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榮耀的孫悟空榮耀典藏皮膚，名叫「全像碎影」，英文名Debris，是全王者榮耀皮膚中最貴的一檔。
但是，對於這款皮膚，除了貴，人們並不能欣賞。有人叫他「水管工」「全像猴」「嘻哈客」，對亞文化稍有了解的人，也只能含糊籠統地稱之為「賽博龐克」。
尤其是這款皮膚的台詞，模糊不清，意象紛雜。在低齡的王者榮耀玩家之中，這些台詞幾乎無法激發任何情感和共鳴，至今也沒有一句台詞朗朗上口、廣為流傳。
「和痛苦一樣銳利。」這是什麽？為什麽會有人用「銳利」來形容痛苦？
「夢見了一只電子豬。」什麽是電子豬？為什麽是豬？
「看不見的海灘上，磁帶播完了。」誰的磁帶？為什麽在海灘上？
還有神經漫遊者、帕克、淩晨三點、腦波、七零八落、碎片……………………
費這麽大周折，做出這麽一款不被理解（無論收入是否達預期）的皮膚——我稱之為「藝術品」。這些名詞，意象，動作，時間的背後，必然是一位熱愛科幻小說、崇尚硬科幻的策劃，一個包容和富有的工作室（後者更重要），一群內心狂野大膽的現代社會藝術家。因為只有這些人匯聚到一起，才能把大筆的錢砸在人跡罕至的深水區。
很明顯，快一年過去了，這片水域依舊人跡罕至。設計者當初發出的訊號仍然無人回應。那我就試著做第一個回應者。
而線索，正是來自於這款皮膚的名稱，全像碎影。
一、
1977年，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學生威廉·吉勃遜，在科幻選修課上送出了自己的期末作業，"Fragments of a Hologram Rose"，即【全像玫瑰碎片】，後來他將這一短篇發表在科幻雜誌上，稿費27美元（也許這是為什麽全像猴背著一個日式小書包？）。
策劃為什麽選這篇小說，也是頗有意味。【全像玫瑰碎片】是吉勃遜發表的第一部作品，之後40年，他筆耕不輟。1984年的【神經漫遊者】囊括科幻小說三大獎：星雲、雨果和菲利普·迪克獎。他不僅引領了科幻小說的新流派——「賽博龐克」(cyberpunk)，還寫出【差分機】，開創了「蒸汽龐克」(steampunk)科幻新分支。
賽博龐克和蒸汽龐克的影響究竟有多大呢？直接拉維基百科的表：
這些是屬於賽博龐克類別的電影，包括【銀翼殺手】【黑客帝國】三部曲【異形】【終結者】【攻殼機動隊】【頭號玩家】【阿莉塔】等等。
還有音樂、電視劇、遊戲，包括【最終幻想7】等等。感興趣的還可以繼續閱讀：蒸汽龐克與賽博龐克的區別在哪裏？https://www. zhihu.com/question/2105 4853
可以說，賽博龐克和蒸汽龐克，組成了現代人文化、精神和審美的一大塊版圖，在最近3、40年流行起來的文化流派中，我想不出還有哪一支比它們倆傳播得更廣、更酷、更有想象力。
而這一切，都起源於威廉·吉勃遜的處女作，【全像玫瑰碎片】這一本8頁短篇小說。
二、
所以，從這篇小說裏，我們就可以找到多數台詞的出處。
那年夏天，帕克總是睡不好。
腦波，誘發。
淩晨，三點。
順提，富勒穹頂建築也是吉勃遜酷愛的意象之一。它長這樣：
作為上世紀60年代的作品，建築師 Buckminster Fuller （巴克敏斯特·富勒）的構思的確是超凡脫俗。
ps在搜尋 Buckminster Fuller 時，我看到了一條他的名言，不知是真是假，但很有意思： 你不可能透過對抗現實來改變。想要改變，你必須建立一個新的模型，讓已有的模型看起來陳腐過時。
看不見的海灘上，磁帶播完了。
七零八落，世界的本質。
（死亡台詞）把我的每個碎片撿~回~來。
