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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洛神」原型考:一場遙遠的江南美人夢

2022-01-05遊戲

感謝@蟲來007 提供的素材~

曹植【洛神賦】自問世以來的接受史一直離不開一個喜聞樂見的八卦話題,就是說曹植在【洛神賦】裏寫的是他的嫂子,即魏文帝之妻文昭甄皇後。

甄氏的名字在正史裏本無從考證,現在的許多影視劇裏一出現甄氏,多給她起名叫「甄宓」,而且這個名字被大家接受起來,就像孫夫人名叫「孫尚香」一樣,似乎已成為理所當然。而說到底,大家對甄氏名「宓」這個梗的接受主要來自曹植【洛神賦】中的一句:「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

而這就是以訛傳訛的開始。

於是有人根據「宓妃」二字猜測甄氏叫甄宓。然後又拿這個來印證【洛神賦】原型是嫂子。

這是個邏輯死迴圈,很顯然是不對的。

據筆者粗略統計,唐朝以前提到甄氏的文獻,有【三國誌-魏書-後妃傳】【魏略】【後漢書-孔融傳】【世說新語-惑溺篇】【典略】【文士傳】等。這些文獻中主要說到的都是甄氏如何美貌,其中【孔融傳】和【世說新語】裏記載了曹丕如何「私納」甄氏,【孔融傳】說孔融在寫給曹操的書信裏借古諷今揶揄說,「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 當時曹操征袁紹,攻破鄴城後,曹丕納了甄氏。誰是武王,誰是周公,誰是妲己,那還不是一目了然嗎~【世說新語】記載了兩個故事,第一個是【惑溺】篇,說曹操攻破鄴城,「曹公之屠鄴也,疾令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將已將去。公曰:今年破賊正為奴。」另一篇還記載說曹丕宴請客人,叫甄氏出來給大家看。劉楨因為直視甄氏,被曹操聽說了,就罰他去服勞役。

對於「今年破賊正為奴」那句話的「奴」究竟指曹丕還是甄氏,其實是有爭議的。有說是指曹丕,意思就是曹操打趣說,弄了半天老子今年打仗都是為了你小子。也有人直接把「奴」解讀成說甄姬,那就等於曹操非常露骨地挑明,自己想要甄姬,結果被兒子捷足先登了。以曹操的情商,我相信他絕不會這麽直白的。但不管怎麽說,【世說新語】屬於小道訊息八卦故事雜誌,素來以抹黑曹魏統治者著稱,它所記載的甄氏的故事就都說操丕父子共爭一女,毫無風度甚至有些可笑。從中也可見在魏晉以來大家所接受的甄氏形象,已頗有些紅顏禍水的色彩。但這幾個甄氏的故事爭端主要在操丕父子之間,所有這些記載中,甄氏和曹植之間還沒有交集。

所以曹植是何時被人拉入他爹和他哥主營的甄姬粉絲後援團的呢?

甄氏與曹植傳緋聞,是直到南北朝以後才開始的事了。緋聞來自南梁簫統所編【昭明文選】和唐代李善在【文選】中對【洛神賦】的註解。

【昭明文選】中提到了甄氏死後,曹丕拿出她曾用過的金縷玉帶枕給曹植。唐代李善的【文選】中也稱:曹植求甄逸女未遂,為曹丕所得。甄逸女被曹丕皇後郭氏讒死,曹植有感而作【感甄賦】,後魏明帝改題為【洛神賦】。

此二人為何如此解讀【洛神賦】,我們已難以推測。單從魏晉以來的史書和小道訊息雜誌來看,前人似乎並沒有為他提供任何實錘線索作為佐證。也許稗官野史之中的甄氏原本就已經給人留下了紅顏禍水的印象,又也許是李善自己的人生經驗註入了其中?

