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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很荒誕很邪性的國產電影?

2019-01-17影視

就在幾天前,作家方方因為發表敏感言論,被微博禁言了。

禁言長達14天,與病毒隔離的時間一致,也難怪, 有些人就是把「言論」當作「病毒」一樣看待的。

方方和電影的緣分不淺。

她的知名小說【萬箭穿心】被改編成電影,收獲了極好的口碑。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早在1997年,由方方另一部小說改編的電影曾經名噪一時,並提名了第47屆柏林電影節的金熊獎。

它就是由黃建新和楊亞洲聯合執導的【埋伏】。

【埋伏】是一部看起來很小,實際很大的電影。

它的情節特簡單,講的就是兩個人埋伏的故事。

但從這個故事蔓延開, 你卻能看到整個社會結構以及小人物在體制下的心酸。

那種情緒,正暗合了當下的時代。

不信,你就往下看。

01

聊【埋伏】,繞不過去的,要從導演黃建新聊起。

在活躍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導演裏,黃建新是觀察中國社會最透徹的一個。

眼光毒,下手狠,頗有些影壇公知的意味。

他最有名的作品,當屬「 都市三部曲 」。

名字對仗工整,分別是:【站直嘍,別趴下】(1992)、【背靠背,臉對臉】(1994)、【紅燈停,綠燈行】(1997)。

可是,這三部電影在內核上卻遠沒有表面那麽工整。

我覺得更能代表黃建新的是另外一組三部曲,由【背靠背,臉對臉】、【黑炮事件】(1985)和【埋伏】(1997)組成。

我稱它為「體制三部曲」,因為它們講述的都是人與體制的關系,或者說人在一個畸形體制下的窘境。

縱觀這三部電影,剛好構成一個三層結構。

【背靠背,臉對臉】位於頂層,講的是 體制中的官員

影片透過一場文化館的館長之爭,帶我們走進中國官場,看一群人為了一個職位絞盡腦汁,互相傾軋。

所有笑的背後,一定藏著把刀;所有的忠厚之下,必然暗藏殺心。

最後,大家爭來爭去,不過是一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鬧劇。

沒有贏家,只有剪不斷的人情債和私欲網。

活脫一個現代版的「官場現形記」。

【黑炮事件】位於中層,講的是 體制中的知識分子

這群人本該活得很有尊嚴,卻因為有知識,有獨立思考能力,而被體制一再懷疑、排擠。

影片中的工程師趙書信,只因給德國專家發了一封電報,立馬遭到停職調查。

那電報上的內容是: 黑炮301

直到影片最後,德國專家寄來一個包裹,裏面裝著關於「黑炮」的全部秘密。

是什麽?

大家自己去看。

實際上,不管「黑炮」是什麽,它所代表的都是「什麽也不是」。

或者叫, 莫須有

至於今天我們要重點講述的【埋伏】,則位於最底層。

它講的是 體制中的小人物

影片由一起犯罪案件開始,黑夜,船廠工人一家四口被殘忍殺害。

保衛科長老田和幹事葉民主接到任務,負責埋伏,觀察嫌疑人的動向。

由這場埋伏開始,我們看到一個隱形的社會結構慢慢浮現。

那裏面有體制的冷酷,權力的傲慢,也有普通人的委屈。

如果用當下最應景的一句話來概括本片的主旨,那就是: 不能欺負聽話的人

02

埋伏。

聽起來挺威風,實際是個 苦差事

24小時不間斷,不得擅離職守,還不能讓家人知道,至於何時結束更是個未知數。

神探楊高一共劃分了7個埋伏點,最後把最不起眼的一個分派給了保衛科。

可別小看這個情節。

它雖然只占了很小的篇幅,卻是全片的關鍵。

首先,透過這件事,導演為我們講清楚了當時——也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社會結構。

這個結構同樣分為三層。

位於最上層的是公安 ,代表著公權力,負責整個案件的偵破。

位於中間的是聯防大隊。

聯防大隊興起於八十年代末,為的是填補當時警局人力的不足,於是警方從各工廠抽調人員,為己所用。

這些人既是工人身份,又為警局辦事。但也正因為他們距離國家機器更近,從而獲得了一種權力的優越感。

對應到影片中的人物,就是由郭冬臨扮演的聯防隊長邱建國。

接下來, 是位於最底層的船廠保衛科。

他們是實打實的工人,離國家機器最遠,也最不受重視。

於是才有了楊高把最邊緣的一個埋伏點分配給他們的情節。

說白了,這個埋伏任務很可能是一場沒有功勞、只有苦勞的瞎忙活。

但沒辦法,組織上派下來了,保衛科的人就得服從。

隨後,我們沿著這個邏輯,進入保衛科的內部。

這部電影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就是, 它沒有拍工廠的畫面,也沒有拍科室,卻把當時單位裏的生態用側寫的方式勾勒出來了。

怎麽勾勒的呢?

