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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唐詩逸對自己的舞蹈一句解析都說不出來?

2022-05-24影視

為什麽唐詩逸對自己的舞蹈一句解析都說不出來?

這種事情,古已有之。

李白觀懷素作草書,有詩: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
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
箋麻素絹排數廂,宣州石硯墨色光。
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
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
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位大如鬥。
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
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
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
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
張顛老死不足數,我師此義不師古。
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

懷素:我去!目瞪狗呆中!為什麽我對自己的草書一句解析都說不出來!

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有詩: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舞者:我去!目瞪狗呆中!為什麽我對自己的舞蹈一句解析都說不出來!

白居易聽琵琶女夜彈琵琶,有詩: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誌。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沈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琵琶女:我去!目瞪狗呆中!為什麽我對自己的彈奏一句解析都說不出來!

曾國藩也說過類似的意思。【曾國藩全集】載曾氏「批受業吳希顏稟陳時務三條八月十三日」:

「讀書之與用兵,判然兩途。古來名將,如前漢之韓信、曹參,後漢之皇甫嵩、朱俊,未聞其著書;近世戚繼光能著書,而戰功又甚平平;孫武之不能自踐其言,則老蘇(蘇洵)已譏之矣。」

按文正公所見,實踐操作強的,未必能說得頭頭是道;能說得頭頭是道的,卻未必能實踐操作。

陳道明評論解析自己的表演,難道及得上「陳道明表演藝術研究員」蕎麥花開(區區在下~)?他對自己表演藝術和演藝生涯的解析,也就【南方周末】一個整版頂天了;而我,寫【陳道明的表演世界】可是上百萬字。一樣的道理嘛。文藝的創作和評析,是兩件雖有聯系但畛域有別的事情。 此即所謂:善寫不鑒。(善於創作的人,不一定善於評鑒。)

(插播,帶個貨~)

回到正題。題主這個問題,兩百年前,著名的文學創作家兼評論家賈寶玉先生,早已作過回答。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

按寶玉「雖不善作卻善看」一論,是文藝創作評論史上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觀點。

【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

晉衛夫人【筆陣圖】:「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

錢鍾書【管錐編】第四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二一九•全梁文卷五五」論鐘嶸、謝朓、陸厥等人「目有神而腕有鬼」,劉勰善於「談藝」而「詞翰無稱」,嚴羽精於「議論」而乏「實詣」:

【詩品】中評謝朓:「朓極與余論詩,感激頓挫過其文。」按謂朓論詩勝於其作詩也,「文」即指詩,如同品評任昉:「少年為詩不工,……晚節愛好既篤,文亦遒變」,【南史•任昉傳】正作「晚節轉好著詩」。【品】下評陸厥,稱其「具識丈夫之情狀,自制未優,非言之失也」,亦謂其善論詩而不善作詩;「丈夫」二字必誤,疑「丈」乃「文」之訛,後世不察其訛,而又不解其意,遂增「夫」字足之。嶸掎摭利病,而所作篇什無只字傳世,當時亦未有誦說及之者;其評謝、陸,蓋不啻夫子自道矣。「非言之失」,正猶鉛刀而議斷割、目有神而腕有鬼也。參觀論【全三國文】魏文帝【典論】、【全晉文】王羲之【書論】。劉勰與嶸為並世談藝兩大,亦復詞翰無稱。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卷二謂嚴羽精於「議論」而乏「實詣」,因曰:「語雲:‘識法者懼’,每多拘縮」,理或然歟。
【增訂四】葛勝仲【丹陽集】卷三【上白祭酒書】:「某聞江左詞格,變永明體,抉微倡和,實自隱侯。……於時有‘文章冠冕、述作楷模’之諺,凜凜乎儒流盟主矣。然而鑒獎後輩,惟恐一士不由己立也。」因歷舉沈約所提獎者,如王筠、朱異等十余輩,劉勰亦與焉,而終之曰:「其深閉固拒不少假者,特鐘嶸一人耳。將嶸果無可稱耶?或嗜好酸鹹人各異也?」於沈約之虛懷愛士,不無過稱,而於鐘嶸之未以詞翰擅場,則亦談言微中也。原引李日華論嚴羽善論詩而自作詩未善,參觀【宋詩選註】嚴羽小論註三;又【明文海】卷一五六徐楨卿【與同年諸翰林論文書】二:「獨喜滄浪語語上乘,……而嚴詩故元人耳,豈識見、造詣殊途乃爾」;卷二七六徐世溥【溉園詩集序】:「使李、杜論詩,未必及嚴羽,然羽曾無片言傳者。」
【增訂五】王士禎【蠶尾續文】卷一九【跋〈嚴滄浪吟卷〉】:「儀卿詩實有刻舟之誚……大抵知及之而才不逮雲。」

