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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成龍?

2013-04-25影視

互聯網的另一個特色就是消解,起碼對於成龍是這樣的。當網民把他的邊角料放大之後,另一個成龍出現了。這個成龍和那個坐擁【A計劃】【警察故事】【紅番區】的成龍,好像成為兩個人。

人們越來越沈溺於將一個人推上神壇,又推下神壇的遊戲。其實,這些努力遊戲的人,似乎沒有發覺,成龍這樣的人被消解,可也被給予了更多的希望。他每一部電影,都會被這種復雜的情緒,推上巔峰。或者說,互聯網贈與每個人發聲的機會,而人們利用這個機會,將自己的神,變化了一個供奉的方式。

而在這個人自身土地的其他區域,他仍是並一直是,成龍。

2009年,在威尼斯海灘,我問成龍,如果用你的電影名字回顧你至今的生活,你會用哪部。他給出了兩部,【奇跡】、【神話】。那年,他帶到威尼斯的電影是【寶貝計劃】,一部他迄今為止的作品中,不算好,但絕對獨特的片子。成龍在【寶貝計劃】裏演一個賭鬼,這讓他有點擔心,「以前沒有一個角色這麽壞」。晚上威尼斯電影節紅毯,被潮水一般的「kongfu」和「Jackie」聲淹沒,不到300公尺的紅毯,成龍走了23分鐘。

我問一個胳膊上紋了一條龍的白人小子,「知道Jackie Chan嗎」,他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即便是在非洲,成龍的錄像帶和音像制品借閱率和損壞率也一直高居不下,Jackie Chan是中國的同義詞,這個元氣淋漓的名詞替他們打抱不平抒發胸臆。他在每部電影片尾的NG片段,被稱為「中國良心」——

他讓世人看到英雄在成為英雄的過程中,摔倒、擊中、磕掉牙,從鐘樓摔下、頭部著地,在【飛鷹計劃】裏胸骨錯位……布拉德·彼特和威爾·史密斯找成龍要簽名的時候說,「你是我的孩子的英雄,並且你就是那個英雄」。【衛報】說,「他是來自東方的動詞」。

但在歌華大廈成龍北京的辦公室裏,他說的最多的是,「很多人想做成龍做不了,現在我已經是成龍了,為什麽不把成龍的責任做好」。陳嘉上說,「成龍的電影八十九分鐘在打,最後一分鐘對著鏡頭講大道理」,如果把成龍迄今為止的人生也當作是一部電影的話,他其實在用一半的時間明白了一個道理,余下的時間去實踐這個道理。

他是一個來自東方的武者,一個巴斯特·基頓一樣的表演者,一個責任者,一個愛國者,或者說,一個正在進行的奇跡,一個接近完成的神話。


很多記者都對采訪成龍頭疼,因為他根本就不管你的問題,對話經常陷入他自己的慷慨陳詞中,他對「地溝油」「毒食品」深惡痛絕,「我們自己都管理不好自己,讓外國人怎麽放心和你合作」,「我們自己要爭氣,不要被人家看扁」,他在很多場合呼籲中國電影人要團結,拍出「好的電影」,因為那樣「外國人就會了解、喜歡你的文化,買你的商品,我們就會富強,我們的小孩子就不會失學」。

記者們也經常被他修理得很慘,那年在威尼斯,他就對很多中國記者穿外國品牌的衣服不滿,「我會一直穿唐裝。我們是中國人,我們穿自己的衣服,從小事做起,我們就會強大」。

這也是一些人對成龍頗有微詞的原因,許多人在暗地裏說,這個當今最成功的華語電影人,已經漸漸偏離了他的角色。大夥懷念的還是一根筋的馬如龍和剛直暴躁的陳家駒,懷念他無拘無束的背景和不管不顧的踐行,所以更多人對【辛亥革命】的黃興捏了一把汗,對於一個從小就被框定在某種體系裏的人,看他縱馬狂奔,你總會捏上一把汗,不是怕他危險,而是怕他變成不是記憶中的他。

哪個才是成龍?

