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竞】
夜里,我误入密室,正巧撞见不该看的一幕。
平日里人人称赞,光风霁月的驸马正狠狠鞭打一文弱书生,污言秽语不断。
那书生抬起眼来,恰与躲在暗处的我隔空相视。
后来,京城事变,令新帝极为信赖和器重的权臣只手遮天。
我被逼假死,改嫁入府。
大婚之夜,烛光摇曳映得那人宛若琼玉之姿,全然不复初见时的惨烈模样。
他垂下眼帘:「那日,看得可还满意?
「殿下可要亲自一试?」
他单膝跪在地上,如俯身的臣子,低头递来长鞭。
1.
「啪——」
一记长鞭及地,破风划空。
驸马沈泫仍不休止,继而抬起手,便又是一鞭。
那细长的血鞭,狠抡在沈泫脚边——用绳索捆住的书生模样的男子身上。
却没得到一丝声响回应。
凌乱的发丝挡去那书生的面容,血色渐渐从他身间的青衣中漫出。
我躲在暗处,屏气凝神地望着三步开外的二人。
我虽贵为公主,但也因生来金贵,往日眼里不尽半丝血腥。
母妃在世时更是将我保护得极好。
这样苟待下人的场面我虽有耳闻,但生平还是第一次瞧见。
「昨日你在长青街,久久窥视我身旁的公主做甚?」沈泫转身,勾手卷起那鞭。
他侧身对着我藏身的角落。
「那时听闻你身侧同乡叫你蔺应臣?这名可不搭你。不识好歹,蝇蚋贱眼。」
此时的驸马语调极冷,半面的神情似地府里管绞杀的屠夫可怖。
除去那副皮囊,与从前在我面前的他未有半分相似。
这是我头一回见识到这样的沈泫。
往日他何时不是温声细语?
许是不满其一言不发,他便弯身,展臂,向前一抓索,狠拎起那书生。
被沈泫如此一扯,那人脸侧碍眼的发丝垂下,面容恰好露出——
待看清后,我心下一顿。
那是一张极为倾世脱俗的脸庞,眉眼深邃,鼻尖。
倒有几分云端仙人的神韵。
饶是见惯了后宫佳丽三千的我,也不由得为之一振。
沈泫也愣了片刻。
下一瞬,他笑了。
沈泫回首,从一侧的台面上拿起一把刀体蹭亮的利刃,握在手心细细把玩:「这样的脸庞,如若让公主瞧去了,那该如何是好…不如,
「我为你添上几笔。」
2.
沈泫抬起刀尖,看似轻柔地划过那惊为天人的面容。
却残忍留下惊心动魄的血线,平白为蔺应臣添了些嗜血之态。
犹如仙人泥泞凡俗。
沈泫昂头笑,手中的刀尖直直朝上,他却没半分在意:「好一个刁民。窥视公主的蠢厮,今日,本驸马便赏你一个【奴】字。」
说着,他的五指流连于刀尖,欲要动作。
眼看着他暴虐至此,我不由锁眉。
无休无止,如此下去,似不闹出一条断命不罢休。
沈泫到底是父皇亲定的驸马,所作所为也代表公主府的意味和颜面。
这事,做得算不上好看。
正当我要出声制止时,转念一想,我这身三脚猫功夫虚有其表,实则不堪一击。
而沈泫善文善武,我正如班门弄斧。
若他看在我颜面上饶那人一命,是理所应当。
但倘若他一时情急,一怒之下…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碜,默默收回了欲要向前的脚。
虽有救人之心,但救己之心在此之前。
而此时面前二人的画面延展。
蔺应臣抬起眼来,敏锐地撇向朝沈泫身后——我所处的方向。
恰与我隔空相视。
那道目光轻巧地投来,随即又不在意般地移开。
我一下被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牵住。
3.
还未等我思索个明白,密室外传进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伴随着侍女春晓的唤声:「驸马爷,驸马爷,公主唤您去膳厅用点!」
那声刚落,沈泫面上转喜。
他放下匕首,一理衣领,便行色匆匆向外走去。
一声石门哐当,再一声木门喀吱,步步远听。
沈泫走远了。
思来想去,倘若刚刚的话属实,那这书生属实待我无礼。
但因而刻上此生磨灭不去的疤瘌,也尚不至此。
罢了,且将那一笔血线和几鞭作罚。
放他一条生路,也算是了了善事一桩。
我起身,却不着急解开蔺应臣身上的绳索。
而是学着沈泫,打开了那石门。
早早嘱咐在屋外的绿依听到响动,推门而入。
院里风高树影,唯有明月一弯。
我正欲左右探看一番时,绿依适时开口:「驸马爷这府宅邸里的下人不过几人,刚刚奴婢都安排妥当了。」
我点头,绿依跟了我许久,自然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跟着沈泫入门前,我曾嘱咐了春晓绿依,如若我两刻钟之内未出,便做与先前相似的举动。
寻其根本,何人不道一句主聪慧。
4.
