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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韓寒執導,沈騰、範丞丞主演的電影【飛馳人生 2】?

2024-02-07影視

都知道,韓寒曾當過我們這代老文青的少時精神偶像。

饒有趣味的是,許多人已不記得,當初他與另一位同樣出身上海、同樣出身新概念大賽、同樣弱冠之年名滿天下的作者,還被初代社交媒體亂點鴛鴦譜、熱炒為CP,那便是如今聲名狼藉、匿跡遁形的小四郭敬明。

雖然這兩位的人設氣質與公眾想象大相徑庭,但我堅持認為,其二者具有某種內在一致性:他們都始終致力於替你我圓夢,當然,圓的是不同路徑上、不同質地的夢,但正因不同,方才具有長期共存的互補理由——你承不承認, 咱內心深處,往往都同時藏著一個錦帽貂裘、珠光寶氣、衣香鬢影的夢,和一個仗劍江湖、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的夢,前一個夢裏,咱希望自己是繼承者,於是就有了郭敬明,後一個夢裏,咱希望自己是格拉斯哥流浪者,於是就有了韓寒。

故而早在【後會無期】上映時,我便寫過: 雖然韓少很牛逼、小四很裝逼、我們很傻逼,但牛逼是一種成功的裝逼,裝逼是一種精致的傻逼,傻逼是一種洗盡鉛華返璞歸真的牛逼。

OK,說回【飛馳人生2】,瞧,韓寒這次拍的,照例是 「洗盡鉛華返璞歸真的牛逼」

當然,他這次拍的,也照例是 「仗劍江湖、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的夢」,非要嚴謹些,再加上兩個四字成語:大隱於市的夢、寶刀未老的夢。

但夢終歸是夢,夢是一種照進現實、但又不同於現實的物質, 夢不去圓,也就無所謂造夢了,夢圓得太滿,也就俗濫了。

應該講, 這是一個在「必須去圓夢」和」不能徹底圓夢「之間,小心翼翼找平衡的遊戲。

前幾日已在各種文章裏總結過今年春節檔的賣座公式,無論是【飛馳人生2】,還是【熱辣滾燙】和【第二十條】:

首先, 它們拍的都是受委屈的普通人, 無論是被命運與性格揉搓、因身材受困、遭親朋索取、自暴自棄的資深宅女,還是事業受挫、榮譽被剝奪、一蹶不振、大隱於市的過氣車手,抑或在家庭和職場的夾縫裏左右為難、搞不定兒子妻子搞不定領導同事也搞不定證人當事人的基層公務員……這保證了銀幕前千千萬萬早就被生活碾壓和內卷到瀕臨崩潰的觀眾,能第一時間完成心理代入。

其次, 它們都必須在這些普通人的委屈裏,強行給一條出路, 以便銀幕前千千萬萬早就被生活碾壓和內卷到瀕臨崩潰的觀眾,能在「大過年的好容易看場電影」之余,多少留下些想頭與慰藉。

只不過,這些普通人太普通,這些委屈也太委屈,這些觀眾遭遇的碾壓和內卷也太實實在在, 所以這條出路是很難描繪的、是幾乎不可能不失真的,這條出路基本都不是現實意義的「解決方案」,而更多只能落在精神上的自洽與意義上的安放。

樂瑩減肥一百斤,最後也沒有打贏哪怕一場拳擊賽;韓明慷慨激昂的演講火力全開,最後也只能往上依靠最高檢的過問重審、往下依靠郝秀萍的以死相搏。

對比之下,【飛馳人生2】是裏邊爽感意味最濃、童話色彩最重、距離成為真正的個人英雄史詩最近的——至少,它還給了張馳一個車隊冠軍。

但請註意,這是「車隊」冠軍而非單人冠軍,張馳是這個冠軍裏不可或缺的拼圖但並非決定性拼圖,為這個冠軍奠定最大籌碼的是另一個年輕人。

故而,這依舊不是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個人」英雄史詩。

或者說, 這是一個在求取英雄史詩的爽度、和避免個人英雄史詩的失真度之間,小心翼翼找平衡的操作。

何況這裏邊還夾帶著導演自身的經歷、心緒和狀態,賈玲拍減重是「以實入虛」,韓寒拍賽車又何嘗不是。親身從事過這項運動,當更明白,冠軍有多不易,絕非你身為創作者就能當成聖誕老人大禮包隨意派發給主角的東西。

何況這次「拍賽車」,還是「以中年人的身份去拍賽車」:舉不起杠鈴的時候、接不住小球的時候、剎不住車的時候、被卡在駕駛座動彈不得的時候,電影裏的張馳和電影外的韓寒,是不是都已經接受了,「我們其實已經贏不了了」的事實?