他是仆人的孩子。

成龍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父母在法國領事館做廚師和仆人的日子,在當時,中國的土地上,山頂領事館區是白人的地盤。作為一個黃皮膚的孩子,從小頑皮的成龍即便打架打贏了,也得挨和自己一樣膚色的大人,或者和自己膚色不一樣的孩子的狠揍。那是少年成龍一段不願意回憶的日子,他和人講述的少年總是從七小福時光開始。

對於成龍進入於占元師傅的中國戲劇學校,有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是,老爸為了嚇唬成龍,讓他好好學習,就領他到以嚴苛聞名的中國戲劇學校「走走」,少年成龍看到一群剃著光頭的半大小子倒立在院子裏,於師傅拎著把短鞭,威風凜凜地巡視。但此景不但沒有嚇到成龍,反倒執意加入。

成龍對這一段說法,從來未予首肯,他說的最多的是,和師兄弟們學藝,彼此照顧,一起調皮,被於師傅狠狠地打,師兄弟之間怎樣袒護、狡辯。那是一段閃耀著黃金光芒的日子,作為師兄的洪金寶後來說,「就是那段的苦練,我們真的下腰、翻跟頭,誰做不好大家一起挨打」,所以才有了香港影壇閃耀至今的洪家班,在世界舞台翻滾騰挪的成家班。

中國戲劇學校不是一個很正規的學校,但他秉承了中國很傳統的東西,「師傅規定必須說國語,要是誰說了廣東話,就把束生粉絲塞到嘴裏,‘滿嘴是血’」。此外,成龍還記得入校前,簽了一份約,短的七年,長的十年,註明「打死無怨」。

成龍忘不了因為偷懶挨的暴打,「我是師傅的幹兒子,為了表示他不偏心,別人打五下,打我十下」。但他更願意回想大夥去戲院演出,就是七小福的那段時光,「大夥彼此照顧、關心,真的很累,但也真的很高興」,也許,此時,成龍爸爸才或多或少明白一點,小成龍為什麽那麽執意要進戲曲學校,這是一個團結、平等的集體,一個和山頂領事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那時候的成龍還叫元樓,他把七小福當作了整個世界。他愛這個世界。

他曾經是李小龍第二,是香港動作電影全部的希望。

1973年7月20日,李小龍死了,一位百年英雄突然合上了雙眼,剛剛在世界影壇拔地而起的香港動作電影,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停滯在半空,等待極有可能就此跌落的命運。此時的成龍,已經由舞台進入電影,他和李小龍的交集,現在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在【精武門】裏被李小龍一腳踢飛,破窗而去又飛出

六米的佳話,成龍回憶說,「像被車撞了一樣」。其實他和李小龍的交集遠不止此,因為膽大敢拼,在【龍爭虎鬥】裏,他被李小龍的雙截棍打中面部,「以至於幾十年後,想起仍能感到疼痛」。

他被強定為李小龍的接班人,出演【新精武門】,還要【精武門】的女主角苗可秀,在片中望著他說,「」我在他身上發現了一種奇異的光彩,這光彩只有在師兄(【精武門】中的李小龍)身上才看得到,他一定能成為第二個師兄,他一定能替取代他!」

至於後來,稍微熟悉一點香港電影歷史的人就知道了,歷史走了自己願意走的走向,「英雄故去,小醜出世」。對此,成龍說,「我和別人一樣敬畏李小龍,但我絕不會加入到他們中去,如果沒有李小龍,人們也不會知道成龍,但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作第二個李小龍,我只想作第一個成龍。」

這是中國電影史另一段值得大寫的篇章,對於中國電影的意義,直到今天還無法準確估量其價值,因為傳奇在繼續,但對於成龍本人,最直接的影響是,他的七小福的舞台擴大為香港電影。成龍沒讀過多少書,但他知道七小福之所以天下皆知,是因為努力、團結、正義。這些中國人一直以來所秉承的詞匯,放到切實的言行中,再弱小的人都可以強大起來。

他在每一部電影中,幾乎都預留了一段話,他痛斥腐敗,「保安基金是香港捐出來打海盜的,你為了自己的寶座就動用,你怎麽對得起香港人!」(A計劃,1983);怒罵邪教,「就算賣命我也是冒個人生命危險,總比你們這種教妖言惑眾,弄一大堆人為你們這種教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為什麽,世界上有你們這種教,真是人類的不幸」(龍兄虎弟,1987);強調職責,「各位兄弟,只要做好警察的本分我就很高興了,見面禮就不必了。你們誰願意住在妓院旁邊,誰願意自己的兒女沈迷賭博、抽鴉片煙……保障市民安居樂業是我們的責任,所以我們現在出發鏟除西環禍根。」(A計劃2,1987);