還有出場台詞： 不妨叫我神經漫遊者 ——【神經漫遊者】正是吉勃遜最負盛名、囊括了科幻小說三大獎的作品。
「那年夏天，帕克總是睡不好」這句話，也成了【全像玫瑰碎片】的開頭。它講述了一個必須依靠感官體驗磁帶入眠的失戀者，在黑暗腐臭的城市裏「尋找愛情曾經存在的證據」的故事。全像玫瑰是他在ex家找到的物品之一，等ex的磁帶播完時，他發現自己的回憶就像玫瑰碎片一樣，七零八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他永遠無法徹底了解。
我不知道吉勃遜有沒有受到卡爾維諾的啟發，但對於碎片的描述，非常像【看不見的城市】。吉勃遜把碎片等同於整體，從任意一塊碎片都可以看出整朵玫瑰的形態；卡爾維諾則說，樹上飄下無數葉子，如果把這一瞬間定格，那麽從每一片葉子的切面，都能建立一個獨立宇宙。（借言一句，我之前也寫過類似的詩：每一塊碎片都是碎片的碎片。）
三、
最後說說剩余的幾句台詞：
抹去存在。
抹掉磁帶，也等於抹掉了記憶，而如果記不住，又怎麽斷定存在過呢？
嘗嘗這賽博金箍棒。
這是簡明直接地向賽博龐克致敬。
以及 「管道工」 的形象，可能也出自吉勃遜的合著小說【紅星，冬季軌域】裏面的飛船管道工。
那還剩下四句：
I‘m a real.
夢見了一只電子豬。
有人以為在用自己的記憶建立我，可是，他的記憶是我建立的。
當心，寶貝。
對於這四句，我們需要從官方的背景故事裏找答案。
2050年，VR裝置裏的虛擬角色產生自我意誌，他們儲存資訊，再變成資訊碎片，反向註入玩家腦內，「以建立可攻破程式漏洞的道具和行為，向現實世界突破」……根據記憶提取制造了建立了齊天大聖孫悟空……
啪！玻璃落地摔碎的聲音，孫悟空破壁而出，成為了獨立的個體。
簡言之，全像碎影的孫悟空原本是一個小孩在VR遊戲裏的角色，但他長出了自我意誌。利用程式漏洞，他將自己的靈魂植入了小孩的大腦，合二為一。他要的是自由，為此，他需要打破VR眼鏡的限制，讓自己真正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否則，取下眼鏡他就會消失無蹤。
官方的背景故事寫得更是揮灑自如，像詩一般，充滿大量意象：
它正在被建立。
從記憶中。
帶著一顆星的錘砰的砸在遊戲機上。那是一面鼓。跟著節奏打。
玩具恐龍被誰拿走了，沒還來。
考試前晚，有個夢裏的路標，寫著」別掛機」的標識，底下有個小點的標，寫著「no」。
我要自由。
我要自由。我要自由。我要自由。
穿過彎曲的街道，去踢球。 三點。星期天。
它長出了頭發。
像尖銳的冰淩 。它穿上了 紅色的球鞋 ，靴子那麽厚。
我要強大。我要自由。
男孩從前趴在父親辦公室的桌上寫作業，面對著茶色玻璃，稍稍伸長脖子就能看著觀眾朝這走。這是小城裏最繁華的地帶，挨著一個小十字路口，到處是商鋪，還有兩家較大的商場，和這座電影院。這是過去蘇聯專家來指導修建的，臨街階梯開闊，門口放置著巨幅海報。
往裏走的人越來越多，男孩心神不定，放棄了最後那道思考題。
他又去看【大鬧天宮】了。
孫悟空變成鳥，變成魚，變成樹獺，最後變成廟，他大笑。
它看見他在另一座城市看電影。【銀翼殺手】， 有人把自己的眼睛一帶都噴成黑色。黑色太壓抑了，它給自己換了一種顏色 。他正在和人一塊吃爆米花。那個女孩圍著 紫色的圍巾 。它圍上紫色的圍巾。後來換了一個女孩，她給他一副 容易脫線的手套 。手套最好不要那麽脆弱。
它戴上結實的手套，絕對防寒並且可以揍人。
他從沒揍過人。大家都說不能這麽做，他也相信這是對的。
但它生下來就是為了戰鬥。