我們先想一個問題:這個任務是怎麽落在老田和葉民主兩個人身上的?

是因為他們能幹嗎?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影片沒有明確交代。

但細想,你就明白了。 因為他倆最老實。

科長老田,別看是個科長,實際上沒什麽實權。

熟悉當時單位環境的人都知道,保衛科是最容易往裏面混人的部門。

今天廠長遞個條子,塞進倆朋友;明天書記使個眼色,塞進倆親戚。

科長眼看著手下挺多,實際各有背景,真到幹活時誰也指使不動。

於是老田只好親自上陣,而唯一能聽從他差遣的,也只剩下無依無靠的民主一個人了。

與老田不同,民主對這套體制沒有好感。

相反, 他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對體制的不信任。

他是個退伍軍人,轉業時原本可以進入公安系統,卻因為怕累、嫌麻煩,去了工廠保衛科。

這裏面本身就帶著一種對體制的不屑。

他之所以聽從老田的安排,也不是出於對上級的服從,而是基於朋友間的信任。

正如老田所說:「民主這個人吧,是我手下能力最不強的一個。但他有個優點,講義氣,為了朋友,哪怕再小的事,他也當成大事辦。」

就這樣,老田帶著民主,登上了廢棄車站旁的一座水塔,開始了埋伏的任務。

他們手握望遠鏡,盯著遠方,等待著遲遲不肯現身的目標。

03

這場埋伏,一直都等不到人。

想想都覺得煎熬。

水塔上的環境差極了,只有很狹小的空間可以存身。

老田和民主一人12小時,晝夜交替,一等就是二十多天。

可他們要等的人——犯罪團伙的頭目「智者」——卻始終沒有出現。

在這二十多天裏,兩個人的精神都被拖垮了,他們的生活也陷入了巨大的困境。

老田患有肝癌,時日無多,但他每天還要瞞著妻女執行任務。

民主遭到女友懷疑,卻根本沒法解釋,只得拖著疲憊的身心一次次登上水塔。

嗑瓜子,喝水,打瞌睡,聊天,所有能打發時間的方式都被他們試遍了,可無望的等待終究難熬。

每當民主萌生退意時,老田又總會站出來勸他:「咱們幹保衛的,不光要有責任感,還得有正義和良心。咱們一走,要是罪犯又跑去殺人,可怎麽辦?」

這就是一個本分的普通人在體制裏所面臨的窘境。

他們沒有靠山,沒法輕而易舉地向上爬;但另一方面,他們又不甘墮落,無論面對什麽工作,照樣恪盡職守。

因為他們的良知不允許有任何疏忽。

而體制也正是看準了他們的「老實聽話」,才讓他們做著最辛苦的工作,擔負著最大的責任,卻不給他們應有的尊重。

因為這套體制執行的邏輯,從來都是「 任人唯親,欺軟怕硬 」,老實人如果不學會攀附關系,又不願做個混蛋,那就只剩下一個結局: 任人宰割

於是我們看到,當民主終於按捺不住,找楊高去訴苦時,楊高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問了句:「你是誰呀?」

那一幕,將體制的傲慢暴露無遺。

更別提21天過去,警局發現情況有變,下令取消埋伏點。聯防隊長邱建國一心只顧打牌,竟忘了通知。

自此, 老田和民主終於成為了被體制徹底遺忘和放逐的人。

他們繼續執行著早已撤銷的任務,繼續憋在水塔裏,直到賠上生活甚至性命。

應該說,導演黃建新的這一番批判是非常毒辣的。

他用「埋伏的任務」來指代「徒勞無功的差事」,又用「廢棄的水塔」來象征「無人問津的處境」,由此書寫了體制對個人的泯滅。

這還不算完。

影片最後,更荒唐的事情發生了。

誰也沒有想到,原來水塔才是智者真正的據點,老田和民主——這兩個早已被拋棄的人卻因為忠於職守,意外立了大功。

看到那一幕,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

誠然,如【瘋狂的石頭】一般,導演透過一個曲折的過程,讓真寶石意外落到了守護它的人手裏,算是完成了一種變向的獎賞。

【埋伏】同樣如此。

但另一方面,代價又是什麽呢?