「公主…」一旁绿依出声唤我。
我这才从自夸中恍然惊醒。
夜里的钟又响起,已是亥时。
我领着绿依辗转入了密室。
却不料密室里只留被隔断的麻绳搁置于地。
至于方才同绿依所诉的那蔺应臣,早已不知所处何地。
好一个人去楼空!
我不由得有些好笑和疑惑。
既然被伤成这副模样也能趁我不在时悄然逃离。
看来这武功或不在沈泫之下。
又为何故作被捆绑的模样任其鞭策,莫非是有龙阳之好不成…
思绪太乱,我没再去想,索性回院里休息。
夜里,我却听见瓷器落地震碎的声响,但睡意浓浓,我又随即匆匆睡去。
直至次日晨时用膳。
沈泫姗姗来迟,他脸上有着极为怪异的笑容。
想来昨夜那一阵括噪,也是因他所起。
大抵是以为我放走了那书房里的蔺应臣吧。
我抿了一口粥。
是了,谁又能料到一个被伤得极重的人能健步如飞地逃离呢。
正当我以为沈泫要问些什么,我该答些什么。
他仅仅问安后开始吃食。
5.
待我临膳厅门槛一步,身后才传来沈泫的幽幽一叹:
「殿下背约之时,臣心难眠之夜。」
我步伐酿跄,忽而忆起昨夜将他支出时的谎言,一时如鲠在喉。
昨夜春晓回来得急,他应是孤身一人等在膳厅望眼欲穿。
我回首想为自己辩论一番,可沈泫说罢,便接着进食。
一时间,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旧时在宫里我哪受过这种气。
偏偏步子停在沈泫跟前时,他抬起头,一双眼眸如秋水廖波,看得我心生三分心虚。
这样的他,与昨日仿佛不是同一人。
却在我越发心虚想要转身离去时,他站起身,身姿高挑,抵住我的肩膀,唇红齿白笑道:「殿下倒是好兴致,不惜一招调虎离山。」
我一时之间百口莫辩。
他应是知道昨夜我也在那密室里了。
虚有良善其表,实则蛇计狼心。
我逆着他的心思,胡扯了一句:「那确是一副好皮囊。」
语闭,我绕开沈泫向外,唯恐走慢一步。
身后又传来一阵碎瓷敲地声。
我往脚上一撇,亮白的瓷片映着灼灼日光,落在一旁。
是不再故作谦谦君子了吗?
6.
那日之后,我和沈泫没再说过话。
我刻意躲着沈泫,有时远远见着他,我便步子一转,换个地方去。
本就不是什么有情人,更不必提什么撕破脸面后还能见真情。
可这样表层风平浪静的好景不长。
一月过了,我捏紧手里的请帖,看着面前眼尾也露出得意的沈泫,心中长叹气。
长公主百花宴,邀我与驸马同去。
沈泫坐到我身侧,修长的指尖绕转着羊脂玉茶杯盖,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近日来,沈泫越发得寸进尺,毫不掩饰自己的残暴性格,竟如野兽一般,时常将外出射杀到的牲畜落在我院里。
似献宝,似杀鸡儆猴。
他料到时局混乱,天灾人祸出奇不穷,父皇需要他身后的浩浩财力,赌定我不敢破了这面上功夫。
马车到了长公主府前,沈泫先一步下车。
我下车时,他伸出手,等待我的手落至。
我将手作拳狠狠砸在他的掌心,轻撞出一声咚声。
沈泫却不扰,反倒笑眼眯眯,用力抓牢我的手。
他这样令人厌恶的笑容在见到模样清贵冷俊,青衣飘然的蔺应臣那刻戛然而止。
面前的五皇兄满面笑容向周遭的人介绍着蔺应臣:「这位便是宰相幼子蔺应臣,自小静养在乡郊,近年才回京。才见陛下一面,便被谬赞颖悟绝伦。」
他此番解说,引得四周齐齐朝那颀长身影瞧去。
待众人看清那人的长相后,又是一阵惊叹。
沈泫拉起我,往角落走去,他的脸色同阴天般乌云密布。
待我们越过人群,他便开口:「犬吠之盗,衣冠华美也抵不住内里的肮脏苟且。」
我闻言,望着沈泫讥讽道:「驸马一表人才,自然是不比那人差。」
沈泫冷笑:「那臣就当公主是夸奖在下了。」
一道陌生又深沉的男声忽地响起:「未曾想公主的驸马颜面这般宽广。」
我寻着声音,看见了那一抹青色的主人,蔺应臣。
百花宴里的他,全然不复那日一声不响的淡然。
蔺应臣眼如剑犀利,撇了驸马一眼。
他眸色流转,却在与我相视的那刻,垂下了眼帘。
7.
沈泫如脱弦欲出的箭,骨子里的残暴也随之振动不加掩饰:「那日暗室里被长鞭所抽之人,终日也该为奴。」
蔺应臣面不改色,与面上淡漠不同的是他道出的话:「能让公主瞧见了我,自然是美事一桩。为公主的附庸,又有不可?」
这回蔺应臣直直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