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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鮑國安以及他飾演的曹操?

2014-07-05影視

今天無意間看到網上鮑國安曾經寫的一篇文章【我演曹操】,感覺非常有價值,分享給大家。網上能找到的多為圖片版本,以下文字整理版本由百度鮑國安吧吧主七尺節整理,我校正了個別字詞。

【我演曹操】——

當年,我考入中央戲劇學院學習的第一天,,我的老師徐曉鐘先生在課堂上說了一句話:「你們選擇了一門嘔心瀝血的職業······」今天,在經歷了電視劇【三國演義】三年多的艱苦創作歷程之後,我從更深層次體味到了這句話的涵義。

「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回味這蕩氣回腸的歌聲,三載艱辛創作的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承蒙【古典文學知識】編輯的盛邀,要我談談演曹操的體會,今不憚淺陋,擇要記下一些感受,就教大家。有些想法和提法可能從學術角度看來是幼稚的,但是大多是我創作過程中的真實心態,這就叫做「真人面前不作假」。

一、人民群眾心目中的曹操究竟何許模樣

承蒙【三國演義】創作領導小組的信賴,我榮幸地承擔了扮演曹操的重任之後,在許多場合聽到的最多的殷殷期望就是——「你要創造出一個人民群眾心目中的曹操」。呵,我茫然了,中國有十二億之眾,他們心目中的那些曹操都是什麽樣子的呢?要解決好這個問題難度肯定很大,但我不能退卻呀,人民的意願不能違背,否則失敗是註定的。當初接受任務之後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就是「上要對得起老祖宗這部經典之作;下要不負廣大觀眾的期望」。於是我逢人便問,開始了笨拙的民意調查:您心目中的曹操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在我調查了幾百人次之後,我愕然了,回答是多種多樣的,因年齡、學歷、階層和社會背景的不同而各異。他們之間往往對曹操在同一事件中的同一行動看法截然不同:你認為是英明決策,我認為是陰謀詭計;你認為是任人唯賢,我認為是政治權術。各抒己見,侃侃而談。翻閱資料和大量評論文章,也發現言人人殊。

在無形的壓力之下,經歷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有一天我突然感到豁然開朗了,正是那幾百人次對我的侃侃而談,大量學者專家的論述,給予了我無比豐厚的營養,讓我從那麽多的方面窺到了曹操的內心世界和他的方方面面。

在這個過程中,總導演王扶林先生的藝術闡述印發了,「忠於原著」是我們此次創作的原則,是毋庸置疑的。由此我也進一步認識到了一個問題,在中國民眾中,相當一部份人不是從【三國演義】這部書裏,而是從民間口頭文學、戲曲舞台,以及教科書裏認識曹操這一人物,他們都帶著各自的銘印。有白臉奸臣式的曹操,有郭沫若話劇中的曹操,以及新編歷史劇中的曹操等等。可以說,我們肩負著將一個忠於原著的,既被人熟知,而又在視覺表演藝術還未出現過的新的曹操人物形象奉獻給觀眾的重任。

二、戲曲藝術與電視劇兩個曹操的不同

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比較,事出有因,一方面是因為有相當一部份人是從戲曲中熟知那個「白臉奸臣」的,故而形成對這個人物形象的一種審美定勢;我及一些同行們的潛意識裏同樣有這種影響。另一方面,我也聽到過這樣的告誡:戲曲舞台上的那個白臉曹操是最符合小說原著精神的。為此,我也困惑過,我們的總導演在闡述中一再強調忠於小說原著,那麽,如何把握曹操這個人物才算是忠於了原著呢?思來想去,我考慮首先要解決好對兩個問題的認識:一是戲曲與電視劇兩種表演藝術本質上的不同;二是如何遵循影視表演的科學規律。

戲曲(尤其是京劇)表演與影視表演從美學範疇來講,是兩種不同的藝術門類,演劇觀念是不同的。戲曲是寫意的藝術,具有程式化、臉譜化、型別化的鮮明特征。它允許對人物的誇張、變形,乃至究其一點不及其余的強烈的創作個性。而影視表演基本是寫實的藝術,它要求嚴格依據生活的真實去創造藝術的真實。雖然也允許適度的誇張,但從審美習慣來講,所給予它的尺度是非常有限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必須是立體的,必須具有現實主義的說服力。