【洛神賦】與甄氏的關系,於歷史雖無據可考,於文學卻並非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黃初二年,甄氏被曹丕賜死,半年後的黃初三年,曹植在去京師朝覲的途中作【洛神賦】。

曹植與甄氏,一個在權力角逐中失意,一個在後宮爭鬥中失寵,都是遭曹丕迫害的落魄傷心人,偏偏二人又都頗有才情,連顧影自憐的方式都是那麽如出一轍。

這兩條平行線似的生命雖沒有任何顯著的交集,但他們相似的人生際遇又怎能不令天下文人為之共情呢?面對薄命紅顏的不幸,仿佛唯有讓她活在才子多情的詩中,才算找到了慰藉,找到了補償。

文人們便是這樣,以他人故事澆自己心中之塊壘,也為曹植之「洛神」增衍出了新的文學形象。

總之以此為轉折,曹植【洛神賦】所寫系甄氏的說法自唐宋以來愈演愈烈,明清時期已固化為文人心中的普遍共識。

唐代李商隱繼承了簫統和李善的腦洞,寫出了「宓妃留枕魏王才」的詩句。北宋的文同寫到了「江令歌瓊樹,甄妃夢玉衣。」 可見唐宋時期,甄氏與曹植的緋聞成為文人墨客筆下詠嘆才子佳人、悼紅惜花的一種典型文學意象。

一旦成了典故,嚴肅歷史人物和街頭八卦故事就再難分開。乃至於到明朝人楊慎這裏竟會有這樣的提問:「甄氏何物,一女子致曹氏父子三人交爭之如此?」 ——顯然已分不清歷史人物和文學虛構意象的邊界。

而自此以後,對甄氏和曹植的八卦還在繼續產生新的文學作品。如清初詩人 鄒祗謨直接說 洛神姓甄,又說到她對曹植的影響:「瑰姿艷逸,著霧綃、雲縠是何人。但見淩波微步……明眸轉盼,暗識洛靈甄。 當日枕遺玉縷,令陳王、耿耿暗銷魂。」 更有清初詩人 董以寧 在【為王阮亭題余氏女子繡洛神圖】中 描繪洛神-甄後與曹植的故事如下:「離合神光,有人分得陳思繡。流風回雪更驚鴻,髣髴還重覯。 手把鏤金帶枕,並明珠、洛川親授。任人呼作, 水上宓妃,宮中甄後 。 記得當初,袁家新婦啼痕透。此身早是屬君王,不被人僝僽。」

很顯然,唐朝人李善的「金縷玉帶枕」傳說在此二人詩中進一步流傳增衍,對這兩位清初詩人來說,洛神和甄氏已經合而為一,等同一人。

說了這麽多,其實大家都明白了,洛神人物原型和甄氏之間並沒有直接聯系,這是個歷史誤會,是後世失意的文人們共同建構起來的才子佳人傳說。那麽洛神原型到底是誰,或者說,洛神的描寫之中到底體現了哪些從魏晉當世可考的元素?

這就引出了筆者的一個觀點:洛神的真正人物原型不是甄氏,而是南方人,其形象之中至少混雜著曹植對江南風土人情的偏愛。不信可看洛神辭別男主之時的這句:

「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

洛神辭別詩人,留下的信物竟然來自江南。這一江南明鐺,不能確定其虛實。若是虛構,那就表現了曹植至少潛意識裏寄托著對江南風物的向往與眷戀;若是寫實,那這就有點不尋常了。

「江南」二字,在三國時期可指的範圍很大,但無論指如今的湖北湖南地區(荊州)還是指如今的江浙一帶(江東),都是曹植從來沒去過的地方。

曹叡時期,曹植在【求自試表】中曾有這樣一段話:「臣昔從先武皇帝南極赤岸,東臨滄海,西望玉門,北出玄塞」,記載了他在現實地理空間中到過最南的地方是赤壁的戰場。

「南極赤岸」,一個「極」字,對於已過了大半生的曹植來說,仿佛已是他在現實中的世界盡頭。對於如今飛機高鐵交通便捷的我們,很難想象一條長江帶給古人的阻隔之感究竟能意味著什麽。可是在舟車不便的公元3世紀,即使權傾天下如魏武曹操,旌旗所至,對著長江也只能望洋興嘆,一生難以逾越和征服。所以可以說在那個年代,長江之於曹植,就頗有些天涯海角的意思了。

