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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很多人不喜欢【红楼梦】中的芳官?

2021-09-23影视

寿怡红芳官开小灶

文/荞麦花开

黛玉易被人误读者,所谓心窄小性者也;宝钗易被人误读者,所谓冷漠无趣者也;宝玉易被人误读者,所谓熟谙风月者也。即如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脂批(戚序本回前总评)评曰:「此书写世人之富贵子弟易流邪鄙,其作长上者,有不能稽查之处,如宝玉之夜宴,始见之,文雅韵致,细思之,何事生端不基于此?」盖以宝玉夜宴为易流邪鄙,竟不知宝玉重情不重欲,其意不过愿与女孩儿们作纯良无邪之嬉乐,岂如孙绍祖之流「一味好色,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二知道人乃真知宝玉者也,其【红楼梦说梦】论曰:「恰红院诸婢,醵钱开宴,为公子介寿,笑与抃会,欢将乐来。维时脱去边幅,率意承接,歌则殊声合响,觞则引满传空,诸婢乐公子之乐,公子亦乐诸婢之乐也。彼徒以寻香人为肉屏风者,何曾梦及!」故以淫魔色鬼看视宝玉者,几何不堕于「知子莫父」之政老一流。警幻仙姑慧眼独具:宝玉乃意淫情痴者也,而非世之皮肤滥淫者也。——会得此节,方许他看「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也。续书高鹗非知宝玉者,「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一回,写宝玉撩拨调戏五儿,这跟贾蓉之流搂着丫头就亲嘴儿,瞅着二姨三姨就涎皮赖脸求打滚儿,五十步与一百步?(高鹗不知五儿前书已病殁,故续书仍写五儿,尚可谓之一时粗疏;不知宝玉原是个「没药性的炮仗」,并非「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续书写其「错爱」五儿,则兰墅之识见,岂非竟不及区区一灯姑娘儿?)

黛玉易被人误读者,非徒心窄小性,尚有势利眼儿;宝钗易被人误读者,非徒冷漠无趣,尚有热衷功名;宝玉易被人误读者,非徒熟谙风月,尚有不谙世故。事实上,细按红楼全书,当知宝玉并非全然不晓世务。第十三回,荐凤姐协理宁国府,可谓知识凤姐理家之干才。第三十九回,体恤刘姥姥,「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洞悉底层人生计之艰难、谙晓底层人谋生之门道,同一「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宝玉岂同于晋惠帝?第四十四回,宝玉暗怜平儿「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贴」。第七十九回,薛文龙迎娶河东狮,香菱喜滋滋,宝玉却嗟叹一声,「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可见宝玉暗中敁敠,有个什么不明白的?如凤姐所月旦:「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不是这里头的货」一语神味,需细品,或有两层意思:1.宝玉于世务,或如稻香老农不善作诗却善评,他自己不能下场实操,但站在干岸评头论足,倒颇不错?2.即宝玉之下场不能实操,精细辨之,或亦「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因其兴趣志向不在此也。正如高鹗续书最末一回,众人道:「宝二爷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该中举人了。怎么中了才去?」贾政道:「你们哪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的精灵,他自具一种性情。你看宝玉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别另样!」此方为「知子莫若父」,而非第一回睹宝玉抓周「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怒骂将来必是酒色之徒无疑「知子莫父」之政老矣。——「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可以言宝玉之科考仕进,亦可言宝玉之洞明世事。

非止于此。宝玉于孔门儒学,实在正宗醇深。读者须注意,宝玉一直把孔子遗训真意,与后世歪嘴和尚念歪了的经,区别甚清。1.第十九回,袭人转述宝玉之语,「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2.第三十六回,宝玉「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3.第五十八回,宝玉拉芳官转嘱藕官:「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以‘诚心’二字为主。……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她不可再烧纸钱了。」4.第七十三回,宝玉有此一段认识:「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可见,宝玉是把「明明德」与「别的书」区分得很清楚,把「后人异端」与「孔子遗训」区分得很清楚,把后人用为「饵名钓禄之阶」的「时文八股」,与「圣贤之制撰」、「圣贤之微奥」区分得很清楚。宝玉反后人异端,并不反孔子!