「只要努力,以後總有機會的。」「不,我努力了很多次,我知道機會只有那麽一兩次。」 這大概是一個駕車多年、參賽多年的人,發自肺腑的夫子自道吧。

越是從事過競技體育的人,越該知道什麽「有一顆想要贏的心就一定能贏」絕對堪稱對競技體育的低估和汙辱。

就像那個忽然被找到的鉛封,其實它沒有丟、它就擺在那裏、它其實連「被找到」都談不上,就像很多不甘與不公的往事,不是消失了,而只是習慣了、被咽下了、被最不該忽略的人主動忽略了。

那麽好, 這又是一個在「不能隨意把冠軍派發給主角」和「總要給主角派發一些東西」之間,小心翼翼找平衡的實驗。

「小心翼翼找平衡」,這裏邊的微妙,就要說到那位很抓眼的男二號——厲小海(範丞丞)。

厲小海該是一個戲劇爆破點,一個將心灰意冷的張馳,從避世索居的、自暴自棄的蕭條裏拔取出來、喚醒過來,再次為之註入生命激情的爆破點,他起到的催化轉折作用,甚至遠大過他那位充當天使投資人(手動狗頭)的父親,他的「投資」是隱形的。

但這樣重要的一個角色,你仔細去想,會發現他是非常單薄、非常扁平的。

在常規情節設計裏,這種「你在他身上看到了當初的自己」、「他讓你明白了你一度可以是什麽樣子」、「你透過把他這塊璞玉一點一點塑造成真金的過程、重溫了自己一路走來的軌跡」有著很自然的展開理由。可實際上呢?你看到他壓根不是一塊璞玉,他一上手就幾乎和當初的你一樣厲害,他一上手就仿佛已經比現在的你厲害很多。你壓根沒有必要也沒有余地去把他一點一點塑造成真金。他壓根就是從天而降的成品真金。

等於說,一個該由你來發現和提攜的、該擁有你徒弟和傳承者身份的、很大程度續載了你未竟之心願的年輕人,他竟然是沒有「技藝進階」之成長弧光的,他一上來就是天才,你與他的每一次教學活動,都更像是用於反襯你的衰朽。

然後他為啥這麽厲害,他作為一個老頭樂電動車山寨產品開發商的兒子,是怎樣習得這一身本領怎樣內建這一身基因的,完全沒有交代。

然後他在你的身邊,始終一副任人擺布的被動狀態,除了被賣掉那一刻小小爆發了一下情緒,平常各種人畜無害,連一點點桀驁不馴(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有)都未嘗流露。

結果就是他對你的「喚醒」,也格外生硬,幾可濃縮在那段「你半夜翻車痛哭,他忽然回來了,你們談了幾句,決定那就出發吧那就開幹吧」的「談話治療簡稱化療」裏。

那他真正的貢獻是什麽?還用問麽?他以他這份來由不明的天才技能和參賽熱忱,率先上場,技驚四座,力克群雄,一舉拿下個人積分第二,給張馳奠定了「只要完賽且拿到第六」,就能競逐車隊冠軍的基礎。

講到這裏,大家應該明白了: 厲小海這個工具人的工具性使用,真正奧義,既非「讓你培養他替你去贏」,也非「讓他陪伴你讓你重新想贏」,而是在「不能讓你太輕易地贏」和「不能讓你全贏」的避俗需求下,承擔起「幫助你去贏」、「為你打下贏的地基」、「把你送到離贏很近的地方」之責任。

「把你送到離贏很近的地方」,剩下來留給你去做的,就不再是太超出你現有能力、也太超出現實邏輯的大翻盤大殺四方大包大攬,而只是「好好地再一次做回你自己」就行,讓你「好好地再一次做回自己」就已經「有機會贏」了。

盡管韓寒依舊為了增加戲劇沖突,想方設法添加了不少沖突要素,讓組織方偏袒、讓對手舞弊、讓中途有人使壞、讓老天不作美突降冰雹,於是有了同仇敵愾、有了人定勝天,於是成績比拼上升到了道德對立,於是「分頭競速」的規則裏也有了鋼筋鐵甲拳拳到肉的近身相搏相撞,但無從否認,這電影的高光、追光和輝光,仍舊發生在、且只能發生在「心理突破」的靈魂賽道——鏡頭語言主動還原了一切,看到五年前那台車的幻影,追上、疊合、做回了自己,復現被抹除的當年。

這才又扣合了今年春節檔的標準操作: 屬於普通人的出路和價值昇華,更多只能落在精神上的自洽與意義上的安放。

有理想主義,但不至於直接變成狂想主義和妄想主義。

它和【熱辣滾燙】都有「與往昔的自己重逢」的立意,還都把這份立意透過主角的心理蒙太奇充分視覺化了,區別在於,一個是要覆蓋過去的那個不堪的我,一個是要做回過去的那個不羈的我,以及,盡管【飛馳人生2】遠比【熱辣滾燙】更著意突出了「背水一戰」的內容(連巴音布魯克拉力賽都是最後一屆了),可實際上,樂瑩(賈玲)是沒有退路的,張馳(沈騰)卻有,因為電影已經提前塞給了他一個天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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