曹植一輩子沒到過江南,卻對江南有著豐富的想象和向往,在情感上寄托了無限的眷戀。

倒是在這一點上,他的同胞兄弟曹丕和他的審美表現得出奇一致:

「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
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
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
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
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相比曹丕對江南的神往,曹植對江南的想象則更加生動,立體,有血有肉。比如下面這首詩,寫一南國美女,白天悠遊到北岸,晚上又回到南岸去: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有影視劇把這首詩的靈感來源也歸到甄氏,這就比較牽強了。甄氏是中山無極人,妥妥的北方人,與南方風物並無溝通交流。鄴城與瀟湘亦相隔甚遠,難有此種聯想。

「南國」一詞,在三國時期能指的地方與今不同。如今說南國,多指海南島這種地方,但在當時,指的卻是長江以南的地區,差不多等同於東吳的勢力範圍。(蜀地在這裏比較特殊,似乎自成一個文化想象的共同體,不在「南國」意象範圍之內。)

自此之外,曹植對南方的想象卻還沒有畫上句號。在許多首詩裏,長江南北之隔,如同銀河阻斷牽牛織女,讓有情人遙遙相望,天各一方:

「雙鶴俱遨遊。相失東海傍。雄飛竄北朔。雌驚赴南湘。棄我交頸歡。離別各異方。不惜萬裏道。但恐天網張。」

「孤雁飛南遊,過庭長哀吟。翹思慕遠人,願欲托遺音。形影忽不見,翩翩傷我心。」

「飛鳥繞樹翔,嗷嗷鳴索群。願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

以及【朔風】裏面的男女對白,可以看出一個來自北方,一個來自江南:

「仰彼朔風,用懷魏都。
願騁代馬,倏忽北徂。
凱風永至,思彼蠻方。
願隨越鳥,翻飛南翔。」

「越鳥」來自吳越之地,「蠻方」指南方。在公元3世紀的語境下,曹植的江南想象和地理觀念多少帶有黃河流域文化中心主義的色彩。但要知道,漢末的江南在政治經濟方面相對北方都比較落後,直到孫權集團統治江東,大力開發江南,江南才算是被江淮移民和流亡北士共同拓殖出來的一片新世界。

當他們立足這片新世界,才發現它的價值,物產豐富,人傑地靈。

物產豐富到什麽程度呢?周瑜曾經在勸諫孫權拒絕送質子入朝的時候說:「今將軍承父兄余資,兼六郡之眾,兵精糧多,將士用命,鑄山為銅,煮海為鹽,境內富饒,人不思亂,泛舟舉帆,朝發夕到,士風勁勇,所向無敵…」 ——可見建安初期江南的資源已豐富到自給自足的程度,土地富饒,造船業達到當世先進水平。而曹丕也曾經向江南地區索要貢品,得到了許多絕世珍玩。

人傑地靈到什麽程度呢?諸葛亮在【隆中對】裏說:「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曹操則在濡須一役發出過「生子當如孫仲謀」的感嘆。

這樣一片地方,曹操一輩子望洋興嘆,兒子們也依然沒能透過武力收復。

武力無法征服的這片陌生土地,在文學裏,就被構建成一個異質的空間,有旖旎風光,有絕世佳人,有風物珍玩,但總還是「吳會非我鄉,安能久滯留」。

曹魏統治者對南方空間的征服意圖,如同父權意識對女性的征服意圖,說到底,都是帶著文化中心主義的視角,把對方當作「他者」,只能被欣賞被構建,卻不能有自己的話語權。

曹植讓洛神獻上江南的明鐺,其中寄托著對江南風物的向往與眷戀。這個與江南有千絲萬縷聯系的文學意象,是異域的美,也是異化的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