健康而富有價值感的工作。

那篇貼文結尾,馮平寫道:「這個工作解決了我的生存問題,每天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還能讓自己作息規律,擁有一個好身體。」

「做遊戲的如果真的想轉行,我覺得這個行業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薪資確實完全沒法比。」電話裏,馮平對我說。

(文中馮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