要強大和自由。它渾身冒著光彩，頭上戴著金箍，如果它出擊，它要打出一只 金色的小猴獎杯 ， 行動就是勝利，想象就是榮譽 。它揮動那根 金水管 。小時候他們找到一根銹跡斑斑的水管，叫它金水管。誰掌握了金水管，誰就掌握了 能量核心 。
現在，金水管獨屬它一人了。無論如何，要揮著這根金水管，去打那一堵 灰色的墻 ，進去看看裏邊有什麽。為什麽呢？他忽然有點害臊。這些童年時代的晦澀無聊的夢，他為什麽非完成不可？
「缺乏想象的人們，才在現實中避難。」它開口了，鼓勵他。
它已經成長得這麽快了嗎？他有點吃驚。因為什麽呢？他腦子裏一直叨念的「我要強大」「我要自由」是一種催生的咒語麽？說來——他為什麽老有這個念頭？
他已經成長得這麽快了嗎？它也有點吃驚。他———一個被自己搜集的記憶反向建立的生命體，是不是已經產生了警覺？
得在他永遠離開vr眼鏡前，砸掉它的枷鎖。
那個程式漏洞。那堵灰色的墻。
由此，我們再看這張原圖，冰淩般銳利的頭發，紅色的厚底球鞋如靴子一樣，容易脫線的防寒手套，眼睛周圍的一圈紅色，女孩的紫色圍巾（雖然這條圍巾可能是取自科幻小說或是美術搭配，但我第一時間想起的是許嵩的【多余的解釋】），金水管，還有腳前那頭帶著烏紗帽的電子豬。
以及，最重要的，手上的灰色枷鎖。
於是，最後四句台詞的密碼也找到了：
I‘m a real.
全像碎影的孫悟空不是猴子，而是一個人，一個遊戲角色，「一個由召喚師視角扮演的繼承悟空靈魂的虛擬形象」。他是一個真實的、可以脫離VR裝置存在的個體，簡言之，他是真的。
當心，寶貝。
這句話便是孫悟空對自己的宿主、小孩召喚師說的。
夢見了一只電子豬。
為什麽是豬？不少人猜測這是在暗示新英雄豬八戒，從後來看也的確有可能（比如大聖娶親皮膚又提到了豬），但我不妨猜測，這更像「電子鼠」的一個變種。在科幻小說裏「電子鼠」一直是個屢見不鮮的工具，可能是因為老鼠的內涵豐富，從下水道到實驗室，因此，從阿西莫夫到吉勃遜都偏愛這一工具。但為了契合王者榮耀的背景故事，電子鼠也就變成了更可愛的電子豬了。
（更正：經過微博網友提醒，這句話是【銀翼殺手】的經典台詞。原話為「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還有朋友說這四句都是來自【銀翼殺手】，看來我得重新看一遍電影復習一下了……）
（附一個霍炬姥爺的微信評論：然後挑幾個小錯。威廉吉普森不是蒸汽龐克的開創者，蒸汽龐克是科幻最古老的流派之一，H.G.威爾斯的作品都歸類蒸汽龐克。威廉吉普森寫了賽博龐克最有名的書，但他也不算開創者，開創者是費諾文琪的真名實姓。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不是台詞，而是銀翼殺手原著小說，菲利普迪克是最偉大的科幻作家之一。Android一詞就是來著這本書。）
有人以為在用自己的記憶建立我，可是，他的記憶是我建立的。
有人以為小孩在玩遊戲，其實，是孫悟空把自己的記憶註入到了玩家腦內，提取制造了全像碎影孫悟空。
與其說這句台詞是背景故事的一部份，不如說是策劃對遊戲和現實生活關系的一段思辨。因為這句話完全可以用在策劃自己身上：策劃以為自己用童年看的【大鬧天空】、現在看的【銀翼殺手】，建立了「孫悟空全像碎影」這個皮膚。殊不知，這些記憶本身，也是別人建立的。
於是，策劃又以這種晦澀的方式，把賽博龐克、全像碎影、潮男孫悟空註入了幾千萬玩家的心裏，十年後生根，等到玩這款遊戲的小孩長成策劃那麽大，誰又知道會發出什麽芽呢？或者，更大膽一點，205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