保護弓境,「通常你不懂的事我也不懂,我知道,水跟生命都很重要,不要浪費。」(飛鷹計劃,1991);「有一件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父親和我說,‘一定要做正確的事,還有阻止別人做壞事’,父親還告訴我‘要尊重自然’」(我是誰,1998)。在2005年的【神話】裏,他說,「只要是人家的文物就一定要還給人家,沒有人可以搶走別人的文物擺在自己的博物館,說是幫人家保管,其實是據為已有,這是可恥的行為。」

成龍書念得很少,但他知道什麽叫「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他只是把香港電影當成了七小福,在每一次事情面前,他都走在最前面。現在香港的從導演協會到演藝協會的建立,幾乎都有著他的鼓與呼,他知道團結的重要,也知道在惡的面前,怎麽發出聲音,在善的面前,怎麽鼓掌,「反盜版遊行」「反黑社會滲透」,成龍都走在隊伍的最前頭。

他到現在也不會說那些大道理,他說自己做的都是小事。他愛他的香港,就像他愛他的七小福。

對於好萊塢,成龍首先是一個失敗者,然後才是現在的成龍。

他現在被好萊塢那幫家夥稱為「教主」,大事小事都跑來問問教主的意見。似乎1981年的【炮彈飛車】是另一個星球上的事。對此,成龍從不諱言那次的慘敗,「那時候好萊塢不接受我,要我用他們的方式做,【炮彈飛車】拍得很糟糕」,媒體哀嘆,「連成龍也打不進去全世界最頂級的電影市場」,但1995年的【紅番區】後,好萊塢匍匐在這個大鼻子的腳下。「現在全世界都在學成龍,都在按成龍的方法做」。這段感慨的後面可以是【劍客雄心】、【霹靂嬌娃】,也可以是振聾發聵的【駭客帝國】。

在這個全世界最頂級的最規範化的電影市場裏,成龍仍然是最為獨特的一個,他的兩個原則是,不演反派,不能被打敗。成龍當然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麽,但相對於接戲範圍狹窄而言,他更在乎金錢以外的那個山頂領事區域。從小時候的山頂領事館地區,到七小福的舞台,再到香港電影,他知道,「我是中國人,有些事情就是不能做」。

關於成龍,唐季禮說他「功底好」,徐克說他「不妥協」,美國三藩市和拉斯維加斯有成龍日,各種膚色的少年,都把成龍引為偶像,對於今天的自己,成龍私下也承認,「沒想到」。他始終是那個在山頂領事館區域和外國小孩打架的黃皮膚孩子,他是三伏天裏,和師兄弟下腰,順著臉淌汗的七小福之一,

他只是一個演員,一個中國人。

1997年之後,成龍頻繁出入香港和內地。他放棄千萬片酬回香港拍戲,是因為港首董建華說的一句話,「大哥,要多回來支持香港電影呀」,他頻繁出入內地,是因為他這一次,真正找到了,從小時候山頂領事館區域就開始尋找的東西。他認祖歸宗,要兒子改回房姓,他唱【國家】,「一玉口中國 一瓦頂成家,都說國很大,其實一個家……」。他仍然在做小事,無論在國內外拍戲,每次收工,都是他第一個呼喚大夥,把各自的垃圾帶走。他在傳遞奧運火炬之前,對全世界媒體說,「要是有人敢搶我們的奧運火炬,就先讓他嘗嘗成龍的拳頭」,他拍【辛亥革命】,他演犧牲了的黃興,因為「我愛他和他的行為」。

成龍這兩個字到底還是成為了某種符號,這是他和那幫白人小孩打架的時候,想都不敢想的。有一次采訪,我問他,你說的「成龍的責任」到底是什麽,他回答了四個字,「忠孝仁義」。

這是作為一個愛國者的成龍,最樸素的想法,他沒有那麽多文化去修飾他的行為,他只是不甘心在自己家園旁邊有一個山頂領事館,不甘心打贏了的時候,還因為膚色的原因挨罵甚至挨打。他從七小福那裏學到了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為樸素實用的東西,一直揮舞到了現在,只是他的舞台從山頂領事館的草皮,擴大到全世界。

他說,我在三年之內蓋了二十一所學校,六千五百雙跑鞋,五百件羽絨服,很簡單啊,不簡單的是,把這六千五百雙跑鞋送到各地,貴州要多少雙,延邊要多少雙,判斷多大的尺碼該多少雙,我要一個一個地送到,這才是困難的。

人是復雜的,更復雜的是,我們預先想象了一個人,然後他必須活成我們想象的樣子。稍有差池,就全部推翻。其實,我們所有的氣急敗壞,都是因為在乎。

【本文原載於 公眾號 阿郎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