戲曲中的「白臉曹操」是戲曲藝術的編演者們,在改編「三國」的故事中融入了自己的美學理想與鮮明愛憎,並以自己所特有的藝術觀念和藝術手段創造出來的。而電視劇【三國演義】的編導者們,在忠於原著的前提下,同樣對曹操這一人物融入了自己的美學理想,並以自己所特有的藝術觀念及手段雕琢著他,這應當是科學可行的。特別應當註意的是我們所拍攝的是一部藝術片,而不是商業片。

作為影視演員,在表演中要受多重制約:劇本,導演,鏡頭;而改編劇目又多了一層原著的制約,我應當自覺地接受這些制約。電視劇【三國演義】的整個創作集體有著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真實生動地、深刻鮮明地再現羅貫中筆下所描繪的一幅幅畫卷,而其中眾多人物形象的塑造有是成敗關鍵之所在。表演藝術同樣是一門科學,科學的東西來不得半點虛假。我深知自己所肩負的重任,摒除一切私心雜念,不迎合,不討好,不取巧,不走捷徑,更不抄襲,拿出一副要啃硬骨頭的架勢,捉摸和塑造曹操這個人物。

影視表演中人物性格的刻畫不能靠「自報家門」,它必須以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牢牢地抓住人物的「行動」。人物在不同規定情景中的行動抓準確了,人物的多側面及性格特征就會逐漸顯現出來。當然,這其中包含著創作者的情感傾向。

在影視與戲曲藝術相互學習和借鑒的問題上,我特別註意的是自己對戲曲表演要學其源而不能學其流,決不能把人物演成一個「架子花」。我想,重要的是努力追求我們民族傳統中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刪繁就簡三秋樹,領新標異六月花」的美學追求,在人物的塑造中傳達出我們民族所特有的神韻。

三、人物的總體把握

記得,在蔡曉晴導演前六集籌拍的時候,有一天,一位隨王扶林導演來看望我們的老學者見我憂心忡忡的樣子,悄悄地送了我一句話:「只要能把曹操基本人物氣質演出來,其它方面有些失誤沒關系」。呵,多麽精辟的一句話呀!三年來,它始終在我耳旁回響。這句話咋一聽使你感受到一種長者寬宏的溫暖;細琢磨這個題目出的決不輕松;仔細想來它是在提綱挈領,將我從一片「忠」啊,「奸」啊,「雄」啊的亂麻中拎了出來,使我得以俯瞰人物,清醒了許多。

【三國演義】中曹操這個人物太復雜了,於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就很正常。問題的關鍵是必須首先鮮明準確地抓住多數人對這個人物所具有的「共識」,也就是這個人物最基本的風貌,性格特征,並使它盡快地在我身上滋生起來,在拍攝現場達到隨心所欲的地步,未來的螢幕形象才有可能得到承認。譬如,【三國演義】中曹操是一位軍事家、政治家、多才多藝的詩人,這是誰都不會反對的,這種「大家」的風範必須活在演員身上。曹操那種浪漫不拘一格的情懷,浩方的氣度,乃至時時帶有些諧趣的品格;以及多思、多疑、多變和詭詐的個性都要貫穿始終,這些,構成了曹操這個人物一種特有的莫測神秘之惑。決不能低層次低格調和一般化地展現其中「奸」,那樣是註定要失敗的。

抓住了人物的基本風貌和性格特征,尋找到了人物行為的內在邏輯和行動的動因,就便於在行動中刻畫人物了。根據總導演和其他導演的闡述,我確定曹操在全劇中的貫穿行動是——不擇一切手段地完成統一大業。

