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問答 > 影視

何啟治:發現!陳忠實的六封信

2023-04-19影視

發現六封信的驚喜

作者 何啟治 葉梅珂

在壬寅初春,我在塵封多年的紙箱裏發現了【白鹿原】作者陳忠實寫給我的六封信,給了我意外驚喜。

連同前幾年找到的十五封來信,我總共收獲了陳忠實的二十一封書信。這些書信既是陳忠實創作歷程的記錄與見證,也是我與他長達幾十年的深厚友誼的記錄與見證。

在陳忠實逝世六周年、誕辰八十周年的今年,這些書信不僅具有非凡的深遠的紀念意義,而且具有研究陳忠實創作道路的史料與文獻價值,非常寶貴。

這六封來信,大致可分為兩方面的內容:

一、寫於1983年的三封信。信中講述了他為【當代】寫中篇小說【初夏】的初衷和不斷修改的經過。他前後用了三年多時間,經過了四次修改,最後才在1984年第四期【當代】上刊發。陳忠實曾在一篇短文中回憶修改【初夏】的這個至關重要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令人感佩的是【當代】的編輯,尤其是老朋友何啟治,所顯示出來的巨大耐心和令人難以敘說的熱誠……他和他們的工作的意義不單是為【當代】組織了一部稿子,而是促使一個作者完成了習作過程中的一次跨越,得到了一次至為重要的藝術體驗,拯救了一個苦苦探索的業余作者的藝術生命。」

從信中我看到了忠實對自己的第一個中篇小說的重視,以及對待創作的嚴肅態度。我還看到了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深受那個激情澎湃、生機蓬勃、開拓進取的時代精神的熏染與感召,以及他心中鼓蕩著的一股強烈的渴望突破自己、超越自己的創作的熱情與動力。

二、後三封寫於1992年的來信,是談【白鹿原】的創作經過。首先陳忠實向我報告即將完成長篇小說【白鹿原】的書稿。他說:「我是白鹿原人,守恪信義。」他又說,「盡管這期間有作家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和陜西人民出版社等四五家來人、來信約過稿,我都婉辭搪塞了。」這些發自肺腑的言語,表達了陳忠實對人民文學出版社、對我的高度信賴,也體現了陳忠實的重情義、講信用的樸實品質。

在後三封信裏,我更多、更深刻地感受到陳忠實對生命的尊重,對創作的尊重。十年磨一劍,而他是用二十年寫成一部大書。他是「咬牙吮血」,用盡了全力,耗盡了心血。正如他後來所說的:「我把生命交給了你們!」陳忠實把創作當成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把它視作「墊棺作枕」的宏願。

土路上播下了友誼的種子

閱讀這六封來信,再次勾起了我對忠實的深切回憶。往昔的一個個場面,一個個情景,清晰地呈現在我的面前,歷歷在目,恍若昨天。

陳忠實(左)與何啟治(右)登上【藝術人生】共話【白鹿原】(攝於2006年)

最難忘的是我與忠實的第一次見面。1973年的寒冬臘月,我來到西安組稿。作為文學新人的忠實,是我組稿名單中的一員。說來也巧,那天我在西安郊區的灞河小寨的土路上,找到了陳忠實。我們就在路邊聊起來了。沒有多少客套,沒有多少寒暄,我單刀直入地向他約長篇小說稿。

我知道忠實在此之前只發表過一個短篇小說【接班以後】。那我為什麽會向他約長篇小說呢?原因是人文社當時還沒有文學刊物——【當代】還沒創刊。作為小說編輯,我的責任是組幾篇小說稿。

那麽,我為什麽看好忠實呢?因為我知道他出生在農村,1962年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一直留在農村,或教書或從事水利工作,三十一年不曾離開過農村。多年的摸爬滾打,積累了農村生活經驗與生活素材。而且他愛好文學,進行過業余創作,已經具備了一定的寫作基礎。可以說,我對忠實是有信心與把握的。

不過,當時忠實卻表現出吃驚和一臉的茫然。用他後來在回憶中所說:有「老虎吃天」的感覺。他用「我考慮一下」,回應了我的約稿。從這一刻起,一顆友誼的種子,就在這片黃土高原上播下了。經過幾十年的辛勤耕耘,終於開出了絢麗的花朵,結出了豐碩的果實。二十年後的1992年,忠實終於捧出了用全部心血澆灌成的結晶——【白鹿原】,向人文社交出了優秀的答卷,向社會奉上了一部沈甸甸的長篇巨制。

在我們交往的四十多年間,記不清我們到底透過多少封信,也記不清我們到底有過多少次會面·我們一直彼此信任、彼此關心,互相學習、互相欣賞,更多是互相鼓勵。

我們的交往沒有特別熱絡,是屬於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種型別。只有一次,他在來信中傾吐了他對我的真摯友情:「你17日的信收到,你熱情洋溢的情感溢於字裏行間,撲面而來,我激動難抑。」他經常在信中向我傾吐他寫作的甘苦。我的回信則多數是鼓勵他,有時也提一些修改的意見。兩人相處如兄弟,是真正的益友。盡管忠實謙虛地在信中說:「作為學生,我是要很好向你學習的。」(1981年7月9日)但我一直把忠實當作可信賴、能推心置腹的文友。

