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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评价【与巴什尔跳华尔兹】?

2015-09-08影视

【和巴什尔跳华尔兹】:你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

「它们伫立在那里,嚎叫着,26只恶犬。我知道它们表情的含义,是杀戮。」


两年来,博阿兹被同一个噩梦缠绕——天空昏黄犹如末世,恶犬索命,张开刀锋耸立的大口,气势汹汹。「26只,每一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它们的长相,中弹的地方,死时的眼神」。梦是记忆的变形和重组,以梦境为始,顺着来路回溯,寻找记忆的源点,一切要从20年前的黎巴嫩战争说起…...而作为亲历者的男主,也就是导演本人,却无法回忆起关于战争中的细节。只剩下碎片式的画面,与幻象杂糅不清——我赤身裸体从海水中醒来,天空似有烈焰翻滚,亮如白昼,穿上军装走进街道窄巷,哭泣的人潮黑漆漆地涌来…...


那么,我在那年夏天到底干了什么?
导演开始了寻访之路,并用摄影机记录下来。首先找到卡米尔,他一同出现在了导演的幻象之中。卡米尔本来文静内向,擅长数学和象棋,为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上了战场。在「爱之船」上,巨大的裸女游来,抱起他,亲吻乳房如同哺乳。载着他在海里游泳,像婴儿依附在母体。卡米尔忘却了死亡的恐惧,安详如归乡。他在混沌中漂浮上岸,恐惧重新袭来,对着一切假想敌扣动扳机……他对战争的表述同样不完整,似乎有什么事情从记忆中抹除。在回来的路上,导演回忆起了初上战场的日子,在黑夜里,向着有光的地方行驶,茫然无着,机械性地射击,全然不知目标与目的,只知道服从。「我们该怎么做?」「射击。」「向谁?」「我怎么知道,射击就对了」。



导演又找到在战争第一天的同路人,罗尼开着坦克在海岸地区巡弋,伴随歌声,像度假般轻松。转瞬间,度假场变成了修罗场,猎手成了猎物。无常是战争的常态,在这场俄罗斯轮盘游戏里,总有一颗待出膛的子弹留给你。为了逃生,他游向大海,海水宁静而舒适,亦如母亲微脏的裙踞,怀抱中的温度。他独自生还,感到内疚,甚至不敢出席战友的葬礼。集体把个人异化为零件,泯灭自我意识,本是部队对他的抛弃,却让他感觉自己抛弃了部队。



弗兰克作为导演从训练营就在一起的战友,讲述了自己在一次巡逻任务中,射杀手持RPG火箭弹的巴勒斯坦儿童。阳光静谧,射入树林形成一道道光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巡逻分队排着搜索队形,行走于林间小道,步调轻盈。伴随着巴赫的第五f小调协奏曲,舒缓、优美,像午后的甜梦。巴解组织驱使儿童充当战士,以色列士兵向儿童开枪,本是残忍至极的画面,在弗兰克的讲述中却充满着残酷的优雅与诗意。




随着访谈深入,蒙尘的岁月逐渐闪现出往昔应有的颜色。导演回想起自己参军的真正原因,失恋使他厌世,希望用死亡报复对方,「让她在余生充满愧疚」。使人们投身战争的原因,未必是宣传品上的言之凿凿、爱国主义的高音喇叭或领袖的振臂一呼。有时候,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例如青春期的失落与怅惘,都会让人产生赴死的决死。尽管这决心在面对真正的残酷时,显得那么幼稚。
在贝鲁特的「地狱之路」上,部队被占据制高点的狙击火力压制,龟缩于街道排水沟内。这个段落由导演、弗兰克、战地记者罗恩共同讲述。罗恩震惊于战场的危险与民众的麻木——老百姓携家带口立于阳台上,像看战争电影一样,事不关己。而弗兰克只关心自己的加利尔步枪不趁手,只好抢夺战友的MAG机枪,冲出壕沟。在导演眼中的弗兰克,站在道路中间向敌人倾泻火力,近乎蛮勇。在巨大的布满弹孔的巴什尔画像下,边射击边舞动身体,如同跳起了华尔兹。他已经完全陶醉在战争与杀戮这一疯狂的游戏之中。就像200码外的萨布拉和夏蒂拉大屠杀。就在前一天,黎巴嫩长枪党领袖,马龙派基督徒巴什尔·杰马耶勒遇刺身亡,他的信徒正酝酿着疯狂的报复行动。这是影片首次从多个角度叙述同一场景,有意模糊了各视点间的界限。力图拼接还原事件的原貌,形成当事者的共同记忆。



