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口走進龍巖高鐵站，小陳低聲跟我發號指令，快，你先走。
我回頭看了一眼坐在推車上的女兒，她註意到我的眼神，立刻張開雙手，開始喊：媽媽抱，我要媽媽抱。
女人的第六感果然神乎其技，這一天整個上午女兒都緊緊粘著我，做什麽事她都哀求我：媽媽一起去。她肯定感知到了，等下我要拔腿走人，拋下老公小孩，一個人獨自去快活。
老實說，有那麽幾秒我猶豫了，想到等下女兒可能大哭不已，心想，要不酒店和動車票都算了，就跟著他們一起回上海。
母親都這樣，總想著無條件奉獻自己。
可是三年了，整整三年，我從未獨自旅行過。拋開婚姻和家庭的束縛，那種神仙日子到底是怎麽樣的，恍惚記得又恍惚沒感覺，直到一個人坐上去廈門的動車。
位置在窗邊，旁邊沒有人，我塞上耳機，開啟手機中的音樂播放器，謔，猶如穿越時空，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對廈門極有好感，2019年元旦過來做新書簽售會，之後一個人在廈門多住了兩天。沒幹什麽特別的事，印象中只有那天從酒店出來，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散著步。那條路慢慢變成一條坡道，時不時走過幾個跟我一樣的遊客。我在路邊的一間小店買了麻薯，店家用塑膠袋一裝，幹凈利落遞過來。
或許還聊了幾句閑天，在溫暖的冬季午後，陽光散落在街道上，一切都顯得悠閑愜意，不必匆匆趕赴。散步時覺得里耳克那句形容無限孤獨的話尤其貼切：每一天都如同一生，世間一切盡在身邊。
那一年生活格外忙碌，小孩準備幼升小，家裏新買了房子要裝修。像陀螺一樣轉得停不下來時，常常想到在廈門的一天，慢悠悠地散步，隨意走到街邊小館子一個人吃飯，晚上沿著環島路吹海風的暢快悠然。
整整四年，終於有機會再次復制這種神仙生活。

兒子在老家那兩天，每天都在雞窩裏跟雞鴨一起嬉戲。主要是雞鴨跑，他來捉。唯獨一只孵小雞的母雞，他不能動。後來他跟我說：那只母雞真可憐，被奶奶用個籠子扣起來，什麽也不能幹，只能在裏面孵小雞。
我聽後渾身汗毛一凜，心想，我就是那只母雞啊。
三年了，甚至懷疑自己還能不能獨自旅行，是不是翅膀已經完全退化，無法飛翔。
旅行第一天，住到海邊的酒店，一整扇落地窗面對著一片藍綠色的大海。下面有一個酒店沙灘，有個小孩正挽著褲腳在那裏試圖挖一條溝渠。我看了一會，心想如果是我的孩子，在十度的天氣挽褲腳挖沙子，每隔一分鐘我就會擔心他會不會感冒。
還好，那孩子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海面上，一艘白色遊艇開過，留下一道長長的波浪。
面對著壯闊的景色，又沒什麽趕著要做的事，我在房間迅速寫完一篇專欄，之後打車去跟同學吃飯。
好久沒有出來吃飯了，老母雞一樣茫然，甚至不知道該點多少。
跟同學一起點了雙人套餐，喝著金線蓮響螺湯時，想到孩子不在身邊，這份湯是我一個人的，不用分享也不用嘗試去餵小孩，哇哦，我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個精光。
怎麽說呢，帶孩子吃飯，不管什麽場合，我從未真正享受過食物。菜不好吃，你想著糟糕，完了，小孩不愛吃，那該怎麽辦？菜好吃，你又想著，哦，那就留給他們吃吧，反正我吃什麽無所謂。
離開小孩後，我又變成了自己。
同學興致勃勃提議，吃完飯去按摩吧？
我告訴她，不久前在峇里島海邊民宿叫了按摩。同學說，那一定很開心吧。
那還真沒有，主要原因是那天我在遊泳池旁趴著享受按摩，十米開外，艾文正在海邊的淺灘裏撈東西。每隔幾分鐘，我都要喊他一聲，確保沒有危險。
雖然再三叮囑小孩不能走遠，但是萬一呢？

中途有一次叫了幾次沒回應，我光著身子從躺椅上坐起來，圍上一塊布跑到岸邊，腦海中已經劃過無數驚險畫面。
他一個人坐在海邊的台階上，專註地盯著剛摸上來的小魚，告訴我那是一只跳跳魚。
同學聽完之後深表同情：那你肯定沒法好好享受吧。
可不是。
所以神仙般的生活，一定是小孩不在身邊的生活。
吃飯，按摩，打車回酒店，無所事事中一頭倒下睡覺。第二天起來，哇哦，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不用帶著小孩專門趕去景點，也不用帶著他們吃早飯，到處找兒童遊樂場。
你只需要考慮，那麽，我來做點什麽好呢？
我和同學一起約了去看電影，散場後我告訴她，太爽了，比在家出門看電影好多了。
以前在家看電影，是百忙中抽時間去看，常常忍不住會對電影要求很高，想看一部絕對不浪費時間的電影。我這才理解，為什麽我的單身朋友都挺愛去看電影，純粹只是為了打發時間而打發時間，你不用著急它為什麽還不結束，也不用琢磨回家太晚會不會不太好。
看電影嘛，開心，過癮，就好啦。
甚至搭上網約車的那一刻，還會浮想聯翩，也不是太晚，是不是可以找個地方喝一杯……
廈門的冷空氣剛剛過去，夜晚變得沒那麽冷了，整個城市又對人展開無比溫暖的懷抱。

第三天，我打算去鼓浪嶼逛逛。同學興致勃勃建議我，可以去某某餐廳吃鹵肉飯，吃完飯，你就隨便在島上兜兜，有家甜品店很不錯哦。對了，島上新開的書店，你肯定會喜歡。
我對這一天充滿期待，早上起床一看，已經錯過了酒店早餐時間。
這在全家旅行期間，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孩子就像鐵打的鬧鐘，絕對能叫醒你。
在酒店房間面對大海，喝著泡好的大紅袍，吃著昨天同學送的廈門特產椰子餅，心想這神仙生活果然太棒了，下個月最好再安排一次。
這麽想著，樂極生悲的一幕發生了。
前方來報，兒子病了，發燒，請假沒去上學。
那座美好的島嶼，瞬間在腦海中完全消失，眼前一黑，只覺得又是一座黑壓壓的籠子。
不過話說回來，至少，又擁有了可以無限追憶的美好36小時。

作者｜毛利 分享生活，解答情感、家庭困惑，和有趣的人們對話，有機會一起午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