宝玉在大关节上,见得明、识得彻,洵不愧忠孝传家诗书旧族洵洵儒雅之子弟也。第六十三回,宝玉道「我们正该作践他们(犬戎),为君父生色。」可谓严夷夏之防。(此处夷指西北准噶尔,夏为本朝。)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更是三番数次,注意及于「应制」、「颂圣」:1.论「泻玉」不符「应制」之体:「况此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2.论众客所拟之名「都似不妥」:「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3.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你不给我说这是宝玉,我还以为是宣传部部长呢!

可见,宝玉也许是全书中最复杂最易浅读误读的一个人物。简单粗暴地给他贴「反封建斗士」、「反传统叛逆」、「百无一用公子哥」等标签,必为曹公冷笑于地下,无疑。然则文本可不细读乎。红楼可不细按乎。

以如上之所析论,再来观照宝玉过生日这两回书,关于芳官有一细节颇可一说。怡红院丫鬟等级森严。小红刚一冒头,就不见容于秋纹、碧痕、晴雯等大丫头。然芳官论年龄,只有比小红更小,而分到怡红院,并不见嫉于晴雯、麝月等大丫鬟,何也?第五十八回写,晴雯还帮芳官挽「慵妆髻」,袭人教芳官给宝玉吹汤(火腿鲜笋汤)。小红不配递茶递水,芳官居然可以吹汤。何也?遮莫小红原来并不在大丫鬟之列,现而今她自己硬要挤进来插一个名额,那就不行;而芳官是戏子空降,好比退役军人安置,一来就带编制进大丫鬟队伍,虽然年龄小,但身份与小红原自便有等差,故晴雯等人不至不容也。但制度上虽不容不容,实际执行中又是另一回事。

芳官自进怡红院,其娇媚颜色,不下晴雯,一喉宛转,一技傍身亦不下晴雯,胜于晴雯者还在年纪更小,来日更长,未来更可期。读者诸君读书皆知,怡红院是一个几大丫鬟把持朝政、而其他丫鬟不易上位之所在。小红刚一冒头,想要上进,就被晴雯秋纹一干伶牙利爪之人打压得灰心丧气的——芳官这么个「狐媚子」,竟然不费吹灰,「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宫粉黛无颜色」?晴雯要不出来教教做人,那也白瞎了她「小丫头杀手」这一名号了吧。且看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宴之「日间场」:

……宝玉因问:「这半日没见芳官,她在哪里呢?」袭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的,这会子不见了。」
宝玉听说,便忙回至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她说道:「快别睡觉,咱们外头顽去,一回儿好吃饭的。」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教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她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她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毕,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小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尽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旁一顿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宝玉笑道:「你也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阵。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一件事,想着嘱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她,她或有不到的去处,你提她,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只这五儿怎么样?」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叫她进来罢,等我告诉她们一声就完了。」芳官听了,笑道:「这倒是正经。」小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交与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

不惮篇幅,大段摘引,乃为便利分析。读者看宝玉之骄纵丫头,已到了「爱之适足以害之」的程度。芳官争宠,嫌被冷落,先是以「面向里睡在床上」装装样子。(按此为书中女儿之惯技。如第十八回黛玉与宝玉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赌气冷笑,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然后公然显示与厨房柳嫂子的「私交」,当着主子的面要给自己开单锅小灶,毫不知忌讳一说。这里有一细节,芳官向柳嫂子要的,是「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而柳嫂子刻意逢迎,竟然求一而赠五:「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真是拿着官中的银子去献自己的佛,阖府上下无人不薅社会主义羊毛,宁荣两府怎不坐吃山空?——食前方丈,满案珍馐,你看连主子爷宝玉都「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芳官一个小丫头,乃曰「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骄娇狂态,未免过甚!这正是第五十八回其干娘那话:「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亦是该回中晴雯道:「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也是第七十七回宝玉道:「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个字:取死有道!接下来小燕的表现才可谓是恪守本分,严格按规矩办事:

1.吃毕,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可以揆知,贾府制度,吃剩的要交回厨房,这也是节省之道。2.主子爷表示可以通融,「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设若是芳官,哪里看得下眼去这别人吃剩的?小燕不仅不嫌弃,也还肚皮小眼不大,并不拿着宝玉的令箭向厨房「再要些来」。3.说着,便站在桌旁一顿吃了。——严格遵守规矩,主子在,哪有坐下吃饭的道理?然则芳官恐未必。4.小燕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既知道珍惜粮食,又知道孝顺母亲。好孩子!

——由此可见,芳官如果会看,或者说她如果愿意去看,当知小燕这番言行,真是处处在「教做人」。小燕主观固然没有教做人的故意,客观上却自然形成了教做人的事实。甚至小燕本人没有注意到,宝玉却心思入微,注意到了。他当然知道芳官这种作死的骄狂娇气,他在眼前护着还好,稍不留神,还不被晴雯秋纹碧痕绮霰一干人的伶牙利爪撕个粉碎?所以读者注意,宝玉对小燕这句话是有深意的:「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她,她或有不到的去处,你提她。」所谓「不到的去处」,一是不懂规矩,二是不拿规矩当回事。怡红院看似怡红快绿,实则刀光剑影,芳官活得过几集!如果说,妙玉放大了黛玉的孤高自许;那么,芳官便是放大了晴雯的恃宠而骄。果然,稍后边,「姊妹悉慕媖娴」的晴雯姐姐一回来,看到芳官独承恩泽,当然就不受用了。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她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她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

且看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又说「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读者诸君,今服宝公先见之明了吧!勿谓不佞言之不预!呜呼!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道宝玉于女儿们「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其实认真说来,宝玉所爱者,只黛玉一人,心之劳,并非因为爱之博;但宝玉之心劳,确乎相当一部分因为怡红院丫鬟之间的「争宠」。第二十五回写,「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她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云云,可知宝玉之侧,岂容她人鼾睡;禁脔之中,岂容她人染指!怡红院有怡红院的规矩,怡红院有怡红院的法则,哪怕是怡红院主人,也是违拗不得的!可叹的是,宝玉为芳官,防得了晴雯;为晴雯,却防不了母亲王夫人。这正是宝玉自己那句话:「这个心使碎了!」补下句:「还是防不胜防!」

红楼一世界,世界一红楼。看似家常儿女子闲话口角,玄机实多。然则红楼一书,岂容轻易看过?蒋勋、白先勇不省得此,「细说」红楼,浮于表皮,每令人笑来。【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细说第六十二回,根本未及于芳官小燕一节;【蒋勋细说红楼梦】写芳官小燕一节如下:

芳官撒娇
两人聊了一会,黛玉就「转身往厅上寻宝钗去了」,宝玉正要走时,袭人「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给宝玉和黛玉送了两杯茶,因为她永远要服侍宝玉。她说:「我看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儿的倒了两钟新茶来。他又走了。」袭人问宝玉黛玉怎么走了。宝玉说:「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己就拿了一杯。 「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袭人就笑了,说:哎呀,你们两个人,我只拿了一杯茶来。那你们哪一个比较口渴,就先喝好了,我再去倒。宝钗说不渴,只要漱一漱口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了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着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完,「饮干,将杯放下」。我们一再提到宝钗与黛玉之间是有斗争的,因为她们好像在争夺什么东西,可是中间曾经有过一个转换,宝钗化解掉黛玉所有的心防,让黛玉觉得宝钗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所以这个时候你看她们的亲怎么表现,同一杯茶,宝钗喝了一口以后,半杯剩下的给黛玉喝。我们分享同一个东西的时候,一定有亲密的关系,不是口头上的亲,而是在动作里表现出来。 两个人喝完茶,袭人回来接宝玉的茶杯,宝玉就问她:「这半日没见芳官,他在那里呢?」这一天是宝玉的生日,他是寿星,他竟然会想到芳官怎么不见了。袭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的,这会子不见了。」「斗草」就是摘花在玩。大家说芳官在房里休息,宝玉竟然忙赶回去,让芳官不要一个人在房里,要玩一起玩。其实他是觉得所有的爱与美,要跟所有的人分享,如果不能分享,他就不觉得那个爱与美有存在的意义。我们也提到说宝玉特别爱黛玉,其实也是因为他觉得黛玉特别需要一种关心,因为她孤独。像王熙凤那么爱热闹的人,他就觉得还好,所以王熙凤生日的时候他反而跑掉了。可见,宝玉的个性是特别会去关心孤独者。 芳官就有一点撒娇,说:「你们吃酒不理我,叫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房里的丫头,每一个都在跟他撒娇,然后他就讨好。「宝玉拉了他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去再吃。’」他有一点抱歉的意思是说,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办法陪你,因为今天生日太多客人来了,我要招呼别人,今天晚上关了门以后,我们自己院子里面最亲的人再来喝酒。然后接着安慰她说:「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你桌上吃饭,何如?」 芳官就说:「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不惯吃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刚才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是了。若是晚上吃酒,不许叫人管着我,我要尽量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偏学了这劳什古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赶今儿我是要开斋了。」 这完全是芳官的语言。芳官是唱戏出身的,她有一种在舞台上被娇宠的感觉,真正训练出来的丫头不会讲这种话。其实是有一点同学、小朋友在一起的那种开心,而宝玉又特别疼她。宝玉说:「这个容易。」宝玉就是纵容所有的人,觉得好,就让她好好喝。「说着,只见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肉,又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这道汤是取虾子的脆、Q弹,可虾没有油,而鸡皮是有油的,所以虾丸加上鸡皮炖汤。这几道菜我倒觉得是【红楼梦】里面比较容易做的,大家可以试试看。「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奶油松瓤卷酥」有点像欧洲的西点,卷酥就是因为里面用奶油以后,它一层一层会酥。
隔锅饭儿香
小燕这个丫头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又拿了小菜和碗筷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把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芳官是一个丫头,可是吃东西吃到这么挑。 柳家的主厨真是蛮辛苦的,每天要打点这些人,其实都不是宝玉、宝钗,这些丫头们就已经让她够受了。马上要吃晚饭了,可是她中间就来吃个点心。因为柳家的很喜欢芳官,也用得着芳官,她就伺候得很好。可如果是司棋,她就说没有鸡蛋了。厨房对待人的态度,真的也有一点不同。 宝玉很奇怪,在外面忙了半天跟人家喝酒,反而觉得现在这个饭闻起来很香,「倒觉比往常之味又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宝玉在外面有一群热闹给他拜寿的人,他反而回到家里吃那些小小的东西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觉得比外面的酒席都好吃,因为好亲切,没有拘束。其实我们真的会碰到这样的场面,有时候去参加那种大酒席,吃得头都晕了,吃得好累,因为一直在那边应酬,一桌子的人只有你旁边的那个人认识。 然后宝玉出来去吃晚饭,「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一时吃毕,吃茶闲话,又随便玩笑」。这一段慢慢就引导到香菱的故事了。

——诸君试看,如蒋氏者,这般「细说」,浮于表皮,有何如无?真正的细说,不是把原著的故事情节,用现代的白话文串讲一遍便罢,而是深入文本的脉络精细之处,如庖丁解牛般将作者深心、文本妙处一一抉发。如此而方不愧乎雪芹之知己,而非祸枣与灾梨也。