将几人的战争经历串联在一起,其实也是一个普通人从参加战争到害怕战争,最后到迷恋战争的病态过程。为了实现自身价值或逃避现实走上战场,对集体的皈依与盲从使其丧失个人意志,集体行动也消解了个体的负罪感,由于恐惧死亡而滥杀,到最后在战火中忘情舞动华尔兹,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当人们陷入无法逃遁的荒诞处境,久而久之,就会把痛苦视为快乐,以杀戮为美,以此为自己解脱。始终萦绕导演心头的幻境也可以解释为,婴儿从母体(羊水)中出生,逐渐步入社会,别无选择穿上军装,被人为赋予本质而非自我选择,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动选择杀戮,走向人性的异化。有两个细节,卡米尔的儿子拿着玩具枪玩打仗游戏;心理学家的儿子在大人们谈话期间偷拿水果刀,联想到那个被射杀的RPG儿童。那些从小被灌输的关于男性的观念是否正确,难道只有战斗才能体现男性价值?或者说,在中东的大环境下,只有战争才是唯一出路?



伴随幻想与梦境,鲜活的个体讲述纯主观体验。电影通过动画形式来展现,也是基于这个目的。试想如果用真人实景展现,一方面容易使观众纠结于场景细节和逼真性。另一方面,无论特效多么逼真,梦境和超现实段落一定十分突兀,而利用动画独有的间离性和虚拟性,有意混淆梦境与现实。讲述依托于现实,但不拘泥于现实,突出受访者的主观感受,达成一种心理层面的真实。例如,在采访心理学家的段落中,当讲完「伪造游乐场记忆」的心理学实验后,画面切换回现实,窗外的乡村景象却悄悄置换成了游乐场,出现了巨大的摩天轮和热气球。一个滑板少年从右侧入画。幻想与现实在同一个镜头内部出现,使我们无从分辨。
电影用音乐预叙了事件,兆示着士兵们的命运,战争的荒诞与非理性隐含期间。在「爱之船」上,士兵们和着【Enola Gay】载歌载舞,殊不知歌词蕴含着不详,这样一首表面上的情歌其实影射广岛原子弹事件。歌词「Enola gay, is mother proud of little boy today.」 little boy是原子弹的名字。Enola Gay是投放原子弹的B52轰战机的名字。「It's 8:15, and that's the time that it's always been.」 爆炸的巨大威力,让全广岛的钟表都停止在8点15分。不久,一架轰炸机呼啸而过,把「爱之船」炸得粉碎。
罗尼和其他的装甲部队士兵挑衅般地哼唱起【早安,黎巴嫩】,在乡村公路上漫步,悠闲惬意,在城市街道上横冲直闯,坦克提供了绝佳的庇护所。歌词唱到「将我撕裂吧,我在流血…..」镜头急速推进,仿效了子弹飞行的视角,坦克车长瞬间中弹,血流如注。
【我轰炸了贝鲁特】是根据反战歌曲【我轰炸了朝鲜】改编,伴随着一段误炸友军、遭遇恐怖袭击、疯狂报复乃至误杀平民的蒙太奇段落,展示了战争的非人道,荒诞与滑稽。