接下來,人物總體的發展脈絡要做到胸中有數,我特別註意到體味小說中對曹操少年時代的一段描繪,那是人物性格發展的萌芽階段,是以後性格發展的基因。「曹阿瞞」的影子如同胎記一般,無論他官至何位,永遠地印在他身上,這種銘印在「許田圍獵」,「土山約三事」,「官渡之戰」、「赤壁大戰」,「敗走華容道」及晚年許多事件的行動中都閃現著。那種孩童般的狡黠和爭鬥,極具特色。與此同時,我更註意到人物年齡與性格的發展變化,透過一系列的重大事件,使人物性格增加厚重感,愈加色彩斑斕。

在前幾集戲中,人物鋒芒畢露,坦蕩自負,直至「捉放曹」,人物性格在重大事件中發生質變,由此發生了一聲憾人心魄的吶喊:「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十八路諸侯的解體,使曹操對自己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對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充滿信心。同時,也強化了以「我」為核心的信念,要獨創天下。此後,曹操奉旨破「黃巾」,被朝廷封為鎮東將軍,所率大軍號稱「青州兵」,威名日重。這期間他招賢若渴,網羅了一大批文臣武將,威震山東,野心亦開始萌發。

正在此時,曹操父親被殺,曹操一方面要報仇雪恨,另一方面則充分利用了這一偶然因素,大興「正義」討伐之師,去奪取本不好奪取的東西,充分地借題發揮。曹操為父報仇,有真情,亦有假意。曹操是個很會演戲的人,幼年即如此。在為父報仇中,適度地誇大了自己的悲憤之情,拒絕一切人的調解。他知道非陶謙所為後仍不退兵,直至呂布攻破兗州,才以賣人情而撤退。曹操後來說了一句話:「縱然不為先君報仇,徐州也是勢在必得」。何其妙也!

曹操為未能攻占徐州而耿耿於懷,但當他意識到「保駕勤王」的意義之後,什麽「為父報仇」啊,統統舍棄了。荀彧的進諫,使曹操抓住了一個歷史的重大機遇,命運陡轉,瞬間成了皇帝的保護神,進而取得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有力地位。「三讓徐州」前後的戲,要將曹操心態的變化,表面的反復無常與內心的清清楚楚微妙地融合在一起。作為演員的戲,也要像曹操那樣,充分抓住刻畫人物的「機遇」,是人物性格在這一階段的運動中發展起來。要註意的是人物性格的多層面與多側面的刻畫絕不能是割裂式的,要渾然一體,打「立體戰爭」。

曹操一生中最為敬重的是關羽,也只有在面對關雲長時才能展現出曹操人格中的另一側面。曹操對關羽賞識起源於「溫酒斬華雄」,他深切地認識到關羽的價值。在以後的交往中對關羽的「義」更產生由衷的敬慕,因此對關羽的容忍是超常的。曹操不惜血本,不惜放下尊嚴,乃至對關羽百依百順,且都發自內心,其中一種強烈的占有欲在起主導作用。

「官渡之戰」中最最重要的是「許攸來投」一場戲。這場戲劇本寫得很精彩,生動活潑,詼諧有趣,將曹操的那種不拘一格,隨意狡黠的性格刻畫得淋漓盡致。曹操充分意識到許攸來投的價值,給予了許攸以別開生面的接待,最終采納了許攸「火燒烏巢」的計謀,導致袁紹最終的失敗。

這是官渡大戰的主要轉折點,也是人物性格發展的又一個轉折點。以後曹操一方面是指揮若定,揮灑自如,謀略的靈感一發而不可收,幾近智慧的頂峰;同時,意得誌滿,目空一切的情緒也在滋生。要把握住人物微妙的變化,直至曹操在赤壁之戰中的大敗。

赤壁之戰的失敗從某種角度來看可以說是曹操的性格「悲劇」。曹操性格中所有的弱點在赤壁大戰前後展現得淋漓盡致:傲慢,多疑,狂妄,自以為是,等等。這就導致曹操對一系列重大抉擇的判斷失誤,乃至有些失誤幾近愚蠢。其特點又大多是對自己開始的正確判斷予以錯誤的否定。如果不努力把握性格發展變化的合理邏輯,表面化地處理曹操的一系列錯誤,就難以令人置信。