最令我感動的是,忠實是一位十分重情義、講信用的人。他用四年時間寫完五十萬字的大書【白鹿原】後,第一時間告訴了我,讓我派人去西安取稿。他在7月10日的來信中說:「決定刪節的事由貴刊編輯動手,我不再赴京。主要不是我懶或怕熱,而是考慮到您們好下手,而我肯定左顧右盼瞻前慮後、忍疼惜愛下不得手去。所以由您們刪節更好些。」這番話充分體現了陳忠實對人文社編輯,對我的高度信任。這在作者中是不多見的。

當他知道,這部書稿將由我來終審時,他回信說:「由您來處理這部書稿,真是大幸,也是我的緣分。我尚記得20年前您初到西安約我寫長篇的事。之後的幾年裏一直在鼓勵做長篇。二十年後交給您一個答卷,得您首肯,在我就十分慰藉了。當然,在我做這部小說寫作之初,自覺是踩到了一個關鍵性的步子上,咬牙吮血也要跨出這一步。得到貴社貴刊以及您的贊許,心靈的慰藉更可以想見。」

陳忠實(左)與何啟治(右)

【白鹿原】的奇跡是如何誕生的

讀忠實的這段話語,我的感觸頗深。我此生遇到忠實,遇到【白鹿原】,是我的幸運,是我的緣分。記得,當陳忠實在第一時間來信告訴我完成書稿——他在1992年2月25日的信中說:「長篇於春節前完稿,特向您報告。全書約50萬字,分34章……」

我們派出高賢均、洪清波兩位編輯前往西安取稿。很快,兩位編輯寫出了初審意見,常振家寫了復審意見。送我終審時,我心情無比激動。我看準與認定【白鹿原】是一部極有思想價值與藝術價值的長篇。我在終審意見上寫了這麽幾句話:「是一部顯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現實主義巨著,作品恢宏的規模,嚴謹的結構,深邃的思想,真實的力量與精細的人物刻畫,使它在當代小說之林中成為大氣磅礴的作品,有永久藝術魅力的作品。」

我遠遠沒想到,【白鹿原】在【當代】1992年第6期與1993年第1期刊發,並於1993年6月出版單行本後,會立即引起社會的強烈反響。讀者踴躍購買,新聞媒體爭相報道,評論界好評如潮,一時似有「洛陽紙貴」之勢。據統計,【白鹿原】從當年6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了14850冊。半年內印刷7次,共印564850冊。累積至今,人文社的印數已達到近四百萬冊,而社會上的盜版也與此數相當(據2022年4月27日人文社朝內166文學講座特別直播【我把生命都交給你了!】)。

【白鹿原】

這種純文學的書能如此長銷不衰,在出版界與文壇是罕見的。該書後來陸續改編成電影、電視劇、話劇、歌劇、舞劇、秦腔、陶俑等多種藝術形式,不能不說是一個引人關註的奇跡。

【白鹿原】所以有如此大的影響,除了它首先是一部生動的「民族的秘史」,反映了陜西渭河平原五十年的歷史變遷,描繪了一幅斑斕多彩的中國農村的長軸畫卷,有極高的思想價值外,而且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驚人的真實感,厚重的歷史感,豐滿的人物形象和雅俗共賞的藝術特色。

說到陳忠實的文學成就,在寫【白鹿原】時,他已完成了九部中篇,八十多部短篇和五十多篇報導文學作品。但毫無疑問,這是他的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是他創作的巔峰之作。是他用二十多年的心血譜寫的史詩之作,是他經過多年的艱辛探索獲得的豐碩成果。

他在2011年11月來北京開中國作協第八次代表大會時,我去貴賓樓看望他。他應我之請,送給我一幅他的墨寶【青玉案·滋水】,亦是他填的詞:「湧出西門無歸路,反向西,倒著流。普都列岸風香透,鹿原峙左,驪山踞右,夾得一線瘦。倒著走便倒著走,獨開水道也風流。自古青山遮不住,過了灞橋,昂然掉頭,東去一拂袖。」

這首詞是灞河即滋水原生態的真實寫照,也是陳忠實歷經艱辛、經過心靈的煎熬,終於突破舊文風的束縛,闖出了一條獨特的創作之路的真實寫照。他因而在當代文學之林中占據一席不可替代的位置,成了當代文壇的領軍人物,引領一代風流。

想起托爾斯泰在他的劄記裏說的一句名言:「人生的幸福,是能為人類寫一部書。」陳忠實在他五十歲的時候,為人類寫出了一部堪稱經典的不朽之作,為自己寫出了可當作「墊棺作枕」的傳世之作,他是幸福的。他把生命獻給了他終生摯愛的文學事業,他的生命因文學而輝煌絢爛,當代文學因他的巨著【白鹿原】而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