一切噩梦的根源,来自萨布拉和夏蒂拉难民营大屠杀。导演幻想中夜空飞舞的焰火,其实是以军为了方便黎巴嫩长枪党在夜间进行屠杀,释放的照明弹。就在此时,导演、博阿兹、卡米尔以及无数以色列士兵,正饶有兴致地欣赏夜空金黄色的景致。如同观看节日的礼花。在大群体的庇护下责任被分散,个人负罪感降至最低,以军士兵才能如此心安理得。当脱离集体,良知逐步复苏,形成加害者的创伤记忆。体现在博阿兹、导演、卡米尔、朗尼身上,就出现了诸如噩梦、幻觉、自闭、内疚等一系列心理症候。
经过长达40小时的屠杀,两个难民营尸横遍地,残缺不全的尸体似乎在哭诉它们生前的悲惨遭遇,拷打、刑虐、阉割、肢解。甚至一些妇女和儿童也不能幸免。对于遇难人数,从未有过正式的官方调查,从数百人到数千人,莫衷一是,如同历史的又一道伤口。事发后,国际舆论哗然。主要责任人,以色列国防部长沙龙被解职,但仍保留内阁席位,出任不管部部长,仅仅不到三年,就被任命为商业和工业部长。多年以后,似乎人们已经淡忘了这件发生在西贝鲁特郊区的不快往事,沙龙于2001年被选举为以色列内阁总理。


人性本身会阻止我们走进心理的阴暗面。对屠杀的失忆,一方面来自加害者的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另一方面来自社会,来自集体上的缄默不语。「记忆是不断变化的,是活的」。人的记忆流动易变,极易受环境和暗示影响。对于个体来说,记忆是在社会框架下不断重构而行成的,具有现实性。如果大环境选择遗忘和粉饰,必然造成个体的选择性失忆。
深层的原因,来自纳粹大屠杀——漠视甚至协助屠杀与罪犯无异。导演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将幽暗的记忆隐藏。吊诡的是,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的悲剧,已经被打造成超越时代,全人类对苦难的文化记忆。犹太人靠创伤记忆完成民族凝聚,得以建国并成功捍卫果实。又以制造创伤记忆激活敌对民族凝聚,激起仇恨和对立。受害者成为加害者,制造新的苦难和不公。使中东局面陷入死循环。



心理学家告诉导演,避免在噩梦中沉沦的唯一出路,就是打开心结,不再逃避,探寻历史的真相。对任何民族来说,正视罪恶史亦如正视苦难史,对国家级的暴行绝口不提,甚至对单纯出于人道主义的悼念行为都要予以封禁,是一种愚蠢的短视行为。需知遗忘只是暂时的,记忆只会在某一时节被再度唤醒,成为改弦易帜的冲锋号。避免暴力循环的最佳途径是和解,而和解的前提是让人们了解真相,探究真相。保证亲历者们的「共同记忆」不被抹杀,人们通过「分享记忆」互相传播和探讨,形成集体记忆。最终,通过国家公祭等仪式行为上升为民族的文化记忆。达成真正的和解与和谐,而非复仇和清算。
这里也似乎回应了片头博阿兹对导演的质问,电影作为当今最重要的传播媒介,可以用于心理治疗。对于战争亲历者甚或普罗大众,通过观看影片——被媒介重构的创伤性事件。其直观的视觉形象、再现性的讲述,有利于形成一种创伤认同与集体记忆。电影的传播力,能引起广泛受众的关注,引发人们探讨,使真相不再被掩埋,避免悲剧再度发生。



女心理学家曾讲到,带上「立体眼镜」,世间任何残酷景象都是战争电影,即便身临其境也如同置身事外。基于此种心态,黎巴嫩百姓可以站在阳台上,一边看以军士兵被射杀一边闲话家常;以军士兵也可以坦然欣赏「屠杀礼花」。我们在观看前90分钟动画片段时,或许也仅仅是看客,以猎奇的姿态把玩别人的苦难。电影却用90分钟的梦幻和间离,来突显最后50秒钟的真实。猝不及防,真相如重锤敲击心脏。我们的「立体眼镜」坏掉了,它迫使我们审视内心——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对人类的苦难无动于衷。

主编|周祚
责编|憨憨&喵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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