「三足鼎立」階段,尤其是「抹書間韓遂」大敗馬超之後,皇上「詔操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曹操傲、霸、多疑的個性膨脹,同時也愈加高深莫測,令人難以捉摸。在這一階段中,我感受到曹操性格的多疑導致他內心狀態的惡性迴圈——對屬下的不信任;乃至對自己的懷疑——時而自負時而又感到一種生命的危機——對往事追憶的恐懼等等,增強了性格中的乖戾。對這種性格發展和內心狀態要細細品味,獲得獨特的體驗,追求細節的展現,只有如此才能將這一階段重要的三集戲——「立嗣之爭」、「巧取漢中」和「曹操之死」演好。

【三國演義】拍攝組的創作體制是數位分集導演同時拍攝,演員如果不預先將人物每個重要關頭的戲理順,做到胸中有數,那就只能一般化地應付了。即使做了大量準備,往往由於長期疲勞作戰,拍攝現場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這時唯一能激起創作興奮點的就是根據對人物大的發展脈絡的把握,獲得新的體驗,以激發起創作的欲望。

關於人物的把握,我還特別提醒自己,曹操在全劇中有不少重場戲,戲雖重卻不能「重」演。像「煮酒論英雄」,你來我去,電閃雷鳴,驚心動魄,是一場靈魂深處的交鋒;而卻是以曹操的隨意,漫不經心的談笑風生形成對劉備心理上的壓力。這樣的戲絕不能拙演。類似的戲很多,隨意——是曹操人物性格中的一大特色,也應該是演員表演中的一大特色。

再如對董承為首的反叛集團的剪除過程,固然要一絲絲,一扣扣,一點一滴地將心頭之狠發泄出來,演得多變,淋漓盡致,恰如其分,更重要的是要隨心所欲,如玩掌中之物,不必大動幹戈。盡力避免動作的情緒化和「戲劇」化的表演。

曹操在情感的體現上往往真真假假,時真時假,或真假結合。但該真摯的就要真摯,該動情時亦要動情,如對典韋,對陳宮,對郭嘉,對關羽等等。

曹操的「笑」在各種評論中是每每被提及的。他的笑包含了他性格中的多種因素。年輕時的「笑」,大多體現著不拘禮節、自負、無所顧忌以及強烈進取的個性;中年時代的「笑」則充分展現著意得誌滿、樂觀高傲的情懷;及至晚年則更多地是一種高深莫測和詭詐。要「笑」的不一般化,笑出人物的性格,決不可濫笑。

記得當我這次接受了任務重讀【三國演義】之後,曹操這個人物給予我心靈上一種強烈的震撼。當時,我心裏非常清楚,未來的創作中,我必須調動自己的所有的力量,將這種震撼傳達給觀眾,使觀眾在得到一種審美的滿足之後去思考去判斷。要達到這樣的目的絕不是靠雕蟲小技所能奏效的,它首先需要「嘔心瀝血」。坦誠地說,我是盡了力了,但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遺憾和不足,只有磨礪待來日了。

最後我想要說的是,曹操這個人物太復雜,太深奧,太豐富多彩了。在我的創作過程中,幾乎每天對他都有新的發現,令我激動,令我驚喜。我想努力潛入到他的心靈中去,以我對小說和劇本的認識,對人生的體驗,去傾聽他到底在想什麽。我發現對他的認識真是沒有止境。隨著時代的變遷,社會的發展,中國古典文學人物畫廊中這一光彩人物,將放出異彩。

今天拍攝的電視劇【三國演義】中的曹操是由我來扮演的,必然帶有我的局限性。在我們這行裏有一句俗話,叫做「十個演哈姆雷特就會演出十個樣兒來」。三年來,我穿著曹操的戰袍,騎著曹操的戰馬,粘著曹操的胡須,努力按著曹操的行為邏輯去行動著,但真正跳動著的心臟和流動著的血液還是我鮑國安的。三年來,就這樣,我與曹操,他中有我,我中有他,難分難解,甘苦與共。如今,一切都結束了,我將告別那位既熟悉又陌生的曹丞相,回歸到我平民的位置上去,還真有點兒不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