按詩論之大家鐘嶸、嚴羽,受歷代質疑「善論詩而自作詩未善」最多。今為【管錐編】補二例,

胡應麟【詩藪】:「宋末嚴儀卿識最高卓,而才不足稱。」

陳僅【竹林答問】:「問:鐘嶸【詩品】為千古評詩之祖,而記室之詩不傳,豈善評詩者反不能詩乎?答:非特善評者不能詩,即善吟詩者多不能評詩。……因知人各有能、不能也。」

又【管錐編】第三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一〇六•全晉文卷二六」專論「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曰:

【書論】:「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按蘇軾【次韻子由論書】:「吾雖不善書,曉書莫若我,茍能通其意,嘗謂不學可」;馮應榴【蘇詩合註】引何焯謂本唐張懷瓘語:「古之名手但能其事,不能言其意,今仆雖不能其事而輒言其意。」實則蘇意即同衛夫人或王羲之此語。【全梁文】卷六武帝【答陶弘景書】四首皆衡鑒書法,第二首有雲:「吾少來乃至未嘗畫甲子,無論於篇紙,老而論之,亦復何謂!」尤「不學」而「曉書」之旨。米芾【寶晉英光集】卷三【自漣漪寄薛郎中紹彭】:「已矣此生為此困,有口能談手不隨,誰雲心存筆乃到?天公自是秘精微」(參觀卷七【跋羲獻帖】);黃伯思【東觀余論】卷上【法帖刊誤】自敘嘆米芾工書而鑒帖舛迕曰:「故仆於元章慨然,古語有之:‘善書不鑒,善鑒不書’」;陸友【硯北雜誌】卷下論晉唐楷法:「余拙於書而善鑒,未有能易余言者」;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五四【藝苑巵言•附錄】三:「吾眼中有神,故不敢不任識書;腕中有鬼,故不任書。記此以解嘲」(參觀【弇州山人續稿】卷一六四【題豐存禮詩後】:「胸次有眼,而腕指卻有鬼掣搦之」),又【弇州山人續稿】卷一六〇【題與程應奎詩後】:「管公明雲:‘善【易】者不言【易】’,吾不善書,是以論書也」;蓋歷來護身解嘲之借口也。朱國楨【湧幢小品】卷二二:「王弇州不善書,好談書法,其言曰:‘吾腕有鬼,吾眼有神。’此自聰明人說話,自喜、自命、自占地步。要之,鬼豈獨在腕,而眼中之神亦未真是何等神明也。此說一倡,於是不善畫者好談畫,不善詩文者好談詩文,極於禪玄,莫不皆然。袁中郎不善飲,好談飲,著有【觴政】一篇,補其未足。古雲:‘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吾友董玄宰,於書畫稱一時獨步,然對人絕不齒及。」竊謂能書如蘇軾,雖自稱「不善書」,人必以為謙,其自許「曉書」,人亦必不以為誇;若王世貞固未足語於此,況下之者乎,宜來朱氏之譏嘲矣。顧即以蘇軾之能書而復知書,其獨尊顏真卿為「集大成」之至聖,又豈非蔽於所見、偏袒筆法類己者,而不盡知賞異量之美乎?