是老田沒能及時就醫,加重了病情,為此搭上了性命;是葉民主找到邱建國,把後者狠狠揍了一頓,因此進了局子。

於是,在最後的表彰大會上,領導高高在上,念著立功者的名字。

台下,警局的人,聯防隊的人,還有一些從未見過的面孔,想來可能是保衛科的其他同事,大家通通坐在那裏共享榮譽。

唯獨沒有出現的,是老田和葉民主。

這兩個理應受到最高嘉獎的人,毫無意外的又一次成為了缺席者。

這時我才明白,原來黃建新給的安慰都是假的。

而此刻的一幕,才是真相。

在一個畸形的體制裏,普通人的尊嚴不可能輕易獲得,哪怕歷經重重磨難,迎來轉折,也終將落空。

更諷刺的你知道是什麽嗎?

從頭到尾,老田和葉民主獲得的最真誠的誇獎,不來自正義的一方,而來自於被他們尋找了三十多天的「智者」。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說:「 我想見見埋伏在水塔上的人,我敬重他們。

04

關於【埋伏】的故事,我們還可以看得更「虛」一點。

它在講什麽?

它講的是兩個人等待一個始終沒有出現的人的故事。

聽起來是不是很像「等待戈多」?

沒錯。

如果更抽象地理解【埋伏】,你就可以把它看成是 中國版的「等待戈多」

片中的老田和民主,等待著傳說中的「智者」。

他們每天重復著相似的動作,聊著無聊的話題,卻總也不見人來。

漸漸地,他們感到無力、困惑,甚至暴躁,日子久了,他們開始麻木、消沈,直到最後,他們終於挨過了虛無的煎熬,繼續等待,並為自己的等待賦予了全新的意義。

老田為何等待?

因為他自知生命將盡。

譚寧願死在有希望的等待之中,也不願死在無望的病榻上。

民主又為何等待?

表面看,支撐他堅持下去的是與神秘人之間的電話。

那神秘人不斷用話語開解他,給他講「既來之,則安之」的道理……

直到最後,民主趕到神秘人家,發現他竟是個「聾子」,而他們之間所謂的通話也不過是兩個單向的自說自話而已。

荒謬嗎?

或許是的。

但它卻隱含了一個積極的含義。

那就是,民主並不是因為別人的鼓勵而繼續堅守的,相反, 是他內心早已有了堅守的信念,才會錯把他人的無心之語都當做是莫大的鼓勵。

他堅守的信念又是什麽?

兩個字: 情義

這是這部電影最打動我的地方。

民主之所以要堅持完成埋伏,並不是因為他真的相信兇手會出現,也不是因為他要博得體制的認可,而是因為他答應了老田,替他站好最後一班崗。

盡管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兇手會因為自己的疏忽而逃跑,但這萬分之一斷送的卻是老田一生的清白和本分。

於是民主不敢怠慢,又在水塔裏苦苦支撐了十幾天。

他的堅守,守住的不是對體制的「愚忠」,而是兩個普通人之間的承諾。

正如影片最後,楊高被民主打動,要和他做朋友。

民主在楊高面前,絲毫沒有面對公權力時的卑微,相反,他始終保持著尊嚴。

看著楊高一步步走遠,民主對女友說:「他要是回頭看我,我就交這個朋友。」

之後楊高回頭,兩人相視一笑。

那不是向體制低頭,也不是求體制回頭,而只是兩個個體之間的惺惺相惜。

從這個角度講,【埋伏】從頭到尾都帶有反體制的色彩。

它講述的是兩個普通人被體制發配並受難的過程。

但在他們的身上卻最大程度的保存了人性,保存了質樸的善良和共患難的情義。

這是一個 劣幣驅逐良幣 的過程。

影片以反諷的方式,看似講的是體制外的事情,實際每一刀都戳中體制的要害。

還是那一句,不能欺負聽話的人。

不止如此,體制就不該欺負人。

相反, 它應是為人服務的,讓人們更好地組織在一起,過上更好的生活。

【埋伏】,一部二十年前的電影。

如今看,仍不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