按蘇軾【次韻子由論書】:「吾雖不善書,曉書莫若我。」錢鍾書先生【徐燕謀詩序】也自謂:「余不能詩,而自負知詩。」蘇軾為書法史上「宋四家」之一,【寒食詩帖】為「天下第三行書」;錢鍾書有【槐聚詩存】,其詩頗足名家。二位大家後半句確然,前半句則未免過謙。

又【管錐編】第四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二一四•全梁文卷四八」:

黃伯思【東觀余論】卷上【法帖刊誤】:「袁昂不以書名,而評裁諸家,曲盡筆勢。」
或謂:「蕭叔達身能作字,故鐘繇輩遭其口吻,子僅解操筆,詎容歷詆?」殊不知食前方丈,具於饔人,舉挾一嘗,甘辛立辨,正自不必手自烹調,然後始識味也。

按「不必手自烹調,然後始識味」,殊具妙諦。美食家不一定善於做菜;好的釀酒師也未必便是好的品酒師。文藝的「創作」和「鑒賞」,畛域有別,是雖有關聯但卻體性有殊的不同門類。所以,「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不奇怪。

又錢鍾書【談藝錄】「二•黃山谷詩補註」於「善寫者不鑒」更下一轉語:

康德評柏拉圖倡理念(Idee),至謂:「作者於己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參稽匯通,知之勝其自知,可為之鉤玄抉微。」希萊爾馬河(按今通譯「施萊爾馬赫」)亦昌言,說者之知解作者,可勝於作者之自知親解。

按「說者之知解作者,可勝於作者之自知親解」,戲謔言之:

李、杜論己之詩,未必及得後世詩話作者詩論作家;

琵琶女自狀所彈琵琶,未必及得白居易(【琵琶行】);

「京中善口技者」自狀其口技,未必及得林嗣環(【口技】);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遠」自狀其刻舟技,未必及得魏學洢(【核舟記】);

「白妞」王小玉自狀其梨花大鼓唱腔,未必及得劉鶚(【老殘遊記】);

柳敬亭自狀其說書技藝,未必及得張岱(【柳敬亭說書】)、黃宗羲(【柳敬亭傳】);

任盈盈自狀其所撫「笑傲江湖」琴曲,未必及得金庸;

金庸寫金庸研究,未必及得劉國重;

曹雪芹寫曹雪芹祖宗十八輩兒家譜,未必及得周汝昌;

康熙正大光明殿罵群臣,未必及得陳道明;

陳道明寫陳道明表演,未必及得筆者蕎麥花開(劃重點,要考!!^_^)。帶個貨:

現有對證:1987版【紅樓夢】劇集化妝造型楊樹雲,著有【裝點〈紅樓夢〉】一書,內有一段關於賈母服裝化妝造型的文字,為其自認「寫不如鑒」:

水平很高的觀眾點評道:「清虛觀打醮時,清雅素淡的老祖宗高雅連綿的發髻間雙插碧玉簪,發間點綴金珠。導演一下給了三個大特寫鏡頭,分別是赤金鑲嵌大個松石的胸針、非常貴重的碧玉戒指、金碧輝煌赤金嵌寶大正頭花。」
「賈母頭上戴的松花色鑲珠抹額,又稱額帕、眉勒等,是在中國明清兩代比較受中老年婦女歡迎的額飾。老太太在正式場合,幾乎每次出場都有一條。」
點評專家說得確實比我詳細、周全。

與「善鑒者不寫」針鋒相對的一個文藝觀點,便是「善鑒者必出於善寫」。

曹植【與楊德祖書】:「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割斷。」

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操千曲而後曉聲。」

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跋劉瀾詩集】:「詩必與詩人評之。……不習為詩,於詩家高下淺深,未嘗涉其藩墻津涯,雖強評要未抓著癢處。」

項安世【項氏家說】卷四「詩中借辭引起」條:「大抵說詩者皆經生,作詩者乃詞人,彼初未嘗作詩,故多不能得作詩者之意也。」

錢鍾書【談藝錄•二•黃山谷詩補註】論朱子評詩:「蓋不工於詩文者,註釋詩文亦終隔一塵也。」

錢鍾書【石語】載詩壇宗伯陳衍語:「論詩必須詩人,知此中甘苦者,方能不中不遠,否則附庸風雅,開口便錯。」

程千帆【答人問治詩】:「從事文學批評研究的人不能自己沒有一點創作經驗。」

揆諸此旨,則不妨為「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下一綜合調和之語:李宮裁不必詩才高並薛、林,而自可具評鑒之目,此即「善鑒者不必善寫」;但李紈雖不必作好詩,卻不可不知作詩,此即「善鑒者必能寫」——斷無大字不識之村婦老嫗如劉姥姥,而能裁斷瀟湘、蘅蕪二稿,高下誰何者。 此亦詩文評鑒之「辯證法」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